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国内对人文学科的认识仍存在着很大的误区。在“国际化”大潮的席卷下,人文学科在自然科学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生源不足、教授岗位减少、项目申请屡屡受挫成为人文学科发展的困境。李零教授曾多次强调,“人文”不是拿钱就能买到,不是靠课题制就能逼出来的。
“当今之世,一切为钱造势,还有人拿教育当教育来办吗?老老实实办教育,踏踏实实做学问,真的就那么难吗?”本文是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李零先生于2012年接受《北京大学教学促进通训》的一次访谈实录。
在访谈中,李零老师谈中国的大学改革、谈人文学科的建设,并描述了自己严肃认真而又不拘一格的治学风格。一方面,李老师觉得学术是一种“好玩儿”的事,从不为自己设置学科壁垒;另一方面,李老师坚持从原始材料出发,掌握研究分寸,力求以简明的语言还原历史真实。他对高校的现状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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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记者:郭九苓、黄鲲
采访时间:2012年6月21日,上午10:30—12:00
(本文出自李零杂文《蟋蟀在堂》)
记 者:李老师,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您在教学、治学上非常有独到之处,今天想请您谈一下这方面的心得体会。李老师:现在,什么都是表演。我不善言辞,讲课讲不好。讲话不如写东西,可以从从容容,反复修改,改好了再发表。我不喜欢讲话,除了私下聊天,我不喜欢讲话,特别是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讲话。讲课是一门艺术,很难很难,我驾驭不了。准备太多,写成文章,太累,写出来再讲也索然无味。没有准备,思绪万千,线头太乱,人家又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讲话,条理和节奏很重要,领导讲话,半天蹦一个字,倒是有条理,但多是千篇一律的废话。随机的想法,有条有理说出来,不容易。录音稿,自己看了都脸红。我讲课,主要是吹风,要把问题说清楚,还是靠写。我的好几本书都来自课堂,但绝不是原始录音。我是把讲课当写书的草稿,一遍一遍讲,一遍一遍改。讲课,容量太小,还是看书更有用。我自己就不爱听课。记 者:您的研究涉及很多领域,这个特点是怎么形成的?李老师:我到北大,一直在中文系的古典文献专业,最近又调到古代文学专业。但老实交代,我一天也没学过古典文献,一天也没学过古代文学。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就是名不正也言不顺。我是学考古的,但既不在考古系,也不在历史系,我是四处出击,咱们的文科系,我几乎都能插上一只脚,我甚至插足历史地理,插足医学史,插足艺术史。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当过客座教授。我发现,学科和学科之间有很多三不管的盲区,你以外行的身份涉足其间,既是挑战,又充满乐趣。很多不同学科的人都把我当内行,但我心里很清楚,你哪儿是什么内行,玩一把就算了,赶紧撤回来。不当内行的好处是,我不必天天想着,当个内行要怎么端着。记 者:您写的很多书虽然背景是晦涩的古文,但读起来感觉很轻松,很容易让人接受,能谈一谈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吗?李老师:做学问,我一直追求简洁明快,从不认为学术就是把别人绕糊涂了。我认为,如果你说,你研究越深就越讲不清楚,这是你自己没本事,功夫全折在半道上。你要想让别人明白,先得自己明白。想明白了,自然也就讲明白了。我理解,讲课不是嘴皮子的功夫,你要把话讲深讲透,必须先有研究。而要做研究,就要从资料做起,从细节入手。比如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哪样不是“慢功细活”。做学问,好比爬楼,从简单到复杂是上楼,上楼只是一半。下楼,从复杂到简单,这是另一半。这一半更难。很多学者,只会上楼,不会下楼,顶多“独上高楼”,顶多“衣带渐宽”,就是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是“蓦然回首”。“蓦然回首”就是通俗。有人以为通俗是小儿科,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通俗不是第一步,而是最后一步。没有深入的浅出,那叫肤浅。没有研究的通俗,那叫庸俗。作者李零
记 者:《论语》和孔子是您很晚才研究的,您的著作《丧家狗——我读〈论语〉》得到了读者很高的评价,当然因为标题的缘故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您能够以此为例,阐述一下您做人文研究的特点吗?李老师:我不上网,也不看报,说好说坏都没怎么注意。我只是认认真真把《论语》看了一遍,觉得《圣迹图》上的这个故事,司马迁等人讲的故事,最能概括其一生。“丧家狗”的意思是什么,原书讲得清清楚楚,不读书就骂人,我才没工夫搭理。我读《论语》,其实是用司马迁的路子,即把《论语》当孔子的生命来看待。我是用他坎坷的一生来笺注《论语》,我是把他当人而不是神来看待。我对他的最大尊重,就是尊重历史。李老师:咳,全是老话了,说也没用。现在戕害学术,荼毒士子,莫甚于好大喜功有如修长城的“课题制”。现在什么都是工程,什么都是课题。很多管理者以为,管理就是撒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想,早晚有一天,个人学术将被集体学术彻底消灭,所有成就归老板,就像凤凰台的节目,出品人是刘长乐,每个节目都是他老人家的节目,个人顶多混个灯光、道具什么的。现在的课题制,都是靠圈钱,摊子越大,才越来钱,大钱出大活,谁来扛?领衔的学术带头人,他自己才干不动呢,他只能靠分钱,把活一层层包下去,千军万马,雇人来干。越是胡子一大把,越不消停。尊老的人也不让他消停。你不消停也就算了,还拖着拽着年轻人。人拢共能活多少年?你不能说只有鸿篇巨制才是学术,那样,全部学术史都得改写,除了《四库全书》,别的都不是书。长城倒是修起来了,可怜白骨无人收。记 者:您的治学风格可说是既严谨又灵动。我想问一下,您是怎么带研究生的?李老师:我们系有个老师,他已去世,他跟我说,你在北大立身,必须占住三条,一是北大出身,二是师门过硬,三是个人努力。我不是“三不沾”,只是“两不沾”。北大出身,我不沾。师门,我也不沾。我的老师张政烺,说起来也算名师,但他早就不在北大。今年,社科院历史所和中华书局给他过百年,很多人还在那儿讨论,咱们北大,是谁把他赶走了。两大前提,我都没有,只有最后一条,我还沾一点边儿。我理解,学生是学生,老师是老师,学生不是老师的工具,老师也不是学生的工具。我最讨厌培养子弟兵,安插子弟兵。我理解,老师跟学生的关系,是“成人一愿,胜造十级浮屠”。我既然讨厌摧眉折腰,当然也讨厌呼奴使婢。张政烺(1912-2005),山东荣成人,著名文史学家,193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随后进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院、中华书局副总编辑等。先生在中国上古史、文献学、简帛学等领域都有突出的造诣,并曾主持“点校本二十四史”的工作,其代表作结集为《张政烺文史论集》。2012年,中华书局推出五卷本《张政烺文集》。图为张政烺先生在寓所庭园现在的学生,“著书都为稻粱谋”,他们写论文的时间太少,很多时间都花在应付考核和找工作上了。很多论文都是半成品,要求太高,谁也甭毕业,放一把吧,又全都过。我跟他们说,将来你们干什么,我不管,但你总得善始善终,毕业后,你把论文好好改一下,争取早点儿发表,那时你再跟学术说再见,这总行吧。现在的学生,聪明的太聪明,他们经常觉得自己比老师还高明,我是乐得让他高明,不用太费心。但不聪明的学生又太不聪明,说是不聪明也许不对,其实是太不热爱,读书只是混出身,我也没辙。我带学生,首先是拿自己当学生。我觉得自己都没把自己教好,何以教人?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的梦想是当个好老师,但我不是个好老师。老师太难当了。
记 者:现在大学在管理上的确是更符合理工、社科,特别是一些“热门专业”的特点。这也反映出人文学科与人文学者的地位在下降,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李老师:现在的大学都是理科领导社科,社科领导文科。比如校长,肯定是理工科的,最好是院士。文科也最好由商科来管。大学产业化,就是把大学当买卖做,一帮研究风花雪月的人怎么懂这些。文盲领导科盲,是大势所趋,我没意见,只不过不要斩尽杀绝,最好还有个“印第安人保留地”。我记得,北大推倒南墙那阵儿,大家都哭穷。我们中文系的朱德熙副校长参加人大会,与领导吵起来。领导以为,改革开放的核心是“放”,大学也跟农村一样,只要放开,像包产到户那样,经济就搞活了。朱先生气急而问,那北大化学系就该做肥皂去?领导丢下一句话,叫“大势所趋”。当时咱们学校很可怜,有个系的老师在校园里摆摊儿卖贺年片。他们拿自己的书到出版社,出版社的人说:“这还有必要印吗?复印几份就得了。”现在怎么样?教育部大把大把撒钱,课题满天飞,钱是有了,命也丢了。要钱不要命,顾头不顾腚,这就是大势所趋。大家发愁发的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儒林外史》头一回,王冕说,“一代文人有厄”。现在就是“一代文人有厄”。钱比八股还厉害。记 者:现在并不是经费不足,关键是“分配不公”。如果大学有合适的管理机制,您觉得人文学者能渡过这个“厄”吗?李老师:没有这个“如果”。大势所趋,哪有这个“如果”。讲点现实问题吧。现在什么都是买卖,学校也是个买卖。买卖当然要由买卖人来管理。比如咱们学校的出土文献中心吧。人家清华也有这么个中心,他们请领导看竹简,领导大笔一挥,他们就有了一亿人民币,可以盖大楼。我们怎么样,“房毛”都没有。老朱(朱凤瀚)跟学校申请,学校管文科的校长说,这很容易,咱们校园里,你们瞅哪儿合适,自个儿盖个楼,不就得了。这不是扯吗?我们要是有钱,还跟学校张什么嘴?这不等于我们替学校盖楼,还给学校交钱吗?这也太经济学了吧。今年,我已六十四岁,应该走人。我之所以还在延聘,主要是想留个办公室。你们都看见了吧,北大有个临湖轩,我也有个临厕轩。如果没有这个临厕轩,我就得把书扔掉。家里已经没地儿了。人文学者最便宜,也最贵。为什么说便宜?因为他不需要雇人,不需要买设备,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还能放书就得了。但为什么你又说他贵呢?因为他要有人养着,这属于非营利开支,不符合经济学呀。我们是属于“难养”之辈。如果不是为了装点门面,人家就不养你。记 者:假如国家把人文学者养起来,我们怎么能保证人文学者充分发挥主观积极性呢?我们又该如何评价人文学者的学术成绩呢?李老师:你的问题应该去问国家。我又不是管理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教育搞不好,关键在最高管理者。学校为教育部打工,我们为学校打工,我们的关系是雇佣关系。我是被管理者,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委曲求全,尽量减少管理者的破坏捣乱。我不需要激励机制,我干学术,是因为我爱学术。我们的管理者,他们最不相信的就是人。他们以为人跟驴差不多,懒驴上磨屎尿多,你得前面拿吃喝诱着,后面拿小鞭子抽着,这样才能“出成果”。我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我也听不懂。(原刊《北京大学教学促进通训》第25期,题目作《一代文人有厄》)
李零
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研究、著述范围涉及诸多领域,如考古、古文字、古文献,以及方术史、思想史、军事史、艺术史和历史地理。
李零已在三联书店出版了《我们的经典》《我们的中国》《波斯笔记》《铄古铸今》《万变》《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兰台万卷》《小字白劳》《十二生肖中国年》等书。他说,他的书都是读书笔记。
《大刀阔斧绣花针》
中信出版社
视野丛书(6册)由北岛发起、主编并作总序推荐,张承志、徐冰、李零、韩少功、汪晖、李陀等集体呼应,集合了六位中国当代活跃在文艺领域的至为重要的作家、批评家、艺术家,由他们梳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思考脉络,精选出足以体现这六位作者数十年来思想精髓的代表作。视野丛书高度浓缩地呈现 了当代中国极具创造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宝库。视野丛书文字可读性强,面向普通读者,让他们得以循着文化思想的脉络,追踪当代中国的种种问题,获得思考的乐趣。李零把摆脱学术,自由自在地读书写作,称为“放虎归山”,他的杂文、随笔风格独特,有很多拥趸。《大刀阔斧绣花针》是李零最新完成的一部精炼而且精彩的自选集,较为全面地展示了他研究和思考的各个面向。此外,他对杂文文体的揣摩和实践,所谓“绣花针”功夫,能以这样一组文章比较集中的体现出来,这也是李零杂文不同于通常所见到的学者散文的地方。
《蟋蟀在堂》
ISBN:978-7-80768-385-8 定价:59.00元“蟋蟀在堂”含有时序更替、步入岁暮的意味,本书则带有“拾遗”色彩,收录的是李零看重的一些发言、访谈、读书心得和随感,横跨二十年(2001—2021)。这些文章首次结集成书,渗透着作者“躲在学术后面”的感受和“奇思怪想”,是“人生片段”与“学术叙录”的交融,别具生趣。《蟋蟀在堂》是李零暌违杂文出版领域九年,继《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何枝可依》《鸟儿歌唱》后,与《我的天地国亲师》一并推出的新作,同为首次结集出版的杂文集。李零此前出版的杂文集,主题各有侧重。《蟋蟀在堂》收录的则是一些不易归类但作者尤为重视的内容,凸显杂文之“杂”的趣味。全书分为三辑:第一辑“说话要说大实话”探讨传统文化的去向,观照国运和人文的宿命,格局宏大;第二辑“我的读书生活”是读书心得与生活杂谈的交融,辛辣幽默;第三辑“历史、考古与汉学”所聚焦的主题则多是李零的主攻方向,兼具专业层面的真知灼见和行文上深入浅出的特点。这些文章的写作时间跨度较大,记录的多是“眼前发生的‘一刹那’”——正如作者所言,“多少年过去,回头一看,这不就是‘今天’刚变‘昨天’、学者叫作‘历史’的东西吗,一幕一幕,历历在目”。在当下与过往的互文中,这部印刻着思想轨迹的文集,能带给读者新的启迪。
李零 著
ISBN:978-7-80768-384-1 定价:58.00元
这是一部怀人忆旧集,汇集了李零近三十年所写的怀念亲友、师长,以及记述自己人生经历的文章。父亲、母亲、岳父,张政烺、俞伟超、高明、张光直……书中所记述的亲友、师长,对李零影响深远。本书带有显著的自传色彩,是一部散点透视般的回忆随笔集。李零的杂文作品,因其敢于说真话、笔下有真情而备受关注,拥有大批读者。本书是继《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何枝可依》《鸟儿歌唱》后,李零的又一部重磅新作,汇集了作者近三十年写作的怀念亲友、师长,以及记述自己人生经历的文章,是李零杂文作品中别具特色的一部,颇为有料、易读。在众人眼中,李零是一位成就斐然的学者;在这本书中,李零却用极为平实的语言讲述着自己“出乎意料”的人生经历:没上过大学,也没读过博士,现在走到这一步,自己也没想到;小学和中学时代,是个“坏学生”,正是因此,才发誓将来要当个好老师;插队期间真的当了老师,又自我感觉很失败……“工农兵上大学”没上成,遂埋头研究银雀山汉简,结婚生子了,却还没有工作,面对两份“铁饭碗”,终究没能下决心……没想到后来当上了大学老师,更没想到会拜在名师门下,做自己一生最想做的事……在这本书中,李零自始至终“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来讲话”。对故人、故事的记述,也蕴含了有价值的学术史料;对亲人、师友的追忆,也让自己的人生经历跃然纸上。一篇篇文章也是一帧帧老照片,它们铸成的记忆大厦,是对李零其人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