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脊砌作巴别塔:一位北大图书馆人的三十九年
今天是第28个“世界读书日”,也是李东来从东莞图书馆退休后的第一个“世界读书日”。
往年每每临近这天,他总是忙着思考要组织什么样的专题活动,忙着调配、推进这些活动在读者心坎上落地。
两个月前,李东来笑着对馆员说:“今天上最后一天班。”他从业三十九年的生涯自此落下完满句点。
这一年新春,图书馆大厅中央的旋转楼梯被排列整齐的书脊图贴满。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将盘旋而上的楼梯衬得流光溢彩。
李东来心中酝酿多年的理想——打造图书馆里的巴别塔,在他离开东莞图书馆的这个年头,以馆内旋转楼梯为落点,终于在图书馆具象装置中得到表达。
东莞图书馆艺术装置“图书馆巴别塔”
自1984年从北大图书馆学本科毕业以来,李东来每一次“本职”或“超纲”的探索,都在具象之外为图书馆巴别塔更添一重注解。
爱书如命的“守山人”
“我跟图书馆的缘分,几乎就是一辈子的。我喜欢看书,也喜欢看到别人到图书馆看书。”
李东来自小就对文字与书籍保有浓厚的兴趣。家里藏书不多,仅有的几本书对他而言无异珍宝。少时的他总是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看,连犄角旮旯里挖出的带字的纸片都不放过。每次上街,他喜欢盯着各种标语仔细瞧。文字于他而言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极有限的纸张间藏着另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老家沈阳的少年儿童图书馆为求知若渴的李东来带来了诸多便利,一张小小的借书卡就是他开启宝库的钥匙。“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很羡慕图书馆的老师,因为他们可以一直与书相伴。”
渴望多看点书的李东来在高考报志愿时,毫不犹豫地将北大的图书馆学专业填成了第一志愿,“那时候上图书馆看书对我吸引力真是太大了”。
1980年正式入学,李东来惊诧地发现,图书馆学专业上课并不是看书,而是学习怎样进行图书馆采选、分类、编目整理。那时北大图书馆系的本科教育模式与欧美硕士阶段相似,要求学生拥有其他学科背景,再回过头深入到图书馆学的学习之中。李东来被分到了物理学科的无线电和技术物理组,这段学习经历拓宽了李东来的知识面,也增强了他在图书馆学学习中对基础学科把控的深度。
在课程知识的学习之外,北京大学图书馆在服务专业性、利用便捷性上也给作为读者的李东来留下了深刻印象。因其丰富优质的藏书、系统化的藏书管理、专业化的馆员服务,北京大学图书馆成了李东来心目中最好的图书馆。“专业的人、专业的书、一套收藏组织文献专业的办法”,这是李东来对北大图书馆专业基础的概括,也是他此后从业三十九年间一以贯之的准则。
1984年从北大毕业后,李东来被分配到辽宁省图书馆,爱书如命的“读书人”成了助人看书的“守山人”。“很多人觉得图书馆工作很枯燥,但我们就在这样的日常工作中不断进行创新,为读者提供更好的服务。”
“根”与“水上漂”
1985年,《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正式颁布,提出了教育评估的思想,辽宁省文化厅图书馆处也将公共图书馆评估列入工作计划并开始实施工作。在评估过程中,李东来与同事发现评估指标多、数据量大,且需要多种运算,极易出错,便利用foxbase 数据库开发了一套评估系统,高效支持评估工作。
1988年,李东来从文化厅调回辽宁省图书馆后,又逢文化部在深圳开发ILAS系统,他积极参与项目研发。该系统在当时起到了技术前瞻性、引领性作用,对图书馆自动化集成管理产生了深远影响。
此后数十年间,李东来在数字图书馆建设与图书馆技术创新工作中不断深耕。“建用一体”是李东来在数字图书馆数据库建设中反复强调的原则,也是图书馆服务与技术创新的结合点。
在推广东莞图书馆24小时自助图书馆的历程中,为适应基层图书馆的实际情况,李东来决定将ATM机运用于图书馆借还书中,推出了国内首个图书馆自助借还机(图书馆ATM),并于2011年实现32个镇(街)图书馆24小时自助服务点全覆盖,在时间和地域上延伸了图书馆的服务尺度。
面对如今新技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行各业大谈创新的局面,李东来仍持有一份保守而果决的清醒。“哪些技术能够落地,能够促进图书馆行业的发展,我觉得更重要一些。”在他看来,知识贡献就是图书馆的“根”。如果把“根”丢了,哪怕承载着再好的技术,也只是疾而无用的“水上漂”。
身体和精神的“避难所”
2002年,东莞图书馆建设新馆,面向全国招聘馆长和总工程师。在充满躁动与新希望的世纪之交,新馆的设计图纸与建设规划让李东来心潮澎湃。事业平台、城市发展、人才政策的感召促使李东来从北方来到东莞,但是此外也是“最致命”的感召,是来自人情味的吸引。
开馆前,根据人口构成与读者需求,李东来将东莞图书馆的办馆理念确立为:休闲、交互、求知。“这和以前很不一样,‘求知’还在,但它被放在第三位。‘休闲’放在第一位,‘交互’放在第二位,不是‘交流’而是‘交互’。”
之所以将“休闲”而非“求知”放在第一位,是李东来考虑东莞数百万外来务工人口现实背景所做出的决定。怎样让图书馆和每个人建立联系,怎样让更多人走进图书馆,是新馆落成以来李东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翻看读者留言的过程中,李东来发现,“图书馆开放时间能不能再长一些”是许多读者心中的普遍诉求。为解决这一问题,东莞图书馆以银行24小时自助服务为蓝本,整合图书馆业务系统、图书自动识别、图书自助借还等现有技术,面向读者开放了国内首个无人值守的24小时自助图书馆,让“读者什么时候到图书馆都不会吃闭门羹”。
下了班来图书馆看书的普通职工,丢了证件在图书馆过夜的台湾商人,都曾将这里视作夜间停泊的港湾,视作临时的庇护所。
除了向所有人平等敞开图书馆的大门,如何让不能来、不方便来图书馆的人也能够享受图书馆的服务,也是李东来致力于解决的问题。
2004年,一辆用了十年的金杯面包车被拆掉座椅、装上抽屉式书架,在完成安全性测试后,载着折叠遮阳棚与1500本书,开到东莞市文化广场,成为了东莞图书馆的第一代流动图书车。
那天一共有77位读者在广场上办了借书证,外借了80本书,同日归还了4本,发了1500张宣传单。
同年11月,新买的中巴客车被改造成第二代图书流动车,像公交车一样定点、定时、定线路地在全市服务。到了2012年,第三代的图书流动车已经可以装下5000册图书,同时还配备了自助借还设备,可同时容纳十几个人上车阅读或查阅资料。
除了在东莞定点服务,这些图书流动车还开进了工厂,开进了军营,开进了海防,开进了监狱……
李东来在东莞图书馆推行的这些富有人情味的服务,也让更多读者意识到,“对于很多都市中的边缘人、失落者来说,公共图书馆不仅是精神的,还是身体的避难所”。
读者留言的十八年
2005年,东莞图书馆新馆开放之初,一位读者在留言簿上写下了这样一条留言:
图书馆在规模并不是很大
可是她却像一个港湾
每一个人都可以进来
求知识,避风雨
或是歇歇脚
东莞图书馆
一个大家的图书馆
……
2015年,正值东莞图书馆新馆开放十周年之际,十年前的读者留言被印成海报张贴在门口。在李东来心中,这则留言始终鞭策着东莞图书馆,要以包容性和开放性的理念办馆,为广大读者服务。“社会上最普通的人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对图书馆的真挚需求,让我们真实感受到职业的价值所在。”
2020年,一位历经失业决定回湖北老家的读者在东莞图书馆的留言本上留下的肺腑之言,其对图书馆真挚的情感打动了无数网友,成为一个令人感怀的公共事件。
这则留言让更多人开始重新审视公共图书馆的价值,但这恰恰是李东来带领东莞图书馆在十八年间坚持探索的最基本、最日常的工作。
“吴桂春对东莞图书馆,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了解东莞图书馆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偶然的事件。”北大信息管理系教授王子舟在《公共图书馆的价值与使命专题讨论辑》中如是说。
图书馆不仅为读者提供了畅所欲言的纸与笔,其富有人情味的服务也浸润了读者留言的温暖底色。李东来带领东莞图书馆为读者提供的种种以人为本的服务,恰如自巴别塔中传出的辽远呼喊,穿越一座城市的广度与十八年光阴的厚度,在混合着油墨、夜色和鞋胶味的每一次求索中,激起扣人心弦的回响。
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作家博尔赫斯在诗中写道:“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李东来幼时对犄角旮旯里翻出的小卡片的珍视,在此后的数十年间,化作他对一座城市万卷藏书的守望,化作他对知识的巴别塔与思想的摆渡船的守望。
在做阅读推广的时候,李东来总喜欢向读者推荐两本书:一本是托马斯·弗里德曼的《世界是平的》,讲世界被抹平,数字化推土机把美国和印度班加罗尔同步化;另一本是理查德·佛罗里达的《你属哪座城市》,讲述尖峰城市,全球化潮流导致地区差异进一步被拉大。“一边是平的,一边是尖峰,哪个才是对的?现实往往是两者都是需要的。”
从业三十九年以来的尖端技术创新与孔隙里的人文关怀,正是李东来对此给出的最恰切的回答。
2023年3月16日,东莞市文广旅体局举办“领航之途 岁月有光 ——李东来馆长荣休欢送会”,致敬东来馆长多年来为东莞文化建设作出的杰出贡献。
特别鸣谢东莞图书馆对本文的大力支持!
参考资料:
一席:《再发现图书馆》
人物:《葬花词、打胶机与情书》
图书情报工作:《公共图书馆的价值与使命专题讨论辑》
图书馆杂志:《李东来访谈:阅读推广之路的回望与展望》(作者:肖鹏,肖九)
金羊网:《李东来:阅读推广路上“停不下来”》
顾晓光:《拥书权拜小诸侯:图书馆馆长访谈录》
东莞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东来馆长,感谢有您》
主笔:肖怡
视频:于衍斌
责编:陈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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