佛教诞生于印度,后来却一度在印度消失,真正让佛教传遍东亚的是犍陀罗。近日,“譬若香山:犍陀罗艺术展”在故宫博物院文华殿开幕,这是截至目前在中国境内举办的最大规模犍陀罗艺术展。
来自巴基斯坦和故宫博物院的203件(套)文物珍品惊艳亮相,让观众可以近距离领略犍陀罗文化艺术的魅力。
犍陀罗可以说是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文明,作为身处文明十字路的古代国度,复杂的文化来源、频繁战祸与政权更迭,似乎注定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地方。
▲ 犍陀罗文明遗址
▲ 2001年被塔利班炸毁前的巴米扬大佛
时至今日,这个地区仍是世界上最戏剧化的地方之一,激进的武装组织塔利班,仍不时与阿富汗新政府与多国部队产生冲突。也就是在这样充斥著烟硝味的多元文化土壤里,孕育出犍陀罗文明的瑰丽篇章。犍陀罗国,是早在公元前6世纪就已经存在的南亚次大陆国家,其范围相当于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及其毗连的阿富汗东部一带,大致年代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犍陀罗(Gandhara)的名称可能有多种含义,但最突出的理论是将其与 Qand/Gand(意为“香气”)和 Har(意为“土地”)联系起来。因此,在最简单的形式中,犍陀罗是“芬芳之地”——“香风国”。犍陀罗曾短暂地属于阿契美尼德帝国,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为报杀父之仇发起东征,他征服的每个地区都会带来大量的希腊移民,犍陀罗也不例外。他鼓励工匠、士兵和其他追随者与当地人通婚,使他们充分融入希腊文明。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24年去世后,帝国分裂,犍陀罗归属塞琉古王国,公元前约256年,希腊移民在犍陀罗自立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中国史籍称为大夏)。随后来自古印度的月护王征服了北印度的大部分地区,建立了孔雀王朝。孔雀王朝的关键人物是第三代君王阿育王。▲ Dharmarajika Stupa达摩拉吉卡大塔又称为法王塔,据说系阿育王为放置佛舍利而建
阿育王的前半生凭借武力基本统一印度,后半生自觉杀伐过重,开始努力推广佛教。当时印度流行的是强调等级的婆罗门教,利于贵族,对王权有威胁,故阿育王对新兴的佛教持好感。他广修寺庙,召集四方僧人,编撰、完善和整理了许多佛经。他定佛教为国教,向佛教僧团捐赠了大量的财产和土地,在他的推动和影响下,佛教的石窟和佛塔艺术在各地传播开来。▲ 贵霜王朝和它的邻国
后来大月氏人逐渐强大起来,占领了犍陀罗和印度以北的部分地区,建立了贵霜王朝。随着贵霜王朝的建立,已经融合了古希腊、波斯和古印度文化的犍陀罗,又被植入了草原文明的元素。一时间,犍陀罗的文化结构变得更加复杂起来。贵霜王朝至425年才灭亡。所谓犍陀罗文明,即指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425年之间形成的独特文明,它在中原文明、内亚文明、古希腊文明、印度文明相互交融与碰撞中,极尽辉煌。▲ 犍陀罗浮雕,载歌载舞的酒神节,1世纪,大都会博物馆
▲ 犍陀罗浮雕,被认为描画的是特洛伊木马记,大英博物馆
犍陀罗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全球化的最早尝试,不同文明为犍陀罗文明做出贡献,并从中受益。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成书前便广泛流行于犍陀罗,《五卷书》的故事也大量出现在本生雕刻中,其中很多故事成为后来佛经的组成部分。此外,古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经典、古希腊神话传说、草原文明传说均在犍陀罗流行,湿婆神、阿波罗、悉多、夏沃什、阿胡达并行。在犍陀罗,古印度的佛教一早就开始传播了,当古希腊艺术伴着亚历山大的东征进入到印度河的白沙瓦谷地,一场艺术的对话就此展开。▲ 这尊小青铜佛可能是犍陀罗释迦牟尼最早的标志性雕像之一他的发型、长袍的形式和人物的处理反映了与西方古典传统的风格接触。与其他现存的犍陀罗青铜器相比,这尊佛像与罗马雕塑的关系更为密切
作为已有500年历史的佛教,遇上了新兴的西潮,自此展开了一趟全新的历程。犍陀罗佛教艺术将透过其优越的地理位置,顺著驼铃声与丝绸之路,传播到更遥远的陌生疆域,以其所蕴含的充沛能量,带给不同地区的信众心灵与视觉上的感动。犍陀罗佛教艺术最大的特征是它的雕像,千百尊大大小小犍陀罗时期的雕像,明显地带有希腊风情:佛像一般身穿希腊式的披袍,衣褶丰富,多由左肩下垂﹐袒露右肩。人物则身材高大,比例匀称,骨架分明,肌肉健硕。佛像面部表情沉静肃穆,有明显的欧洲人特征:高鼻、大眼、薄唇,颐部丰满,额际宽阔,头发自然卷曲,通常有宽大而鲜明的顶髻且带着胡须。印度君主推广佛教是为了避免王权受到威胁,而希腊君主也有他们自己推广佛教的动力。一方面这些外来者孤悬海外,势单力薄,另一方面,他们在传统印度婆罗门教构建的种姓制度里找不到位置。而依靠提倡众生平等,打破种姓制度的佛教,希腊裔君主就能解构旧秩序,建立自己的政治合法性。转轮王像他们将法轮、佛陀名号印在钱币上,自称转轮王(在佛教的世界观里相当于俗界的最高帝王,与灵界的导师佛陀互相对应),试图利用佛教的影响力为自己赢得支持。同时佛教思想与希腊哲学存在某些共通点,比如其主张的万事无常、轮回颠倒、永恒寂静与伊壁鸠鲁、赫拉克利特等人的观点不乏相似处,也使得希腊人与佛教产生了共鸣。▲ 公元前1世纪的酒神金盘,金盘浮雕有四头翼狮与四蕨类叶片,中央头像呈希腊贵族面相,发眉骨隆起,双眼圆睁,络腮胡子浓密,长发垂肩。依据发上所饰葡萄叶,一般认为其为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
▲ 佛陀和长相类似赫拉克利斯的保镖执金刚
比如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在希腊被视为民众的保护者与王权的象征,因为传说中杀死了许多威胁人类的怪兽。在佛教里,他的名字变成了执金刚神,又名金刚力士,一手紧握大棒说服敌人,一手执拂尘驱赶蚊虫。后来在贵霜君主的支持下,犍陀罗的佛教极为昌盛,成为当时的世界佛教中心,从首都到边疆都能听到寺庙的钟声,反倒是印度本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佛教据点。作为丝绸之路的贸易中心,贵霜帝国依靠垄断中国与外界的贸易,从中获得巨额暴利。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后,自然开始追求精神上的安宁,于是大量资金投入宗教产业,刺激了佛教信仰的传播和文化艺术的繁荣。▲ 贵霜统治者铸造了这些金币。他们遵循罗马重量标准,统治者与一系列近东和南亚神灵相关,例如 Vasudeva 硬币背面的湿婆神。寺庙体系也是商路的重要一环,市民与商旅为寺院布施,而寺院为商人提供补给乃至金融服务。于是以寺庙为节点,在丝路上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金钱与人员在这个网络当中自由流通往来。
浓郁的商业色彩也使得犍陀罗佛教与印度原生佛教相比要显得更为世俗化,佛教的教义也发生了变化。▲ 带有佛陀形象的迦腻色伽金币
在释迦摩尼看来,人的欲望是一切苦痛的根源,因此只有跳出轮回彻底的寂灭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与解脱。但这种对人世最彻底的解构与虚无主义很明显并不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与共鸣。贵霜帝国的佛教徒是统治阶级,现世过着富裕又称心如意的日子,如何保持来世的快意也就成了一个更值得关注的问题。从无限轮回中消亡的涅槃,转向美好的极乐世界。▲ 菩萨像躯干)
▲ 四臂观音,7-8世纪
与原始佛教相比,犍陀罗佛教有更强烈的现实关怀,于是在传统的佛陀和阿罗汉之间,出现了菩萨这一概念。菩萨是未来的佛陀,拯救众生的执念未消,因而推迟成佛,同时也是众生成佛的必经之路。民众布施礼拜大德高僧,向寺庙慷慨解囊,也被犍陀罗佛教算进或者说从属于菩萨行当中,因此也能获得无量功德。▲ 这颗头像出自一尊雕塑,该雕塑高度超过 12 英尺,很可能矗立在佛塔周围的佛教圣地周围。到四、五世纪,纪念性图像在犍陀罗越来越流行,几乎完全限于佛像。菩萨的头巾和珠宝可能表明他是释迦牟尼成道前的难得形象。
这种方式,一方面迎合了犍陀罗富裕的工商阶层,方便了佛教的传播。另一方面,也使得佛教向偶像崇拜做出妥协。将佛陀当神明来崇拜,似乎更符合普通人对“超人”的理解。原始佛教在创立之初,有着强烈的无神论色彩,反对偶像崇拜,所以原始佛教尽管有佛塔和实录,但却是没有佛像的,只允许使用法轮、菩提树、宝座、足迹等象征符号。随着佛陀被神化,塑造神化佛陀的姿容,也就顺理成章了,所以人类历史上真正意义的第一尊佛像,是在犍陀罗被“发明”出来的。早期佛像的创作被希腊艺术主导,受到希腊写实主义影响,轮廓清晰,人体结构细致,衣纹处理生动,带有浓厚的希腊风格,仿佛光明神阿波罗。比如《河神像》,河神斜倚在台座上,头发浓密,高鼻梁深眼窝,络腮胡子,右手拿着丰饶角,身体极为壮实。《河神像》
神像的五官结构是古希腊雕塑中常见的处理,而丰饶角则是起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与古希腊的雕塑传统不同的是,这尊斜倚的神像不见严谨的骨骼、肌肉结构,腹部也没有六块腹肌,其注重肌肤质感的审美趣味,与古印度夜叉雕刻传统相近。释迦牟尼于公元前6世纪涅槃,佛陀的教义基本上是口耳相传,并没有书面的文本存在。贵霜帝国时期,佛经书写被鼓励,大量此前”不立文字”的经典书面化,也让犍陀罗语成为佛教早期经典的重要书写语言,我们甚至可以说佛经的原典是犍陀罗语而不是梵文。然而犍陀罗毕竟不是佛教的原生地,因此为了构建犍陀罗佛教中心的地位,一系列的佛传和本生故事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历史上的佛陀其一生不曾涉足犍陀罗,这完全没关系,只要他上辈子上上辈子来过就可以。▲ 《九色鹿本生》部分
所谓本生故事,是指佛陀前世累世修行时所经历过的种种善行,常见于各类佛教经典和美术作品中,其中《九色鹿本生》《睒子本生》等故事绘制于敦煌莫高窟并广为人知。《二妇争子本生》古希腊雕刻技术与本生故事结合的早期作品之一便是《二妇争子本生》。这个故事描述了母夜叉抢了别人的孩子,与孩子生母发生争执。于是请菩萨出面公断。菩萨在地上画了一条线,将孩子放在线上,并要求两位母亲同时拉拽孩子。孩子在拉拽过程中大哭,生母感到心疼,便放开了手。因此,菩萨断定真正关心孩子的人必定是孩子的母亲。这位聪明的菩萨正是释迦佛的某一前世。▲ 燃灯佛授记(燃灯佛身后跟着执金刚神),芝加哥艺术研究院佛传故事是表现佛陀化现世间的人生经历。这些佛传故事遗存数量众多,其中,《燃灯佛授记》尤为重要——这个故事既是佛本生故事的结束,又是佛传故事的开端,因为如果没有这个故事,后面佛陀释迦太子出生,他的修行成道,他的涅槃都无从谈起了。故事讲述的是在很早以前,燃灯佛出世时,释迦佛前世为儒童菩萨,得知燃灯佛要莅临其所在地的城池,便买来五支莲花供奉。他见燃灯佛前来的路上有泥泞,便脱下自己的衣服铺上,发现未能铺满泥泞路,便再散开头发铺在地上。燃灯佛踏过他的头发后为他授记,预言他将成为释迦牟尼佛陀。后来释迦太子自摩耶夫人右胁下诞生——《太子诞生》:《太子诞生》
《释迦太子宫廷生活与决意出家》
再后来,太子长大了、结婚了,再再后来......《释迦太子宫廷生活与决意出家》——浮雕板分上下两层,上层表现释迦太子婚后的宫中生活,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下层众人皆睡,太子独醒,太子决意出家。促成释迦太子出家的有另一个著名场景“树下观耕”,太子在树下观耕时,见到虫子被小鸟啄食,感叹生命无常,由此加强了出家的决心。▲ 树下观耕,拉合尔博物馆
释迦太子决意出家到最后觉悟成就佛陀,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修行——在六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只吃维持生命的少量食物,以至于形体羸瘦,皮骨相连。这是对修行者身体和意志的巨大考验,体现了释迦佛为众生寻求解脱之道而付出的实际行动。
释迦太子证得佛果成为佛陀后,觉得佛法至妙,难为凡俗所知,而世人又乐生求安,好于声色,与佛道所追求的虚寂无念相去甚远,产生了舍弃众生、自我涅槃的想法,于是在帝释窟禅定。犍陀罗艺术是一个巨大的熔炉,是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文明共同构筑而成的,其影响力甚至延续到现在。在贵霜帝国覆灭以后,犍陀罗佛教也开始走下坡路,而经犍陀罗文明改造的佛教逐渐落地生根,融入到东亚各国自己的文明中。眼睑半张,视线向下,面容安详,嘴角微露微笑之意……这一切细节,汇成佛祖开悟前的冥想,犍陀罗文明的伟大创造,至今仍感动着世界各地的人们。
——
Buddha
良仓今日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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