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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奶盖
每至春天,北京朝阳公园野鸭湖北侧的草坪上就长满了人,男性居多,年龄在50岁往上。他们装备各异,动作齐整:身体直立,仰起下颏,望着深空,双手停留在轮轴上,不时发力,等手中的线彻底放空,再停止摇动。和马斯克一样,他们心中也藏着上天的梦,只不过是用风筝。张永顺与风筝的缘分始于“五十肩”。他是铁路工人,退休前几年去医院体检,医生说他有肩周炎,一边开药,一边建议他试试放风筝,因为收放线要频繁拉拽,有助缓解病症。张永顺听着,没往心里去,“这么大年纪还玩玩具,跌份儿。”
张永顺之前玩风筝还是小时候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住北京南城,家庭不富裕,孩子们没什么玩具。好在他父亲是木匠,手巧,常做玩物。有一回,父亲打了个线桄子,用竹枝和纸简单糊了风筝,两头一拴线,就拿给他玩了。那是张永顺的稀罕玩意儿,不少街坊家的小孩都羡慕他。没过几年,生活条件好了,其他人也开始在春天拎着风筝往永定门跑,人一多,张永顺反而丧失了兴趣。直到55岁了,他去凉水河边遛弯儿,发现一溜老头在放风筝,手里的轮轴太阳一照直泛光。张永顺同人聊了聊,嗬,风筝早升级换代了。想起自己的肩周炎,带着点好奇,张永顺坐公交去菜户营桥也买了个风筝,50多块钱,放了一整个春天。他肩上的病还真不怎么犯了,但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染上风筝“瘾”了。受访者供图没几年,张永顺退休了,每月退休金4000多,足够他在风筝上装备升级了。他先是买了大三角的风筝,造价五百多,尼龙布面,展开有五六平方米,买一滚质量不错的线,能放1000多米。张永顺本来一般是上午放两小时,下午放一小时。后来和身边的“筝友”一对比,发现晚上不能放,于是赶紧也给风筝装上了led灯。市面上,整个夜光风筝,得1000元上下。没过多久,张永顺寻摸着进了一个风筝爱好者的微信群。在群里,时不时有人发比赛信息,张永顺由此又开始了打比赛之路。赛事项目分很多种,年龄稍小点的玩家爱比风筝大小,“你放10平米,我就放20平”;上了65岁,很多人就开始看雅俗了。张永顺说,在北京,风筝曾有四大门派,哈、马、曹、金。经过历史淘洗,现今仅存哈曹二家。前者的特色是“南城瘦沙燕”,讲求小巧玲珑;后者创立人是曹雪芹,更偏重于扎糊和绘画技巧,相关标准可从《南鹞北鸢考工志》寻到。以老鹰造型的风筝举例,如果为老鹰加了尾巴,许多风筝原教旨主义者是会抗议的,在他们看来,那就逼真了,“没精气神儿,没有放飞真老鹰的感觉。”《红楼梦》剧照
这两年,大家连声音也比起来,一般规则是,在相同高度的基础上,谁的双线风筝与空气的摩擦声更大,谁就赢。一些经验丰富的人说,这其实比的是风筝布的密度,比的是谁舍得砸钱,“250(mm)的肯定比190(mm)的厉害,花钱越多,声音越亮。”北京500多公里外的山东潍坊是风筝重镇,张永顺玩的风筝,大多产于此。4月15日,国际风筝会举行,社交媒体上热火朝天,地面上也都是年轻的面庞,连身份都相近,大多是短视频博主或up主。有了他们,空中的巨型秦始皇、写着“这个逼班啊,真是上够了”的异形风筝一度登上热搜。给人的感觉,年轻人也迷上了这一行当。
但在王可军看来,年轻人只是一时兴起,远没有成为风筝消费的主力军。王可军是潍坊王家庄子人,办了30多年的风筝厂。他说,市面上的风筝受众依然是小孩与老人,前者主要玩鱼竿风筝,小,飞不高,但能在广场手持,后者则是中高端风筝的忠实拥趸。至于年轻人,只是偶尔买上一只风筝,价格三五十块,趁着郊游和逛公园时放放玩。王可军所在的王家庄子被称为“中国风筝第一村”,据说制作风筝已有六百余年,如今更是家家户户都靠风筝维持生计。据潍坊风筝协会副会长王铁源介绍,王家庄子今年估计要生产9000万只风筝。王可军自己就是在风筝堆里长大的,小时候自己扎着玩,多是四方框,画八卦图案。长大后,他先做家庭作坊,后来发展到风筝厂。厂子最初做传统风筝,裁剪、糊纸、做骨架,全凭手工。手工也是流水线,每人只负责一部分,比如做面包鹰,有人做头,有人做翅膀,有人粘。王可军记得,2000年左右,他的厂里一天每人能经手30个左右,全年产量几万只。受访者供图
二十年前,王可军感受过一次风筝销量次暴涨。当时北京数个地点举办活动,“让中国精神高高飘扬——放风筝抗非典”,很多风筝就产于王可军的厂子。为了这个单子,他临时了200来人。不过那只是昙花一现,直到如今,王可军厂里也只维持在六七十人,手快的,每月能挣六千元左右,手慢点的,老人一月能赚三千左右。竞争也激烈。王可军曾委托设计师画过一款“金蝉”风筝,自己厂里还没制作完成,市面上就出现了同款产品。自那往后,他每做新样,都要申请专利,但这也不能保证他的权益,“因为只要抄袭部分不到80%,就没办法判定侵权。”王可军还设计过一款汽车造型的软体风筝,跟传统的风筝不一样,类似滑翔伞,灌满风即可飞翔。王可军觉得挺美观,但市场不认可。倒是今年,软体风筝成了风筝会上的“宠儿”。这次受邀参加风筝会,王可军做了一只大章鱼风筝,24平米,造价2200元。这在潍坊的空中,简直不起眼。据他透露,今年的冠军风筝,就是那个巨型“秦始皇”,造价可达3万,一举夺魁后,还拍出了170万的高价。潍坊风筝节上的“秦始皇”风筝(开开 摄)
在王可军印象里,这届风筝会规模和排场是往届之最。但令他不解的是,风筝销量并没有多大变化,他的订单仍依靠两部分:国内线上平台销售与外贸出口。销售的热门时段也没有太大变化,还是春节后到“五一”前。销量没变,但市场却莫名其妙“卷”起来了。王可军说,他们以前会在下半年放假休整,现在则用来储备第二年的风筝。即使是做风筝的人,也未必知道下一年的风会往何处吹。
2023年4月16日,山东潍坊,第40届潍坊国际风筝会在滨海国际风筝放飞场举行。(图 | 视觉中国)
据统计,2022年,潍坊市有自主出口权的风筝企业有39家,销售地覆盖欧美、东南亚等50多个国家和地区。20年前,王可军的风筝就走出国门了,客户大多来自韩国、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这几个国家均有放风筝的习俗,但出口产品的类别却略有差别。
《追风筝的人》剧照
在马来西亚,放风筝是祭奠稻神的传统活动,所需的风筝长度一般在1-2米,形似月牙为主;日本爱好者则有审美诉求,出口品一般为空白风筝,以供他们在布面上绘画;韩国的热销品近似于软体风筝,能用在表演和竞技上。出口的风筝变多后,王可军发现,人们将风筝当作娱乐以外,另有两个功能。第一个是商业广告,王可军接手过一个啤酒厂的单,对方要做一个皮桶样子的风筝,每个桶上要有24个洞,能把啤酒插进去,放到天上。这种风筝基本都属于软体风筝,设计完成后,王可军和亲人在家附近的稻田地试飞过很多次,彻底成功后,才安心制作。受访者供图
今年的风筝会上,王可军也看到了“茅台”“蜜雪冰城”“加多宝”等企业也做了类似的尝试。但软体风筝制作成本高,大多数品牌方还是倾向于用常规的三角风筝印上商标及标语。另外一个用处是教具。王可军有位合作了15年的订货人专门派发此类订单,“要求也比较简单,风筝出厂不用组装,只需配好零部件,就装进集装箱,发送出关。每年给对方发两批,总数在五十万左右,这些教具最后会流入日本一个市的小学生手里。”过去三年,风筝外贸受疫情影响不小。为了维持厂子运转,王可军做起电商,他是整个村子中为数不多产销结合的厂家。市场紧俏时,他还会从其他厂家拿货,帮助同乡消化一部分风筝。但这并非常态,在王可军原本的预想中,今年会是风筝销量爆发的一年,可临近“五一”,账面上的数字告诉他,与往年同期相比,基本持平,“这块市场本就不大,中高端风筝的需求更是很快达到饱和。”无论是商家,还是玩家,面对着风筝现实境况,能做的也许就是握紧手中的线,继续向远处看去。《惹上冷殿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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