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春天,是没有社交距离限制的春天。但我们对陌生人的态度,却始终在谨慎和开放之间摇摆拉扯。我们渴望与陌生人发生连接,又害怕唐突、冒犯与不确定的风险。这是一种“混杂着焦虑、可能性、激动与恐惧的颤栗”。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社牛”崇拜,成了一种集体性的心理症候。小岗是以“社牛”为标签的视频博主。三年前,他从互联网大厂裸辞,开始上街溜达。每一天,他随意地走上一辆公交,随意选择一个站点下车,抓取来自陌生人的灵感。他会先观察再搭讪,记录下对方的即兴反应。拍视频以来,小岗的情感体验常常处于两种极端。陌生人带给他最多的快乐和感动,同时也带给他无来由的困扰和伤害。清明节前一周,他邀请陌生人来参加他的生前告别仪式,回顾平凡又荒唐的前半生,庆祝“无意义”的意义。01.
如果你在大街上遇到小岗,很难不注意到他。他可能穿着浴袍,也可能穿着拼接的山寨外卖服,一半黄一半蓝。再不然,他可能会以奥特曼、小丑、丘比特等任意形态出现。他手里可能拿着花或酒杯,向每个过路人干杯致意。他总能在北京的角角落落,发现奇特的陌生人。把双脚绑在单杠上连续旋转四周以上的朝阳公园大爷,一边打电话一边和顾客在计算器上讨价还价的数码店老板,还有单脚站在通惠河桥的栏杆上吹笛子的“谢霆锋”大哥。他总问陌生人荒谬的问题,但意外得到了揭示本质的东西。胡同的大爷被问到“下辈子想做男人还是女人”,回答说“还(和老伴)一块儿过,做男的做女的都无所谓”。修脚店的店员被问到“你相信光吗”,回答说“我不相信光,我相信人民币”。有了孩子的外卖员,被“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月”的假设触动,开始倾诉自己的心声。“干活到现在有七八个月了,天天打这儿过,我压根不知道这河到底有多长。”“我要是剩一个月,搞不了钱了,就陪老爸陪老妈陪老婆陪孩儿。”在小岗的眼中,陌生人不再是标签的集合体。他们形形色色,可爱又鲜活,是这座繁忙的现代化城市让他们面目模糊。小岗曾经在人来人往的地铁上穿着奥特曼服,但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大家不是在痛苦地看手机,就是呆呆看向窗外。”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用“礼貌性疏忽”一词,来描述城市里陌生人之间的疏离状态。城市生活紧张刺激、变化不断,人们在公共场所用沉默和理智表示礼貌,同时进行自我防卫。技术的发展迭代,无疑又为原子化的自我多上了一把锁。人们通过手机逃避线下社交,理直气壮地制造“不在场”证明;通过APP获取需求满足,而提供服务的陌生人变得不可见和工具化。“有时候我走在街上,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2倍速,只有我是0.5倍速”,小岗说。他决定制造点动静,做社会的减速器,抑或社会的bug。他把沙发和餐桌摆上街头,邀请不着急赶路的人一起坐坐,一起享用牛排和黄昏。很多人直接略过了他,也有人停下来跟他互动,但是以老人和小孩居多。小岗还尝试了其他打破陌生人藩篱的极致方法,比如蹭澡。时至今日,他已经在工地的挖掘机、餐厅的包间、陌生人的家等匪夷所思的地方洗过澡。小岗常常惊讶于陌生人从防备到敞开的过程,像过山车一样刺激,以至于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些无厘头的要求到底是怎么获得了许可。对面的陌生人好像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工地的年轻人开始帮他清洗挖斗做浴缸,包间的食客开始玩起他的水枪,带他回家的大叔开始给他搓澡还留他吃饭。正如《陌生人的力量》的作者所述:“当孤独的个体走出个人世界,走向更宽广的人际天地时,便是瓦解整个社会的精神隔绝、社交恐惧、信任度低等困境的开始。”
02.
“我就是哗众取宠”
小岗与陌生人互动的视频在互联网爆火,很多人用“社牛”称呼他。他们羡慕小岗自由洒脱、无拘无束,而自己生活得循规蹈矩,不敢在现实世界中表达自我。还有另一种批评的声音,说小岗是在“哗众取宠”。对于这种说法,小岗并不排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中有一句话:“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某种程度上,“哗众”是对既定规则和秩序的反叛,以寻求被集体淹没的自我。小岗曾经也误把他人和社会的期待,当作自己想要的东西。初中时他是语文课代表,为了维持在老师和同学眼里“好学上进”的印象,他拼命压抑自己活泼搞笑的一面。这样的人设让他感觉不自在,每次在走廊穿梭收发作业,他都会满脸通红浑身出汗。直到大学评价体系变得多元,他才得到了解脱。工作之后,也是如此。拍视频前,小岗拥有一份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工作——在互联网大厂做运营。他每天要处理海量的数据,交出很长很长的工作日报。因为不喜欢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加班成了他的日常。凌晨两三点下班是常态,有时候直接就睡在公司。经历了抑郁和挣扎,他决定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反叛与回归同时开始了。小岗喜欢聊天,喜欢听故事,喜欢和世界发生关系。那么成为“社牛”,也算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他可以遵照自己的本能去“取宠”,去靠近陌生人的善意和温暖。小岗是无比感性的人,他的热情可以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只能用身体语言去表达。“像我有时候拍得特别爽,对方反应也特别好的时候,我真的会忍不住和他击掌。如果对方是大爷大哥,我真的会忍不住地去抱。我有很多没有录下来的抱抱。”去年的世界微笑日,小岗在拍摄收尾后遇到了一个阿姨,跟他说“小伙子谢谢你”。小岗问阿姨为什么,阿姨回答说她太需要微笑了,然后一下拥到了小岗的怀里。“她说上周她的父亲刚过世。天呢,我一下就抱紧了她。”发生在视频之外的故事,是对小岗的专属馈赠。很多人在拍摄结束之后和他聊开了,带给他无法复制的快乐,或者是出其不意的感动。“不知道是不是和很多人产生了气场的交流,然后辐射到我身上。我真的觉得比以前开朗了好多,看淡了一些东西,也觉得比以前幸运好多。”除此之外,还有云端陌生人的支持。很多人给小岗发私信,说在他的视频里收获了快乐和治愈。其中有条私信,让他印象特别深刻。“看了你的视频我觉得世界好像没有那么糟,只是我现在这个阶段不太好而已,你出现得好及时啊。”然而小岗不得不承认,“哗众取宠”并不容易。“大多数时候是哗众没人理,或者哗众被骂。”他每天走在街头,会遇到90%的拒绝和10%的接受。最终呈现在视频里的,就是这10%被提炼的美好。有的人会当面骂他很难听的话,他刚开始会哭,被拒绝得多了,渐渐接受这是“人生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已经可以从容地应对,去礼貌地道歉,去解释自己的动机,当面把视频删除干净。有时候他还是会发懵,觉得任何解释好像都是苍白的,只能鞠躬表示歉意。“大家可能真的太忙了,没时间跟你玩这些里格楞。而且我做的这个事情本来就是有冒犯性的,在国内可能还是有一部分人不理解,拍这么多难免有时候把握不好尺度和分寸。”网络上的争议他也会看。很多争议是相似的,他不好一一解释,就在视频的边缘附上一行小字“纯属娱乐搞笑,未影响公共安全和秩序,视频发布已经过同意”。有的网友会打出300字讨厌他的理由,他照单全收。但无端的人身攻击也很多,他看到就会有点难过。他只能用10%的善意和温暖,来对冲掉所有的艰难和不快。“因为是我自己愿意做这个事情,就要承担它一切的后果。”
03.
线上线下,很多人问过小岗,他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他拒绝给自己扣高帽子,而是定义成“有意思无公害的傻逼”。“为什么老是追求或反思事情有什么意义呢?我不希望大家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太高深的收获,低级的快乐就好啦。大家都是俗人,简单地快乐着就好。”只是视频平台的环境越来越严苛。当小岗的视频被判定为“无意义”,就会被限制推送,即便它们“不冒犯”“很好笑”。小岗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表达,特别是以拍视频为生计后,他必须在意数据表现和广告投放。这就很吊诡,他拍视频本身是为了反叛一些规则,结果却被另一些规则框住。所有的意义都变得值得怀疑。有一天,小岗喜欢的视频博主突然“消失”,让他怅然若失。“就算我现在还会想起他,可大多数人就是忘了他啊。”他开始反思“喜欢”和“被喜欢”的关系,决定以平常心迎来送往。“哪天不好笑了记得把我取关了,真的很正常。”但平常心也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每个自我都有脆弱性。社会历史学家乔·莫兰说过:“我们无可避免地是社会性的存在,他人简简单单的一瞥都可能让我们受伤或是狂喜。”有自我色彩的人是引人注目的,也是不安全的。小岗对被网暴的“粉色头发女孩”感同身受,他的自我保护方式,是在个性签名标注“我各方面都是个很烂的人,咱们有事说事,不必对我有好印象”。与陌生人建立连接似乎“无意义”。即便认识了很多朋友,小岗仍然时常感到孤独。不久之前,他拍摄的一个奶奶问他:“小伙子,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回答不上来。他知道,到了最后,他还是会跟绝大多数人断联,或者只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与己无关的剧烈的感动也似乎“无意义”。小岗很容易动情,特别是拍摄过程中看到氛围非常好的家庭。也许只是个地下车库改装的打印店,但一家人待在一起其乐融融。光是想起那个画面,就足够让他掉眼泪,因为他的家庭关系并没有那么融洽。但那个幸福不是他的,他和很多人一样,需要主动去拥抱身边最亲近的人。那视频还要继续拍下去吗?当然要的。就像多年前在高速公路上的那场车祸,小岗第一次触摸到自己的存在——撞上前排座椅后,他一激灵摸了摸自己,确认自己还活着。人一旦觉醒了自己的存在,便只能学西西弗扛起巨石。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是充实的,也是幸福的。清明节前一周,小岗给自己办了一场生前告别仪式,来告别人生的上一个阶段。“葬礼”现场有相熟的不相熟的陌生人,有感人的伤人的网络评论,有社交平台或好或坏的限制规则。小岗给自己下了判词:“你这20多年非常精彩,你喜欢你愿意你开心,就是最舒服的。平凡的一生也值得庆祝,不需要自责。”米兰·昆德拉在《庆祝无意义》中说:“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采写:布里
监制:猫爷
封面图:《凪的新生活》
其他配图来自@小岗同学 视频及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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