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医院副院长胡伟国撰文:我对父亲的亏欠该如何报答
胡伟国
【编者按】
春雨潺潺,清明又至。在这一特殊的日子里,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副院长胡伟国总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回忆起那些年里,作为医生的他,对父亲的亏欠。
由于工作繁忙,胡伟国常常没有时间回家探望父母,也不太注意他们的健康状况。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因咳嗽来了他自己所在的瑞金医院看病,看到儿子忙于工作,不好意思打扰,转而选择去了职工医院拍片。
让胡伟国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最终确诊:恶性程度最高的小细胞肺癌。仅仅18个月就因病离世了。
“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一道永远不会弥合的伤口,这种悔恨令他的内心阵阵作痛。
2023年,父亲已经离开胡伟国24个年头了。在他心中,父亲如同巍峨的高山、辽阔的大海,用沉默而又伟大的父爱,点亮了他的人生旅程。
而多年来,胡伟国也难以释怀对父亲的亏欠,每每望着陪伴父母来院找他看病的儿女们,都会促使他更加用心地去诊疗医治。诊毕送别,他也总不忘勉励晚辈尽孝趁早,祝愿老人平安无恙。
每逢清明,触动我心弦的就是父亲。
屈指一算,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24个年头了。轻轻地捧起父亲的照片,抚摸、凝视:他那一张端正的脸庞,清癯中透露出刚毅,乌黑的浓发昭示着蓬勃活力,大而澄澈的双眼,满是自信的光亮,微笑中蕴含的和善,显得自然而真诚。
然而,照片毕竟是照片,再传神、再逼真,怎比得上一个真实的、那可亲可爱的父亲出现在我的面前。
如果要说,当医生的我,对哪位亲人有亏欠,那么我最亏欠的,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出生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那一年,自幼丧父,兄妹十人,家境十分贫寒。小学还没有读完,他就独自从绍兴乡下来上海,投奔亲戚打工谋生。
在我的眼里,父亲天赋异禀,好像无所不能:我儿时穿的衬衣、长裤都是父亲裁剪缝制,连补丁都会变成美丽的图案;家里的桌椅橱柜也是父亲亲手制作,连沙发也能自己打造;为了改善家里伙食,父亲会在厂休日骑车到郊外池塘钓鱼、捕小龙虾,钓竿网兜都是自己一手特制。厂里的工作做得更是出色,凭借着聪明和勤奋,他顺利评上八级技术工人。
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小学尚未毕业的父亲,却能写得一手好字,他做的小板凳底部刻写着一个很大的繁体“齐”,那是他姓名中的一个字,体形圆润饱满,笔画工整遒劲,和碑帖上的没有什么两样。
我敢肯定,父亲若能像我一样,有读大学的机会,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理工男,说不准还能获得工匠一类的荣誉。
我13岁那年,小学毕业考入上海一所市级重点中学,因为要在校住宿,幼稚的我执意要带上所有我可以想到的物品去学校:四季替换衣服、备用白跑鞋、支撑蚊帐的竹竿、装满炒麦粉的饼干盒、可能会用到的各类参考书和几本厚厚的词典,还有足够用上几学期的练习簿和草稿纸,甚至连小学读过课本都要带上。
家人都劝我不要一下子带那么多,父亲却笑眯眯地说:“带吧带吧,我骑车送你去学校,车后放个行李箱,东西只要放得进,我全部都帮你运去学校。”
沉甸甸的大箱子搁在父亲自行车的后架上,两根蚊帐竹竿扎在自行车的三脚架上,车把手左右还各挂着两大袋塞不进箱子的杂物。父亲上车时,请了两位邻居帮忙扶住自行车,才一晃一晃地缓缓驶上马路。
当我乘坐95路公交车经过马塘桥时,恰巧瞥见父亲正骑车载着沉重的大包小包在艰难地上坡,随着双腿一上一下地蹬踏,上身也是奋力地左右摇摆,整个人几乎站在了踏脚上,自行车却如蚂蚁般缓慢挪动。
一个乘客见状惊呼:“这乡下人不要命了,一辆自行车上装那么多东西,不怕危险吗?”其他乘客纷纷附和。从彭浦新村84号到上中路400号,父亲骑车整整骑行了25公里,三个小时后,当我在学校门口终于等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父亲时,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载着那上百斤的行李,一路骑过来的。此时的我,才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少不更事、无理任性。
进入初中后,第一次数学摸底考试我只得了34分。这好似当头一盆冷水,浇得我不知所措,小学的优等生,一下子沦落为差等生。上课开起小差,因为听不懂;课后不做作业,因为不会做;白天不思饮食,夜晚辗转难眠,常常神思恍惚,身体日渐消瘦。
为此,班主任约谈了父亲,顺便告诉他,班里已有三名像我一样的学生,陆续退出强手如林的重点中学,转入普通中学。
“考进重点中学确实不容易,都是尖子生。哪怕是最后几名,在普通中学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千万不可泄气,一定要好好吃饭、安心睡觉!”父亲将班主任的谈话内容,以他所理解的意思,来鼓励我提振自信、直面挑战。
此后,每周三的晚餐时间,父亲总会风尘仆仆,骑车来回50公里,将自己精心烹饪的红烧肉、红烧鲫鱼、八宝辣酱、四喜烤麸等我喜欢的美味菜肴,准时送到我的宿舍,喜滋滋地看着我大快朵颐。对我这个儿子,父亲既不会讲高深哲理,也不善于温婉劝导。但他确信,美食一定能让我不再消瘦下去,至少能让我有片刻的口腹之悦。
正是饱含在佳肴美馔中的深沉父爱,正是润物细无声般的亲情抚慰,使我铁了心一定要在这所学校好好读下去,毕业时顺利考入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交通大学医学院),实现了终身从医的理想。
印象中,我让父亲最开心的一件事,是1991年那年,我入职上海瑞金医院,当上一名外科医生。当亲友们向父亲问起我在哪里工作时,他一脸的自豪溢于言表。
工作后,日夜繁忙,成为外科医生的职业标签。工作后的我,不经常回家探望父母,也不太注意他们的健康状况,总觉得父母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也特别不愿去想他们会不会生病,好像不去想,他们就不会得病。
父亲特别理解我的忙碌,体谅我的淡漠,见了我总是朴实地说:“我们都很好,你放心工作吧!趁年纪轻,多学点本事不会错,当医生靠的就是一技之长。”
1997年的一天,父亲没有事先告知,便跑来瑞金医院找我。这一年,我担任了外科总住院医生,工作更加繁重。当时我正在外科急诊室接诊,十几个病人把我团团围住,迫不及待地等我看病。
看着满头大汗都顾不上擦一下的我,父亲心疼不已:“你真的是太忙了,我没什么大事,先回去了。”原来,父亲因为近期咳嗽不止,想来我所在的瑞金医院诊治,见我忙得不可开交,就回自己单位的职工医院去拍片检查了。
几天后,看了父亲递给我的胸片,我几乎要瘫软下来——整个右肺支气管已经被巨大肿瘤所压迫。穿刺化验结果显示,父亲罹患的是恶性程度最高的小细胞肺癌。
我如五雷轰顶,我的肠子悔青——父亲是个老烟民,有明确的高危因素,又反复咳嗽不止,有明显的临床症状。最近,他还有进行性消瘦,具备恶性肿瘤特征性表现。作为当医生的儿子,却怎么会熟视无睹、糊涂至此?我一度好恨自己!
因为发现太晚,父亲已经失去手术的机会,只能接受持久而痛苦的放疗和化疗。每当我抽空去病房探望或陪伴时,父亲总是千方百计打发我走:
“你去开刀吧!没有手术,也可以去看看别人怎么开,长点见识也好。”
“明天你还要总值班,快快去休息,我有你哥哥陪伴。”
“你女儿刚满两个月,赶紧回家照看一下吧!”
1997年底,刚刚出生6个月的女儿因为急性肺炎住院,同时住院化疗的父亲来到儿科病房探望,我抱着女儿正要去放射科拍片。虚弱的父亲一把抢过孙女,快步走进摄片室,没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已经抱着我女儿拍好胸片,乐呵呵地出来了:“我多吃点射线没有关系了,正好与孙女合个影!”
听罢此言,我的双眼顿时湿润了,已患晚期肿瘤的父亲此时所想的竟然还是替儿子吃射线!父亲这一辈子为我这个儿子考虑得太多太多,而身为医生的儿子,又为父亲着想了多少呢?
放疗和化疗,并没能帮助父亲逃脱癌症的魔掌,短短18个月后,父亲还是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去世后,我翻遍家里所有的影集,竟然找不到一张我与父亲两人合拍的照片。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挽着父亲到南京东路上的王开照相馆,好好拍几套父子合影。
父亲病重之际,正是我拿到驾驶执照之时,但他最终未能有机会坐一坐我开的车。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请父亲乘上我的车,一起去饱览申城风光,共拾美好回忆。
父亲从未有机会走出国门,甚至从未坐过飞机。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订两张头等舱机票,陪着父亲飞遍五湖四海,阅尽人间奇观。
最让我愧疚的,是父亲被查实患癌之前我的麻木与愚钝。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早早劝他戒烟,定期陪他体检,及时查出病灶,请来最好的医生为他诊治,让他多活10年、20年、30年……
如梦骤醒,现实一片冰凉,那么多的“假如”,只是奢侈的虚幻一场。人生才度过一个甲子的父亲,就在我这个当医生的儿子面前,真真切切地走了!
父子情不可再续,旧时光烟消云散,“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悔恨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神经,令我的内心阵阵作痛,这是一道永远不会弥合的伤口。
情不自禁地,我又一次拿出儿时父亲为我量身定做的蓝白相间条纹格小衬衫,面料是父亲挑选,样式是父亲裁剪,一针一线都是父亲利用工余时间,悉心缝制。
针针细、线线密,父亲把自己的千情万爱都缝进了小衬衫里。睹衣思父,潸然泪下,我把小衬衫紧紧地拥在胸前——仿佛闻到了父亲身上的烟味,听到了他那熟悉的咳嗽,看到了他在灯下埋头穿针引线的身影,感到了他把我搂在怀里的力量和体温……“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不知不觉,小衬衫已是斑斑滴滴,浸透了我的热泪。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的匆匆离别,让我真正悟透了这句千古名言。
望着陪伴父母来院找我看病的儿女们,我自叹不如、心生羡慕,又促使我倍加用心地去诊疗医治。诊毕送别,总不忘勉励晚辈尽孝趁早,祝愿老人平安无恙。
当年,父亲把我从医看作是最开心、最骄傲的事,不就因为医生是一份呵护患者生命、庇佑病家安宁的高尚职业吗?父亲寄托于我的厚望,绝对不可辜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将老人当做自己的父母,除疾患于未然,我当全力以赴、毫不懈怠,这也是对亏欠父亲的一种补偿呀!想到这里,我悲伤的心才有了些许安慰。
本期编辑 邹姗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