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7.9，毫无高潮的电影，却把我打动了

前段时间，有一部电影上线流媒体，引发了一些小小的讨论。

由三宅唱导演，岸井雪乃主演的《惠子，凝视》。电影根据现实人物的自传改编，讲述了听障拳击手惠子的人生故事。

《惠子，凝视》

有人盛赞这部作品，说它简单、澄澈，直指人物的内心。也有批评声音认为这些称赞未免过誉，电影略显混乱、不知所云，甚至对惠子的描绘也只是某种当下流行的“日式丧燃”套路。

这种争议，从《惠子，凝视》收获的奖项境遇与口碑评论也可见一斑，电影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遇见单元，却并没有拿奖，此后几乎未被其他电影奖的主要奖项提名；另一方面，资深日本电影媒体《电影旬报》又将它列为2022年电影第一名。

在开分时，《惠子，凝视》的豆瓣评分一度达到了8.3，现在是则以四星为主的7.9分，至今评分人数只有1万6千多人，并不算热门，不管是电影主题或是主创，也说不上多有话题性或爆点。

但今天，我们很想认真地聊一聊这部有些小众的作品，虽然口碑不是一边倒的好评，但如果仔细辨析和思考，它又足以令人回味良久，让我们能收获许多超脱电影本身的遐思。

💡本文有剧透，请酌情阅读

01.

又一部反高潮的“竞技电影”

《惠子，凝视》这个名字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电影的日语原名可能更好理解——《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其中，“ケイコ”指女主角的名字惠子，根据《大辞林》的解释，“目を澄ます”是全神贯注观看的意思，而最后的“て”是一个祈使句型。（翻译：Daming）

所以直译过来，就是“惠子，你仔细看好了！”这样的一句喊话。

电影主旨内容，就与这句话高度相关。《惠子，凝视》改编自日本首位职业听障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服输！》。惠子喜欢拳击，但作为一名听障人士，她没办法通过口哨、声音来分辨信号进行比赛，甚至也没法听到教练的实时指示，她只能通过观看和一些身体感知，全身心、仔细地“凝视”。

现实里的惠子自幼失聪，并因此在童年时期遭遇了严重的校园霸凌，进入特殊学校又成为了不良少女。后来开始练习拳击，而她选择这项运动的理由很简单，一、不用与人接触又可以流汗，二、便宜。

惠子身形矮小，又因为听障的限制，其实在拳击上并不占据优势。但她硬是通过敏锐的观察和多年拳击训练，成年后成为职业拳击手，并在一些赛事中取得胜利。

在《不服输！》这本书的封面上，印有惠子的自述：“不论在学校，还是进入社会后，我都安于自己是社会弱势群体的身份。这让我感到懊恼。打心底里我是不想认输的。也许只有拳击能纾解我的心情。”（翻译：阿花）

这样的经历和题材，天然就容易被拍成传记片，许多作品都会选择铺垫运动员的艰辛与不易，再将赢得比赛作为高光时刻的结局。

导演三宅唱的选择相反，在《惠子，凝视》中，赢得比赛只算惠子人生里的一段插曲，大部分镜头内容都对准了惠子的彷徨，迷茫和日常生活的时刻，这些叙事也最终并不导向某种成功。从这个故事里也感受不到惠子十分想要赢或是出名的意图，它也不是所谓的“积极的人生态度”，甚至结尾以惠子的一场失败而结束。

这些年，虽然关注“失败者”的视角逐渐成为了体育竞技电影中的某种倾向，反高潮叙事也并不算少见，而《惠子，凝视》的特质，是用大量的日常和细碎来表达惠子的生活。

岸井雪乃，《惠子，凝视》

全程，三宅唱都用一种近似于“旁观者”的视角拍摄，用大量的移动追拍镜头展现惠子的生活，在训练过后，她换上日常的穿着，披上微微起毛的大衣，安静地乘着公交车，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日本女孩。

不练拳时，惠子有一份在酒店里打扫的工作，她专注地清理着台面和马桶，熟练地指点着同事应该如何工作。因为听障，生活中惠子时常会有无法与人沟通的时刻，虽然似乎不是很严重的问题，看起来好像引发的只有小小的尴尬（比如听不懂收银员的话没说再见），但这些细节带来了真实的不便，也是许多歧视与误解的来源。

练拳和比赛的时候，电影里也大多不设计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镜头只专注地捕捉惠子对于各种动作的表现，或充满勇气，或偶尔胆怯，甚至在偶然的放空和惊诧的表情。

总之，《惠子，凝视》并不依靠充沛的情感或是激动人心的桥段推动，电影更像是随着一些日常的生活而缓慢行进，就像静静流淌的生活本身。虽然看似细碎，观感却并不让人感到厌烦，尤其是惠子细微的肢体语言本身已经足够吸引人。

《惠子，凝视》的英文片名也很有意思，“Small, Slow but Steady”（微小、缓慢但坚定）。在接受@活弁電影倶楽部 的专访时，三宅唱说，其实这是他拍摄剧本时使用的原名。身为拳击手的惠子，每天都需要不断地积累、变化，才能有机会站在格斗擂台上。

这对三宅唱是一种提醒，他将此作为拍摄电影的自我暗示，“在拍摄现场，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也不能⻢虎。（拍电影）的氛围也是，其实周遭一直在发生肉眼看不⻅的变化，或许在不知不知觉中什么都变了，谁也阻止不了。”

02.

最重要的，还是要尊重人

所以，三宅唱的电影总是充满着大量生活细节，又能够展现人物最真实、最日常的生活状态，也不让人感到枯燥。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今天不长篇大论地展开三宅唱的镜头表现方法、美学风格，等等，只选取他创作中反复刻画和强调的一个点进行讨论：表演，或者说演员。三宅唱不断地思考着电影中的人物状态，更准确说，是演员的状态。

可能你会有所疑问，要拍摄电影，尤其是像这种传记类电影，难道不是更应该关注故事原型吗？演员不是为了演好角色服务的吗？

三宅唱的回答是：不。在采访中他透露，《惠子，凝视》是他“犹豫了最久”，深思熟虑才接下来的一部电影，因为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表现。

最后，三宅唱确定，电影应该是关于“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女人”，他不想“只是一比一地将（原著）转化成一个自传电影，而是将其中的精髓提炼出来，让它作为电影的一个很大的核心”。

一直以来，影像作为一种媒介形态，天然就在形式上不能与真实等同（即使好像是最能反映现实的纪录片也是如此），但三宅唱的作品，却每每试图去打破这一边界，让我们觉得电影里的他们好像就是我们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看似简单，可其实非常困难。如果一味要强调普通人，反而很容易落入一种带有凝视感的、刻意强调“底层”而不自知的视角。表面看起来普通，与实际感受到的普通，其实是两回事。

既然要用虚构的方法来表达人物，那一定不能照葫芦画瓢地展现原人物的细节，这看似好像是“尊重现实”了，实则往往是一种偷懒，照搬谁都会，可是那样的结果并不是真实，而是用一个个看似真实的细节拼凑出来的假象，跟现实区别太远，就会让人感到悬浮和刻意。

《惠子，凝视》

三宅唱让饰演惠子的演员岸井雪乃练习拳击。不仅如此，他甚至在拍摄电影的时候，也专门使用16mm的胶片拍摄，在接受@抛开书本 的采访中，三宅唱解释说，这当然一方面是出于美学考虑，使它看起来有一种纪录片的感觉。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演员的安全考虑，虽然考虑到运动题材的电影需要捕捉身体动作上的迅速跟强度，数码拍摄可能更适合。但因为使用胶片，考虑到预算问题，就不会像数码那样可以一次次无限NG重来，而拍摄拳击戏份对演员是有风险的，这样可以就从介质的角度，提前规避这些风险。

在许多艺术创作里，尤其是电影——这样一个需要多人协同，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工业体系下的集体创作作品里，由于“导演中心制”等有意无意的设计，常常会出现为了所谓的“美”，不惜一切代价的牺牲的举动。在所谓的成功作品面前，这样的牺牲还常常被美化和歌颂。

可是，这样的牺牲真的是有必要的吗？《惠子，凝视》的幕后故事超越了电影本身，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思考。

在许多采访中，常常可以见到三宅唱在这个层面的思考，比如，对于不会对摄像头感知很敏锐的素人演员来说，滥用摄像机过近距离的拍摄是一种伤害，这有关镜头和使用者话语权的伦理性。

所以，在创作电影的过程中，他关注着每一个演员的状态，“我想把每个人神秘的那一面展现出来，那也是一种魅力”，三宅唱不断思考着演员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他们为了诠释这个人物都可能有怎样的经历。“这个思考过程本身就变成了剧本的雏形。演员也是这样，比起用头脑去思考再行动，直接用身体去感受来得更真实，自己的身体是否接受设定这点很重要。”

电影拍摄当然有剧本，可三宅唱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如果演员的生动表现超出预期，就算是逻辑不完整，他也一定要留下这样的镜头，甚至经常选择让演员的表现来引导故事走向。

在《惠子，凝视》里，思考最多、体验最多，是演员岸井雪乃，在拍摄前她进行了大量的拳击训练，可以说是与现实里的惠子无形之中朝夕相伴。一开始，因为是竞技题材，三宅场设想着要多拍些全身的镜头，人物正、背面镜头以展现拳击手的动作，但在实际拍摄过程中，他被岸井雪乃的面部表情吸引，拍摄了大量特写镜头。

镜头始终试图捕捉的，是岸井雪乃身体动态、语言动态和表情动态，而不是一些影片中所强调的逼真演技。面部表情尤为能体现惠子在拳击时的专心致志。我们不难想象的，现实中的惠子也一定是像岸井雪乃这样，通过不断地练习、一点点缓慢积累，最后将拳击当作一种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和延伸。

作为一名演员，岸井雪乃永远不可能是小笠原惠子，但在电影里的这些时刻里，她展露出了惠子，以及无数普通人都可能拥有、可以共情的瞬间。只要再多了解一些幕后故事和真实经历，演员的表现就与现实人物经历堆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张力，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更多的生动、真实与情感。

石桥静河，《你的鸟儿会唱歌》

三宅唱曾说，好的演员会信赖自己的感官、触觉的传达，他们能通过这些难以直接言说的部分，来感知世界（除了岸井雪乃，再比如三宅唱另一部作品《你的鸟儿会唱歌》里饰演女主角的石桥静河）。而他也乐于去捕捉这些瞬间，放松、信任地任由演员去自由诠释，而他在一旁静静地记录。

演员的随心所欲与导演的观察者视角，反而碰撞出了一种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暧昧效果，这反倒成就了三宅唱的一种独有风格。

所以，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到底使用哪种风格和表现手法，不是形式上更接近伪纪录片就能让人感到真实和触动，问题的核心，还是在于到底有没有尊重人，有没有看到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03.

展现普通，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普通和日常，一直是三宅唱作品里的主线。在他的几部代表作里，自编自导自剪自拍的处女作《无用的人》（2012），讲了三个即将毕业的高中生在保安公司打工时所遭遇的种种经历，剪头发，面试，日常饮食、喝酒、闲聊。

《无用的人》

由佐藤泰志同名原著改编的《你的鸟儿会唱歌》（2018）叙述了“我”（柄本佑 饰）、室友静雄（染古将太 饰）和佐知子（石桥静河 饰）之间的暧昧朦胧的三角恋情。虽然处于复杂纠葛的情感状态之下，但电影里大量的镜头是他们打台球、超市买生活物件等琐碎的生活，只是在这些瞬间中，我们可以品味出暧昧复杂的情愫。

在题材上，三宅唱关注的也是所谓的“边缘人”，电影取景地也多是城市中不那么中心、精英、快节奏的部分。很多年轻人的状态，就好像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

它看似日常琐碎无比，却常常在细节中埋下让我们深思的部分。《惠子，凝视》几乎没有背景音乐，而是加入了很多日常的声音，电车的轰鸣声，水龙头滴下的流水声，独处时的呼吸声。作为“听者”，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声音，很多时候对自己能够听到声音这件事是没有意识的。对于有听障困扰的惠子来说，世界并不这么简单和普通。

三宅唱在设计《惠子，凝视》的背景年代时，专门将故事挪到了2020年，那时候世界还笼罩在病毒的阴影之下，在日本，每个人都必须佩戴口罩，人与人之间增加了一层隔膜，“这对普通人来说很难，但对听障人士来说更难，因为他们只能靠读懂人们的嘴唇来交流”。

整部电影里，为了表现听障人士的所想，使用了手语、话语解释和说明字幕等辅助手段，能让我们可以用熟悉的方式去理解电影里惠子的所想。可有一个餐馆里的镜头，惠子和她的一些听障朋友在用餐聚会，全程画面只有她们在谈笑风生地用手语“畅聊”，却没有任何画外音解释。

在接受采访时，三宅唱解释这样设计的用意时说，在餐桌上聚会的其他人，在现实中也是听障人士，这就是她们自然说话的方式。他想把这种生活状态作为一种展示放在银幕上。

如果有字幕，我们就会把关注点放在字幕和语义上，可能最后才会关注到她们的说话方式和状态。三宅唱认为，电影的重点应该是不在于具体的谈话内容，而在于“看她们如何相互交流”。

《惠子，凝视》

他希望通过电影转达，即使生活中有很多行为不便的人，我们也可以“创造一个自然见面的空间”，让他们明白，不应该有恐惧，可以在这些空间里自然互动。

因为，恐惧是我们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的根本原因。这种恐惧很大程度出于不理解，出于无关现实的空想。电影里这些对日常琐碎的展现，恰恰就是一种消除恐惧和未知的尝试。

迈出第一步，去感知、去了解，并不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即使人与人之间总有隔膜，却也终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像三宅唱这样，总有人还在坚持做打破藩篱的事情，不是吗？

不需要再刻意强调生命的坚韧，不用再煽情讲惠子的努力，无需说教，《惠子，凝视》通过这么多种种接近真实体验的细节，自然而然就让我们体验到了许多。

即使它们看起来好像没有逻辑，暧昧不明。没有任何主旨——可生活不就是如此吗？哪有那么多的因果，哪有那么多标语式的口号甚至激动人心的瞬间。“我觉得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的电影，是非常傲慢的，很没意思，也不应该。我想在某些地方保留一些因果不明的部分”，三宅唱曾反复强调。

这种因果不明、暧昧不清，“难以言表”的感受，正是三宅唱作品的魅力所在。很多作品喜欢诠释，喜欢直接明了地设计各种戏剧化场景以展现实议题。比起这些主题鲜明、表达内容明确的作品，即使作品中有涉及少年贫困、身体障碍人士的生活等深层次的社会议题，三宅唱的表达也是隐晦和暧昧不清的。

《你的鸟儿会唱歌》

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指出，“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比如玫瑰常被作为是爱情的象征符号，是人为规定的文化社会的产物。

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每一朵玫瑰的色彩、明暗、质地、光泽、形态都不尽相同，简单用玫瑰阐释爱情的结果就是，每朵玫瑰与玫瑰之间所存在的丰富的差异性被轻易抹杀了，玫瑰本身所具有的动人之处荡然无存。阐释最后建立起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它“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不能让我们看到世界本身的真实生动。

当然，如此对比不是为了一分高下，好像只有三宅唱的表现方法是最优解。

只是像《惠子，凝视》这样的影像，对我们来说可以是一种提醒，在时常会被高谈阔论的知识和意义之外，每个人的感官和直觉，即使似乎不够深刻，不够逻辑圆满，也可以是一种对世界的感知和彼此的救赎。

参考资料：

1.对话三宅唱：比以往任何作品都更慎重地考虑拍摄方式｜xxhhcc，活弁電影倶楽部

2.这部日本电影才是柏林媒体心中最佳！｜笑意，公众号：抛开书本（paokaisb）

3.我要为《你的鸟儿会唱歌》写一部专著｜佐藤彩华，世界电影

4.电影当中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是一种傲慢：日本新生代导演三宅唱专访｜黄也，外国电影

5.三宅唱电影的表层影像叙事风格与镜头特点｜施万里

6.三宅唱：表层影像的救赎可能性｜黄也，世界电影

7.《反对阐释》｜苏珊·桑塔格

8.原型人物：如果今天不做这件事，我感觉我会死｜海带岛，豆瓣电影

头图：《惠子，凝视》

撰文：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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