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同情被打的女生，但是。。。”

看见弱者

我们明明都是善良之人，不乏同情之心，可为何就是很难与受害者产生共情呢？

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对弱者“视而不见”。

什么是视而不见？就是似乎看见了，但其实没有看见。

“你是弱势，虽然但是，情况也没有那么糟，自己努力一下就可以改变。”

“女人打不过男人，良民打不过恶霸，人少打不过人多，虽然但是，还是可以找找原因，不至于搞成这样。”

这种“虽然但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

读者群里两年前有过一次聊天，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当时大家在讨论互联网时代抛弃老年人的问题，聊到了很多不会APP打车、不会手机支付、连行程码都搞不定的茫然无助的老人。

有人却不以为然，高谈阔论道：

“可怜是可怜，但是，谁让他们放弃了学习呢？人应该学到老活到老啊。”

那一刻，我的心底生出无限的悲凉。

如果一个社会没有人理解能力差距，而一味强调努力，把努力当作万能法宝时，“弱势群体”就被从概念上被彻底消灭了。

换句话说，所有的弱势都是有他们自身原因的，不说他们活该就不错了。

于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不公一说，也再无必要去推动平等，歧视成了理所当然。

这样的世界多么可怕！

人类走出弱肉强食的丛林，花了那么多时间创建文明，优化社会制度，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不就是为了保护弱小吗？

弱势群体不是什么矫情的伪概念，而是真实存在的，在我看来，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去划分：

☑️第一个层面是生理型弱势。

小孩之于成人，老人之于年轻人，女人之于男人，残疾人之于健康人，黄种人之于黑种人。。。在生理上都处于相对弱势。

虽然不排除个体上有例外，比如也许有老人天生神力武功高强可以一拳把小伙子KO，但从整个群体来看，老人是毫无争议的弱势群体。

又比如女人。

前几天我在慕尼黑散步，见到了一个身高近一米八、拥有超模身材的年轻女子。

三个小青年在她身后吹起了口哨，女生脚步立刻慌乱起来，高跟鞋七扭八拐十分狼狈，以最快速度拉开了和他们的距离。

青年们哄堂大笑。

要知道，慕尼黑是德国最安全的城市之一，那时晚上九点，天还很亮，市区人不少，那几个青年想必也不敢有什么出格举动。

即便如此，女生仍然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落荒而逃。

不是小题大做，不是开不起玩笑，而是这种恐惧已经深深刻在了女性的基因之中。

如果不能理解，不妨问问自己冷不丁遇见个黑人会不会心里起毛，就懂了。

☑️第二个层面是传统型弱势。

这些群体都曾经因为历史原因被狠狠地压迫过，如今仍然受到明里暗里的歧视，心里积压着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委屈。

比如，曾经被白人残暴奴役过的黑人；

比如，曾经饱受白眼甚至迫害的同性恋者；

比如，曾经被当作男性附属品随意践踏的女性；

又比如，曾经因为积贫积弱被西方人欺凌掠夺的中国人。

这几年，辱华事件频频发生，有些的确是别有用心，而有些我相信只是无心之失。

但是群情激愤有错吗？是不是要指责中国人反应过度、太玻璃心了？

不，不要指责。

历史是一座沉重的山，而现实尚还有无数的尘埃，让委屈的人呐喊，世界才会保持清醒，傲慢者才会收起傲慢。

带着历史的目光去看现实，你就会明白为何“黑命贵”运动、彩虹运动、女权运动会形成如此巨大的声势，更会明白矫枉过正是一种多么必然的阶段。

☑️第三个层面是社会型弱势。

由于社会经济地位的不同和一些职业的特质，每一个人都在权力结构中处于不同的地位，由此形成了弱势群体。

穷人之于富人，平民之于权贵，学生之于老师，孩子之于家长，下属之于上司，患者之于医生。。。都处于社会属性上的弱势。

社会型弱势群体是最难被看见的。

强势者常常不觉得自己已经占尽优势，一句人人平等就能把弱者怼得哑口无言，甚至连旁观者都这么认为。

比如高校出现的叫兽性侵女生事件，往往会以自由恋爱蒙混过关，博士生被导师压榨霸凌，往往会被人以尊师重教予以劝解。

甚至在我接触的无数家长中，能够意识到孩子是弱势群体的也少之又少。

很多人都把孩子当作对手，认为孩子的种种行为都是在与家长宣战，于是总是带着愤怒投入到战斗中去。

孩子面对世界的慌乱、怯懦、迷茫、焦虑、无助，他们看不见。

甚至有人在孩子自杀后还在怨恨孩子为什么这么脆弱，这么不懂事，我都把最好的给了你你还想怎样？

问题是，孩子本来就比我们脆弱啊！

他们经济不独立，离开大人无法生活，还要受到道德的绑架，于是只能接受大人的控制，当这种控制变得难以忍受时，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说完弱势群体的三个层面，你会发现，问题其实很复杂。

比如，一个体格健壮的黑人属于生理型强势者，遭受种族歧视时却又属于传统型弱势者，如果他事业成功成为富人，那又成了社会型强势者，可他如果生病要去求医，面对专业性极强、信息完全不对称的医生，他又成了弱势者。

强还是弱，其实都是有情境的，也是在变化中的。

我们之所以会对弱者视而不见，最主要的原因就在这里。

当宾利姐和劳斯莱斯男躺地厮打的视频流出时，几乎人人都在当笑话看。

你都有五十辆宾利了，被人占个车位怎么了？内裤走光图满天飞怎么了？

你的日子可比我们p民好过多了。

很少有人去想，在劳斯莱斯男面前，宾利姐不仅是生理型弱势者，也是传统型弱势者。

从最最基本的角度出发，让一位女性的隐私暴露于众，是极其不妥的，是对文明社会的一记耳光。

有人说，如果把人类文明比作宫殿，那么有几根大柱子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少了任何一根，文明就会坍塌。

我想，对生理型弱势者的保护就是其中一根柱子。

对于老人、孩子、女人、残疾人。。。所有在生理上处于弱势的群体，无论他们的社会属性如何，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都应该给予无条件保护。

还记得那艘在寒冷黑夜中缓缓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吗？

乐手们在甲板上拉着提琴，男人们目送女人和孩子乘救生艇离开，然后一起等待死亡的到来。

在那一刻，没有贫富贵贱的区分，只有对弱者齐心协力的保护，对人类文明那根柱子用尽全力的坚守。

相比起生理型弱势者，传统型弱势者有个明显特点就是看起来很“作”，他们高自尊，容易被激怒，行为常常看起来不够理智。

老实说，我以前也不太能够理解，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竟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原因很简单，我的成长环境非常开明，家中独女，当了十几年班长，后来又在德国生活，这是一个由女总理执政十六年的国家。

性别歧视？真没啥感觉。

我对种族歧视也不敏感，因为生活的城市比较开放，很多德国人因为工作关系都去过中国，对华人非常友好。

可是后来，当我真正去了解了女权运动的发展史，了解了德国媒体对中国的态度和惯用操作之后，很多疑问都渐渐有了答案，也开始意识到，如果因为个人的幸运而去否认群体的苦难，是多么傲慢和无知。

和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一起发声，至少不要阻止他们发声，学会去理解他们的委屈和愤怒，只有这样，观念才会被打破，历史才会被翻篇。

最后再来说说社会型弱势群体。

这个群体最需要的是“被看见”，因为对他们的霸凌往往是最隐蔽的。

导师压榨学生可以包装成教育，上司PUA下属可以美化成栽培，富人欺压穷人可以曲解为励志，医生忽悠病人甚至根本不会被发现。。。

社会矛盾之所以会激化，主要就是因为这些不公一直在被掩饰，被压制，被视作理所当然。

看见它们，讨论它们，修正它们，社会才会朝着更和谐的方向发展。

主动共情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网络的普及，弱势群体有了越来越多发声的机会。

这让很多强势者感到不安，他们担心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对立，而自己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我觉得大可不必。

对立本身就是一种进步，只不过是一种尚未成熟的进步。

在黑人为奴的时代，不会有黑白对立；

在女人作为男人附属品的时代，不会有男女对立；

在孩子还是父母私有财产的时代，不会有亲子对立。

可是那样的时代值得留恋吗？

可以说，弱者能够与强者对立，既是文明发展的产物，又是文明本身的体现。

但是对立不是目的，社会最终的和谐才是。

而强势者主动共情弱势者，正是迈向和谐的关键一步，可以快速缓解矛盾，缩短冲突的过程。

因为黑人仇视的不是白人，而是压迫他们的白人；女人憎恨的不是男人，而是欺负她们的男人；孩子讨厌的不是父母，而是总想控制他们的父母。

连穷人也不是天生仇富，穷人仇视的是享有太多特权、为富不仁的富人。

人类的天性从来都是慕强，而不是仇强。

我在德国生活多年，几乎没有看到过仇富的现象，穷人对富人大多既向往又佩服。

我想，这大概是社会相对公平，德国富人又极其低调，对慈善事业也比较热心的缘故。

在德国也看不到什么男女对立，即便整个社会对女性已经做出了更多的保护，女权运动仍然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并且得到男性的共同支持。

我从来不觉得德国经济发达有多么了不起，但是这种和谐确实令人感到羡慕。

要想消除对立情绪，强势者主动共情弱势者永远是最有效的办法。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要让弱势者先去共情强势者，他们做不到啊！

你说有钱人也有痛苦，穷人理解不了，对他们来说没钱才最痛苦；

你说男人也会害怕，女人理解不了，对她们来说家暴和性侵才最可怕；

你说父母养育孩子有多难，孩子理解不了，对他们来说父母难什么啊，父母可以打孩子，孩子可以打父母吗？

常常有人问我怎么教育孩子，我说，如果你能去共情孩子，知道做孩子有多么不容易，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整个教育学基本上就是在研究与孩子共情的问题。

孩子觉得你懂他，他的情绪就会被安抚，你的建议就容易被接受，就是这么简单。

一个常常被共情的孩子，也才能学会共情，反过来去体谅父母的辛苦。

女人也是一样。

女人生孩子痛得死去活来，男人来一句这有什么，我肚子也会疼；女人走夜路吓得发抖，男人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女人遇到坏人被欺负，男人说你要反思一下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你。。。

性别对立是怎么来的，喏，就是这么来的。

唐山事件发生后，有位男博主发声，主张男人作为男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应该主动去共情女性。

看到文章的那一刻我破防了，泪点挺高的我落泪了。

人啊，总是会在被理解的瞬间变得无比柔软。

那些看起来伶牙俐齿的女生真有那么可怕么？以至于让大老爷们跳着脚说你们是要打拳吗？是要至男人于死地吗？

想多了，真不至于啊。

以家庭为例，据我多年观察，幸福的家庭基本上都有一种相似的组成结构：

宽厚体贴的男人，情绪稳定的女人，快乐乖巧的孩子。

在家庭结构中，孩子最弱势，男人最强势，女人在孩子面前相对强势而在男人面前相对弱势，这既是由最基本的生理条件决定的，也受到社会属性的一定影响。

如果处于最强势地位的男人能够主动共情女人，女人的情绪就会得到安抚，也会更容易去共情更为弱小的孩子。

而得到共情的孩子也会情绪舒缓，表现得快乐乖巧。

快乐乖巧的孩子会进一步增加整个家庭的幸福感，形成良性循环。

可如果相反，男人无法共情女人，女人所积压的情绪就容易向孩子倾倒，而受到情绪压力的孩子就会以种种叛逆的表现对抗大人，鸡飞狗跳无穷尽矣。

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

从最强势者开始，层层共情下去，社会就容易达到和谐。

相反，高位者“何不食肉糜”的态度，只会让矛盾激化，冲突爆发。

成为强者

在现实生活中，普通人都有着各自的烦恼和难处，也都有着痛苦的时刻，脆弱的一面。

我们无法共情弱者有个重要原因，是我们时常觉得自己也处于弱势，也需要得到共情。

“没看到吗？我也很难啊！”

放大自己的苦难，忽略别人的苦难，可以说是人类的本能。

与此同时，我们都向往成为强者，希望对生活再多一份安全感和掌控力。

有人认为，只有打败别人，你才会成为强者。

可我认为，在主动共情弱者的那一刻，你就成为了真正的强者。

因为物理上的绝对强者是不存在的，哪怕你可以呼风唤雨，也会有害怕的事和敬畏的人，更不用说终究逃不过疾病和衰老，生离和死别。

但是，在共情弱者的那一刻，你会发现还有人比自己更需要帮助，而自己竟然有能力为别人做些什么。

从那一刻起，你会觉得自己的苦难不再是全天下最大的苦难，也从那一刻起，你真正摆脱了弱者的心态。

胜利不是强者的标识，大度才是，悲悯才是。

最后说一件小事。

前几天我陪队友去理发，一个小学徒拿他练手，忙乱半天，剪得坑坑洼洼。

队友没说什么，临走前还特地给了小费。

“小哥吓坏了，以为我会发飙。”队友笑着跟我说。

“你居然没发飙？”我故意揶揄他。

要搁以前年轻气盛，他可是个分分钟就会拔拳的主，维起权来一点都不含糊。

谁知他摇摇头说，何必呢，要给年轻人成长的机会，他总要找人练手啊。

我看着这个十几岁时就认识的男人，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

他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这我一直都知道。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遇到有人乞讨，他大咧咧掏出一张纸币，扔在人面前。

是真扔，看都没看乞丐一眼。

那老人尴尬得，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我说你就不能好好递给人家吗？他说有这必要吗？

还对我直翻白眼。

这么多年过去，成长教会我们很多东西，其中有一条就是：

同情是一种本能，而共情是一种能力。

愿所有人都能拥有这种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