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的故事：汶川地震后，我从台湾来到都江堰做社区服务

本文整理自《MCS会客厅》

分享嘉宾：刘克璜

文字整理：桂敏 

大家好！我是爱说故事的大胡子爷爷刘克璜，目前在台企联发起援建的都江堰“台湾爱心家园”义工中心做主任。

我妻子和我携手相伴34年，我们一起在都江堰服务。

我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他们都已经成家，住在台湾。

刘老师和妻子太阳老师、孙子、孙女在一起

我们家是一个很热闹的家庭，这个家带给我很多祝福。

在跟家人相处中，我学习了很多，对自己也有了更多的认识。

汶川地震后，我们来到都江堰

刘老师：我的太阳对我非常重要。如果你们在四川住过，你们会知道这里阳光有限。我常说我自备太阳。

太阳老师从很早就开始帮助孩子讲故事、带课程。

她本来叫亚南，小朋友们咬字不清，最后就被叫成了太阳老师。

这个称呼令她很感动，她说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太阳的角色，把温暖带给孩子。

而我呢？大胡子是我的标记，我就成了大胡子老师。

刘老师在给孩子们讲绘本故事

刘老师：当时，汶川地震发生，我们在台湾看到相关的新闻，被深深震撼。那时，整个中国都投入在救灾中。

台湾的一些企业家在大陆经商，他们发现，有个地方，是最靠近地震中心的城市，就是都江堰，整个城市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建筑物都在地震中被摧毁了。

所以，这些企业家决定推动一个救助计划。他们通过募款，筹集了大概9000多万人民币。

他们觉得安置社区，不是只盖个房子就好了，必须帮助这些受灾的人能度过困难的时期，得到心灵的爱抚，能活得更好。

所以在小区规划中，就增加了一个义工中心。

我们在台湾听到有这样的计划，当时有一个简报会，我们看到就一起出席。

听完介绍，我们非常感动，我们夫妇觉得如果可以，我们要来参与这个计划。

当时我们老大还没上大学，老二小学升初中；我们在台湾也有工作，有服务，不能说走就走。

我们又花了一年时间做准备，一方面把房子处理掉；另一方面接受进入灾区的训练，我和太太也亲自来四川做短期的服务，适应这边的环境。

2010年，我的老大上了大学，我们让他住校；我们就带着才读初中的老二，来到四川。

2011年，我们在都江堰的社区服务。

当时，我们面向的主要是老人和小朋友，也有一些青少年。我们也带着一些年轻的志愿者一起服务。

刘老师带领青少年进行登山定向活动

一开始，志愿者主要是台湾人；后来机缘巧合，我们接触到四川农业大学的志愿者团队，跟他们成为伙伴关系，每年他们有三四十名同学，参与我们的服务，一直到现在。

进入灾区前的准备

刘老师：年轻的时候，我其实跟很多人一样，进入工作，成家，努力开创生活，追求人生的成功。

台湾当时的环境，内卷得很厉害，房价飞速飙升。

我们发现靠两个人的工作，要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非常不容易。

所以，我跟太太决定双双辞掉工作，开一家便利商店。

我们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可能比打工自主性更高。

就这样，我们投入便利店的经营。

很快，我们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因为我们的便利店需要全天24小时营业，全年无休。

当时，我的大儿子才2岁，基本上，我们是没法照顾他的，就常把他丢在我爸妈那里，做留守儿童。

便利店随时有客人来，我和太太在店里的时间很长；而我们的收入有限，也无法雇更多的人帮忙。

我们常说，我们就是牛郎和织女。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就是交班的时候。交班的时候讲什么话呢？就说货定了没有？或者什么没有了，赶快去补。

基本上都是讲这些东西，没有内心的交流，俩人的关系越来越远。

为了开这家店，我们的身家都投进去了，不可能随便放弃；而我们的日子，也没有了喜乐和盼望。

开那个店的过程中，我们一共有7对夫妻，一起接受训练，分别开店；

结店的时候，其中有6对夫妻离婚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对。

当时，我们也走在了离婚的边缘。

我们想，等这家店结束，把押金拿回来，大概我们的婚姻也到头了。

我跟孩子的关系也受到很大影响，因为我整天把他放在爸妈家，他们再替我把他送到保姆家。

有时候，晚上我会趁着交班前，去看他一眼，然后赶紧去交接夜班。

有一次，孩子很小声音地说，“爸爸，我想回家。”

我心想，你在搞什么，我现在要上夜班，妈妈待会要回家，一早又要接我的班。我就告诉孩子，不可能。

我孩子不放弃，他继续说，“爸爸，我要回家。”连续讲了十几次。

我心里的怒气就起来了，大吼他，“你这个小孩，一点都不能体谅爸爸妈妈的辛劳，在爷爷奶奶家不好吗？你为什么今天要回家呢！回家有什么好处呢？”

说完，我落荒而逃。出了门，我就开始流泪。

我想，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

后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就跟太太学习了一个婚姻辅导的课程。

我们终于发现，我们的婚姻需要有一个新的突破；我们的家需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也看到自己生命的不足：以为可以掌握的东西，其实完全无法掌握。

这时，我整个人生一百八十度转变，重新去看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方向，也思考这个家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最后我们决定，不止是我们自己要找到新的盼望，也要帮助其他人找到盼望。

虽然那时候，我们的家还没有完全更新，但我们已经开始尝试接触一些新的人。

我们到孩子班上，给孩子们讲故事，带一些课程和活动；我们也在自己的小区做类似的服务。

刘老师在带孩子做体验游戏

我们甚至到台湾比较落后的区域服务。我们在街道旁边，当那些孩子在街上游荡，我们就把他们召集起来，办个小活动。

这些孩子，有的就回家搬个凳子，跟我们在那个地方。

我们给那里的孩子庆祝生日，有的孩子第一次吃到蛋糕，他会惊讶地说“哇，这是什么！”

我们也辅导孩子写作业。有一天，一个孩子从学校回来，兴奋地告诉我太太，“老师今天第一次夸奖我了。”

我太太问，“为什么夸奖你呢？”

他说，“因为我今天第一次完成了作业。”

这个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完成过作业。因为他的家是破碎的，没有功能的，所以我们也觉得，这样的孩子和家庭需要帮助。

台湾“九二一”地震时，我们也进入灾区服务。灾区的人，失去家园，我们就带孩子做活动。

这些活动也帮助我们，当看到四川地震的消息，我们决定，要进入四川，服务那里的孩子和家庭。

 生命教育

刘老师：我们刚来的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个案的帮扶。

我们通过学校和其他管道，接触了很多有困难的家庭，我们每个月就去家访，了解需要。

接触下来，我们发现，地震后，留下来的，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因为父母出门打工了；

当然，也有很多家庭，家人过世，家庭破碎。

失亲的、离婚的、留守儿童很多。还有老人，儿孙在地震中罹难。

孩子面临的问题主要是，学习资源普遍不足，学习中有很多困难，人际关系也不容易，因为他们的父母不在身边，家庭中看不到好的榜样，无法学习如何跟人互动。

老人要照顾孩子，他们自己的文化各方面水平不足，也无法帮助孩子。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怎么管孩子。

他们自己还要处理地震后的很多困境，比如身体受伤，或者其他问题。

他们在过程里，也很无助。老人常说，你能不能跟我孙娃说，乖一点，要听话，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

我们看到他们的无奈，无力，我们开始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这些孩子和老人。

一开始，我们邀请孩子们来我们的社区活动室玩。孩子们经常发生抢玩具、打架、随地吐痰、不冲马桶等问题，需要我们不停地处理。

后来，我们发现不是要管他们，而是教他们。

怎么训练孩子的品格呢？我们想到可以用一些活动和服务帮助他们。

我们买了很多玩具，比如，乐高、芭比娃娃，我们把它们用一个个盒子装起来，放在架子上。我们做了一本玩具图书馆登记本。

他们可以翻照片，一号是什么玩具，二号什么玩具。

小孩子眼睛瞪得好大。我们说，好，你们想玩对不对，你们来登记。

登记写下自己的名字，借几号的玩具。借完，有半小时的时间，这个玩具专属于你。

我们准备了很多大块泡沫垫，一人一块，你玩这个玩具不要满地玩，请你放在泡沫垫上玩这个玩具。

这个玩具，你借阅期间有完全的自主权，你可以跟别人分享一起玩，也可以决定自己玩。

大家发现，他可以选择自己想玩的东西，可以拥有自己管理的方法，他们就能把这事负责到位。

结束怎么办？所有东西放好，玩具送还老师，他们可以借下一个玩具或者离开。

这样，孩子们学会了互相相处，而且孩子很厉害，学会的孩子，会教新来的孩子。

慢慢地，孩子们学会了有序的品格，负责的品格；他们也学会了彼此沟通，不用打架，也能解决问题；当一个孩子很想玩某个玩具，但是那个玩具在别人手上，他可以等候。

后来我们发现，只做针对个人的活动还不够，我们又发展出小组活动。

周末，我们把孩子聚集起来，按不同年龄，组织不同的活动。

我们之所以叫生命教育，或品格教育，是因为，我们把重点放在关系上，让他们学习自己跟自己有好的关系，怎么看待自己，接纳自己；怎么跟别人相处，怎么欣赏别人，跟别人建立友谊；对环境和生命有敬畏的态度。

很多孩子一直参加我们的活动，即使到了初中或高中，只要有空，他们还会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我们意识到，自己能做的很有限。我们就跟农业大学合作，他们的志愿者来参加服务。

我们也会教他们怎么跟孩子相处，怎么教导孩子，带领孩子的活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生命也被建造起来。

志愿者来接受毕业祝福

有时，我们会请他们给父母写一封信。一开始，有人感到为难。我们继续鼓励他们。

当他们写好信，我就说，我们会把这封信寄给你的父母。

很多大学生第一次经历到，他们的父母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

他们跟父母的关系不再是，仅仅是每个月等着父母打款，而是知道，自己是可以跟父母沟通交流的。

这些年，看到这些年轻人的生命变化，是我们最大的满足。

我们也觉得透过服务，这些人的生命经历了不一样的选择。

 帮助孩子，最重要的是从家庭入手

刘老师：我为什么看重 MCS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么多年，我们在服务中发现，孩子的问题，不单纯是孩子自己的问题；我们帮助孩子，其实最重要的是从他的家庭着手，才能让孩子得到帮助。

我们曾经邀请辅仁大学的服务队，在每年暑期来这边服务。

他们由儿家系（儿童与家庭系）的老师带队。我们就请带队的老师，来给孩子家长上课。

来听课的，大部分是爷爷奶奶，奶奶居多。

有一次，我印象非常深，早晨课程结束后，一个爷爷站起来，激动地抓着我的手说，“哇，家长教育太重要了，可是这不是我应该听的，我的儿子应该来听这个课，我要把他找来。”但到了下午，他儿子也没出现。

我发现，MCS理念不仅有系统，还有方法，把一个家应该要具备的使命、服务、品格，讲得很清楚。这是个非常好的课程。

我也很享受学习的过程。因为我看到很多跟我一样有热情的家长，大家在一起学习，一起努力，不是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面对。

就算今天我做了爷爷，还是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很多方法跟自己做父母时是非常不一样的。我也觉得MCS会帮助我自己的家庭。

我一学完这个课程，立刻决定，要把这个课，带到我们的志愿者培训里。

所以我们的那些大学生，在我们上完课大概一个礼拜，我就把课程分两次，给他们做了一个基本的介绍。

给学生志愿者分享MCS课程

后来疫情的原因，很多东西无法进行。

这些志愿者，很多人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观念。

我们也告诉他们，可能你现在不是父母，可是你是一个服务孩子的老师，你也可以用MCS的精神帮助孩子，引导孩子。

生命的成长，很多时候，是一点点累积的，需要反复实践。

这些志愿者来服务，他们就先一点点经历MCS 给他们的一点转变。

当他们的内在力量被建立起来的时候，这对他们未来家庭、工作方向，都会有帮助。

我们的志愿者，很多在志愿服务后，他们在毕业的时候，做了不一样的选择。

有人去做了社工，有人成为老师，有人进到村里做扶贫。

他们发现自己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有目标的，有品格，可以服务别人。这是我觉得MCS非常宝贵的地方。

“大胡子老师，我要抱抱你”

刘老师：有一个孩子，我第一次接触他的时候，是2012年，他读小学三年级。

我们去他家家访，一坐下来，他妈妈就说，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学习不好等等，反正一长串的问题。

那个孩子就站在旁边，头抬着，脸上的表情，让你看得出，他完全是把心门关闭起来的。他完全不想听这些。

他妈妈说，他英语学得太糟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也没法帮他。

我们说，好，那他每个礼拜能不能周末来到我们中心，我们请志愿者教他。她说好。

接着那个礼拜，他就来了。

来了以后，他把英语课本拿出来，往桌子上一放，没有问好，没有招呼，什么都没有。然后我们志愿者就教他把课文读完。

读完他就把课本放进书包，转身走出去。一点都不跟你做任何的交流。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他每周来都是这样。

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有一些成长，我们努力坚持服务他。

一直到暑假，我们有夏令营，是台湾来的大学生带着他们做活动。他也来参加。

活动中，带活动的大哥哥就让大家做“爱的抱抱”这个游戏，男生找男生，女生找女生，互相拥抱。

他竟然非常喜欢这个活动，每次被抱，他就很开心。

活动结束后，隔天我们把铁门拉开，竟然有一个小朋友站在我们面前，就是他。

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胡子老师，我要抱抱你。”我就去抱他。

爱的抱抱

之后，他一直很稳定地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接受各样帮助。直到初中毕业前，他一直在我们这里。

然后，他回到家乡读高中。

最近，他刚考上大学。那天，他跟我联络，说他暑假本来要打暑期工，但因为一些原因，他那个工作要一个礼拜后开始。他说，我能不能来你这里，我说好。

那个礼拜，他给我很多帮助，不仅帮我做事情，也帮我理清我在跟他互动当中，他生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营会的时候，他领到一个手环，可是丢了，他很想再要一个，我就去仓库再找一个给他。他说手环上的话，对他很重要。

上面写着：有我就不同。

意思是，他看到自己是有价值的，有目标的。

另一家庭，妈妈是卖面的，开一个小面馆。这个孩子是个很乖的孩子。

这个妈妈鼓励孩子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妈妈文化不高，可是非常关注孩子的成长。她有很多困难，不知道怎么帮助孩子。

她就经常问我太太，孩子这样该怎么办，那样该怎么办。

我们常去他们家吃面，彼此有了更多的交流。

我们跟她分享教育的知识，她就说等一下。她马上拿一个小笔记本，把我们的话记下来，然后用在孩子身上。

她的孩子在学业上，虽然也有很多压力，但她接纳孩子，爱孩子，给孩子很多自由空间。

孩子读到高中了，还是可以有很多自己的兴趣，拍照，摄影啊，父母很愿意帮助这个孩子。

从这两个例子，你会看到，我们做的常常只有一点点，这些人的生命却会发生很大的转变。

刘老师：我刚看到我儿子发信息给我，说他也在线上；我太太也在线上。

我有两个很不一样的儿子，老大循规蹈矩，不管工作还是学习，总是弄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尽力遵守。

但他其实自己也很有见解，勇于表达。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骑自行车，载着他从我们家的巷子穿过去，他就指着墙壁上的标志说，这个标志是什么。

我就说，这个叫单行道，他指出路的方向。

他就说，那我们现在不是走到路的反方向去了吗？

我就说，对，我错了，不应该这样走，我应该回头。

我本来想，我骑着自行车，走在小巷子里，何必遵守这些呢，可是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老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例如他要写作业组词，他会翻字典，字典上所有的词他都不要，因为他觉得组词就是要自己想出来的。

所以他是一个非常有创造力，不墨守陈规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我都需要不断学习，如何引领和帮助他们。

我就把我的家庭使命宣言写出来，希望MCS也成为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帮助他们在建立自己的家庭时，有清楚的使命、品格和服务。

我的使命是在个人、家庭、社群当中，活出真理的原则与生命，而且将此生命原则分享给其他人；

在品格方面，我希望自己敬天、爱人、感恩、谦卑；

在服务上，我借用一句话“在别人的需要上看到自己的责任。”

这三个就是我的MCS家庭宣言，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同样拥有这样的使命宣言。

刘老师：我觉得我们这些做爸爸的，常会在心里画出一幅好爸爸的画像。

这个画像包括理想的工作，稳定的收入，能够陪伴孩子，为孩子解决问题，理解接纳孩子的情绪等等。

但是我们谁有把握能把每一点都做的非常好呢。

一旦我们做不到，会有什么反应呢？一种反应就是沮丧挫折，对不对？不是自责就是怪罪孩子、家人或者其他人。

也有一种状况，就是干脆放弃。

其实这时候，我们除了需要学习对的方法以外，最重要的是接纳自己的不完美，承认自己是没有办法把这个角色扮演好的，但这个一点都不丢人。

我自己做父亲就是这样，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会犯错，会懊悔“要是如何如何就好了”。但是这些，我们要学习放下，接纳自己，是我们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则。

我们除非能接纳自己，才有办法接纳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配偶，才有办法积蓄够用的力量，追求成长。

我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没关系，我愿意做一个成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