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卷”起来的自行车
购买自行车后,下班若早,她骑行在傍晚的长安街上,自东向西一路去,硕大的夕阳就挂在眼前,好像追日一样。骑车钻胡同也快乐,胡同安静,自行车轮组和花鼓的声音格外清脆。还有她车上的铃铛,那是她相当喜欢的一个配件,金属质地的,十分小巧,揿下去,像鸟鸣一样空灵。
把骑行变为爱好的第三年,魏继华家里多了一个骑行装备库:全指、半指的骑行手套有六副,骑行鞋有六双,骑行头盔有五个,骑行服夏季的有九套,冬季、春秋季的各两套,骑行眼镜有“无数双”。
三年前,为了“让体检指标好看一点”,魏继华开始骑行健身。最初,他在网上挑中一辆二手折叠车,售价2000元,“试骑了觉得体验不好。”后来,他在工作单位附近的车店里花费6000多元买了一辆全新的品牌折叠车,又在老板的建议下,对新车进行一番改装,总车落地价近万元。
有了车,他频繁地与骑友“刷”长安街,“刷”二环、三环,“刷”首钢大桥、戒台寺、妙峰山等经典骑行线路。他曾试过跑步、滑板、踢毽子、打羽毛球,都没有坚持下来,因为“一个人枯燥”。不像一群人一块儿骑车,热闹又快乐。三年过去,他从“蹬两下就喘”变为“平地匀速30公里”,体检指标也下降了。
他认识了许多骑友。有人和他一样,为了锻炼身体,有人想要逃避拥挤的通勤,有人希望治愈低落的情绪,有人就是为了突破极速的刺激。这个日渐庞大的人群开始分类:有按功能的,折叠车的归折叠车,公路车的归公路车;有按目的的,“休闲骑”的组一块儿,“竞速”“爬坡”的组一块儿;还有按品牌的。
魏继华发现,骑行正在变“卷”。浏览社交平台,“一副手套随随便便要五百,两千块的骑行鞋都不算好鞋。”长安街上,“十几万的进口公路车越来越常见。”去年秋天,他新提了一辆六万多元的公路车,蓝黄配色的车架从意大利进口。据说,那是“同款落地北京的第一辆车”。提车头半个月,他在外骑行,“没见到哪怕一辆同款。”心里很快意。
天不冷,也不下雨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八点,46岁的魏继华都会等在建国门附近的一座“彩虹桥”下,和七八名骑友会合。不用呼哨,说声走,就一齐往西去了。
魏继华是个声音洪亮的北京人,做国际物流销售的工作。骑行时,他通常戴白色头盔,穿一身暗色骑行服;他骑一款品牌折叠车,“土豪金”色的,适合运动竞技。同行之中,28英寸的公路车、20英寸的折叠车都有。
从建国门内大街经东、西长安街,这可能是全北京最宽阔、最笔直的骑行道。最繁忙的时候,这条街上的自行车比汽车还多。魏继华曾见到一队“倍儿专业”的骑行者,在建国门外排好队形,掐着表,一路绿灯向复兴门冲去,时速能有四五十公里,“过绿灯的时间都是算好的。”魏继华的最好成绩是13分钟不到。
三年前,他买车后的第一次骑行就走的这条线路。同样是一行十几个骑友,他落在最后,呼吸乱了,腿打颤了,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终点,“觉得有点自卑,但又相当兴奋。”这种追人与被人追、突破极速的快感,让他一下子爱上了骑车。
买车当天,魏继华就加入了车店老板的骑行群,起先只有五六十人,到今天共有两百五十多名骑友。对这些骑行者们来说,在长安街骑行,只能叫“刷街”、“遛弯儿”。周末的时候,大家会约着往北京西边和北边的山区去,爬妙峰山、东方红隧道、雁栖湖、密云水库等地。
爬坡骑行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体验,连续上坡后,两腿像灌满了铅,心脏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天气也拿捏不定,出发时天晴,到半山腰上兴许就起雾甚至下雨了;能量胶、巧克力、饮用水要备齐,但消耗得快;常常是早上出发,傍晚才回城,饿极了,就在山路小店里买盒泡面吃。一趟骑行来回上百公里,脱胎换骨一样地疲惫。但山里风景独好,“过了个弯就有不一样的景色。”
北京是一座适合骑行的城市。它少雨,三面环山,市内有规整的公路和布局;尤其这两年,新建或修缮了绿道、骑行道和自行车快速路。最显著的变化在二环路上,机动车道让位于非机动车道,后者被拓宽至3米以上,原本多处断头的非机动车道也全线贯通;每隔几米,地面上就装有隔离机非车道的反光道钉,以警示行车安全;机非混行路段则设置了“自行车优先”标识以明确路权。据悉,相比改造前,二环路的通行效率提升了25%。
这不只便利了热爱竞速的骑行队伍,讲究“悠哉”的骑行者也多了起来。
一年多前,某报社编辑、44岁的许冬建立起一支车队,招募了几名拥有折叠自行车的同事。周末时,大家会结伴在城区内骑行,以“休闲骑”为主,匀速十来公里,总里程通常不超过五十公里。胡同钻了无数条,见到心仪的咖啡馆,就停下来买杯喝的。折叠车好收纳,折上了就像一个中号行李箱那么大,随处可摆放。
平日里,他们骑车上下班通勤,互相总结可以推车、存车的商场和饭馆。好几个队友买了自行车后,再也没有坐过公交、地铁,也不再开私家车。他们希望“除了赶飞机或高铁,能够骑车去北京的一切地方”。
在北京,像这样的折叠车“休闲骑”社群正在扩张。
2021年,40岁的摄影师宋伟和几个朋友一同建立了社群“Pop Rider”,以折叠车骑行为主。不到两年时间,通过社交媒体推广,已经吸引七百多名骑友加入。
宋伟介绍,社群曾举办过“北京菜篮子”活动,要求参与的骑友在车头挂一个包,骑着车一块找寻北京老字号,“边吃边骑,边吃边聊。”
“几年前,约骑的人少,内容也简单,就是划定线路,然后骑。现在,在线路的基础上,大家还会立名目,找一些附带的活动去做。”在北京经营自行车多年的大钊说,“现在的骑行有些像狼人杀、飞盘和露营,在城市里有了社交意义。”
据中国自行车协会最新消息,2022年,我国自行车行业规模以上企业实现营收2100亿元,同比增长3%,实现利润超100亿元,同比增长20%以上,行业经济效益持续改善。
骑行热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自行车销售热度仍未减。按北京各车店老板们的说法,购车难“有好转”,但相当一部分车型仍需订货等待,“短的几天,长的,要半年、一年。”
许冬本就是自行车迷。早在2013年,为去台湾环岛骑行,他就买了人生中第一辆折叠车。而后,因为“对任何类型的自行车都有收集欲望”,他陆续又买了一辆公路车、三辆折叠车,其中两辆是著名的手工折叠车品牌。为买自行车,他总共花费了近二十万元。
去年秋天,许冬的同事、29岁的郝佳搬了一次家,通勤距离缩短到五公里,便打算骑车上下班。一开始,她的购车预算在五千元内。选车阶段,她收到了社交平台推送的品牌折叠车的内容,“一下子被颜值吸引了。”但一看价格,近一万五千元。
“朋友问我,一万多块,你不买个包,居然买辆自行车?”犹豫之间,她向同事求助,发现同单位已经有三位同品牌车主。这给了她信心。她最终付了款,认为如果这笔钱能买一种新的、健康的生活方式,“也值”。
买车并不是终点。郝佳很快认识到,车辆改装和配件也是一个“无尽的领域”。在某社交平台上,关于该品牌的改装和搭配的内容有近万篇。循着骑友们分享的效果图,她忍不住去“做功课”。提车两个月,她花了小几千块,买了车头包、水壶包、挂饰等配件,改装了后轮上的货架,又买了几件骑行服用以搭配。
许冬是更资深的改车发烧友。2019年以来,他买的两辆折叠车,一辆走的是“复古”线路:他把橡胶车把、车座换成纯皮质地,折叠扣换成阀门款式,减震器换成青铜底色,又买了两张刻印有自己姓名的皮子,一针一针地缝到车梁与立杆上。总计花费两万块。
另一辆追求轻盈,他找了一位改装师,列清单、算算数,“这里减50克,那里减100克。”耗费总计四万元,又为车减重1.5公斤。
改装时,每一个配件,许冬都会亲手装上。那种成就感是难以言述的,他买了一大堆工具,一下班就研究图纸和手工。对他来说,改装车辆,像是参与艺术制作,“每一辆车都是不一样的。”骑着改装完成的车辆外出,回头率总是很高。路过的孩子摸一把、掂一掂;偶遇的骑友对着他的车啧啧称叹;还有旁观的大爷大妈会问,这自行车不便宜吧?而后咬咬牙,自己猜了个数:得好几千块钱?这都是令他愉悦而欣慰的时刻。
自行车经营者大钊回忆,十年前,品牌折叠车刚进入中国大陆市场时,客人多是买了车就骑走,少有改动的需求。这两年,原厂及第三方配件越来越多,改装文化才逐渐形成,小到一颗螺丝钉的颜色和样式,大到车座、车把、牙盘都可以更换,价格从几百元到上万元不等。
同样在北京经营自行车十余年的文程介绍,十几年前,城市与互联网上就曾广泛传播过“4+2”等概念,即提倡四轮加上两轮、汽车与自行车搭配出行。2020年以来,疫情为骑行增加了更多拥趸。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消费升级了,“十年前,大家意识到骑行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但骑行相关的装备、套件都没有现在这么多,消费也就没有达到现在的境界。”
在文程的店里,自行车售价从一两千元起,卖得最好的是千元级别和万元级别的车辆。再往高处则“没有天花板”。各大品牌套件的档次分明,便宜的几百,贵的上万。高端的车架也有等级细分,“普通碳架,两三万,手工碳架,基本都要四五万以上。”
一双好的骑行手套,“五六百块打不住”;一顶空气动力学头盔,“最少也要两千块”;一套进口的顶配轮组要上万元……去年年底,她售出店史上最昂贵的一辆公路车,是以意大利的车架、德国的轮组和日本的套件组成的,整车总价近二十万元。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的。十几年前,文程刚刚踏入骑行圈时,买了一辆“又便宜又重”的折叠车。她骑着就和队友们刷百公里去了。她接待过的客人中,有人赚着每月几千元的北漂工资,节衣缩食,省下来两万块买公路车。也有人花4000元买了一辆折叠车,从北京一路骑到拉萨。“都是因为热爱。”
今年2月,提到新车后,郝佳拍照发布在了社交平台上,立刻有骑友邀请她加入一个叫做“布焦绿”的骑行群。和她一样,里面有四百多名拥有绿色系该品牌折叠车的骑行者。
有一次,郝佳在虎坊桥的一家咖啡店偶遇到一支绿色折叠车队。其中几人的包上挂着一枚黄绿色的徽章,她一眼认出是“布焦绿”的标志——虽然素昧平生,她与那些骑友很自然地聊起车与配件,互相赞赏对方的车饰。
郝佳是个讲话轻柔,注重形象的女孩。她自称是“绿色痴迷者”,在她眼中,这些骑友与自己一样热爱绿色系自行车,某种程度上是“同道中人”,“有亲切感,有某种共同属性。”她用一句在社交媒体上广泛流传的话总结,“天下布友是一家。”
当我采访许冬的时候,他马上邀约我骑行,就像他往常邀约身边任何有自行车的人一样。我们一同从前门出发,绕行北京中轴线。先往西北方向,经过白塔寺、后海等地。最后到达鼓楼广场。
广场上停着一排七八辆灰色的折叠车车队——许冬的车也是“风暴灰”色的。两方陌生人的破冰几乎就在一瞬间,对方看到我们便立刻招呼我们过去,让我们把车半折起来,和他们的车紧靠着。
许冬与他们互相品鉴、掂车、试骑,询问车铃、车头包、水壶架的购买链接。而后互留联系方式,发现大家都同在一个叫做“暗夜风暴”的车队微信群里,“早就是网友了。”就欢欢喜喜地合影,临别前,相约下次一道骑行。
大钊和宋伟观察到,社群里的骑友以80后、90后青年为主体,从事文艺、媒体工作的较多。骑行时,大家很少过问彼此的工作或生活,“都希望能在一段时间内,抛开社会身份,纯粹以骑行为载体,去深入体验城市生活。”
27岁的冯奇在北京某互联网公司上班。去年5月,经历小区封控之后,他骑着共享单车,与一群同事从朝阳公园一路骑行至鼓楼、什刹海。全长大约三十公里。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用自行车丈量北京的快感”。
随后,在同事的推荐下,他花费一万多元买了一辆品牌折叠车,每天骑行上下班。遇上早晚高峰,他轻而易举地从堵塞的车流中穿过,觉得自己在对北京的交通进行一种“肉身挑衅”。
这种“挑衅”郝佳也很熟悉。她在报社任运营编辑,日复一日坐在格子间里,与文字、数据、流量打交道。碰到突发或热点新闻,一个电话打来,半夜也要干活。生活繁杂,节奏又快,过去她很烦开车出行,“觉得哪儿都很挤。”
购买自行车后,下班若早,她骑行在傍晚的长安街上,自东向西一路去,硕大的夕阳就挂在眼前,好像追日一样。骑车钻胡同也快乐,胡同安静,自行车轮组和花鼓的声音格外清脆。还有她车上的铃铛,那是她相当喜欢的一个配件,金属质地的,十分小巧,揿下去,像鸟鸣一样空灵。每次停了车,她都忍不住再揿一下……骑行的几小时里,以两轮的体积前行,不用担心限号,不用担心胡同里的塞车,也不用担心找不到的车位或是昂贵异常的停车费,“短暂的无忧无虑。”
上一项让郝佳如此痴迷的运动是在大学时参与的滑雪。工作后,她再没有那样集中又充足的时间去滑雪。她最频繁的放松就是“躺着”,追追剧、看看书,非常静态。去年,她遭遇一些变故,情绪一度十分低落,医生建议她服药、多运动。她试开了健身房的卡,但总提不起劲去锻炼。提车那天,她在社交平台许愿说,“希望小布可以带我走出阴霾。”如今她认为已然实现。
春夏来临,公认的北京骑行季又开始了。半个月里,许冬所在单位骑行社群飞速扩大,在群同事从19人暴涨为38人。
其中,一位年长的同事年轻时骑“二八大杠”,骑老式的捷安特,乍听到现在的自行车价位很是吃惊。在许冬的“游说”下,他还是将预算从两千元提到了三千多元。他想购车的理由有好几条,“自己没事想去遛遛中轴线”“可以带着儿子一起骑”“某某同事也邀约骑车”。在自行车店选车时,有顾客向他感叹:现在自行车是社交工具啦!
骑行确实让魏继华“拓宽了交往圈”,车店成了他和其他铁杆骑友们的据点。午休、下班后,大家过来,添双筷子就能上桌“蹭饭”;有人骑行密云水库,顺道买了新鲜的鱼,送到店里和大家伙一块儿吃;去山里骑行,骑友的家属义务充当“保障员”,带着十几人的补给开车跟随;爬坡时泄了劲儿,是骑友在一旁推着背,把人、车一起往山上顶……
但吸引他的远不止于此——在他的骑行群里,最小的是90后,最大的过了七十;从事物流销售、舞蹈教练、保险经理、室内设计师、4S店员工等等五花八门的职业。大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爱骑车,骑行能力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讨论话题,群里每日切磋距离、匀速,聊踏频和心率,聊进山和爬坡。
对他们来说,骑行很难停下,“骑越久,越兴奋。几天不骑,就觉得浑身的劲泄不出来。”有人逮着双休日的一天,从北京骑到天津再折返,全程将近250公里。有人月平均骑行量有1200至1500公里;在沙尘暴的天气里也忍不住骑,回家照镜子,抹下一脸沙。有人刚跑完全程马拉松,歇几天就参加了百公里自行车大赛。
在群三年,魏继华总结出了约骑的规律。如果是“休闲骑”,骑行距离不远,也不讲究速度,高手等一等新手,都很乐意。但如果骑长途,或是进山爬坡,不同水平的人就很难骑到一块儿去,“有人还没出汗,有人已经不行了。”所以,约骑也讲究量力而行。但骑行群是包容的,“一定能找到和你同频的人。”
三年间,群里的人来来去去。过去爱发言的、爱组织活动的,现在或者改玩摩托了,或者“就是新鲜劲儿过了”,不再活跃了。但总有一拨儿一拨儿的新人填补上来。
魏继华在长安街“刷街”也有三年了,在同时间段、同路程,他认识了好几位“不知道姓名但面熟”的哥们儿。默契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路上偶遇时他们会互相致意,各凭本事到了终点,就一起点根烟,喘口气,互相看看对方的车。别的再无多话。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几岁,不管你干哪行哪业,来了都一样,只是骑车。”魏继华享受这种交往,“够纯粹。”
19世纪,意大利人类学家保罗·曼特伽扎曾将自行车描述为“自由机器”,“自行车运动的诞生标志着人类思想战胜了物质惯性。两个几乎不接触地面的轮子,带着你飞向远方,仿佛插上了翅膀,速度之快令人目眩神迷……”
魏继华对此深表认同。他买过一个骑行台,刮风下雨或是寒冬的时候,他会在家里用其模拟骑行。他不喜欢这种模拟的体验,“出了一身汗,却没有风,一摊水似的,全滴在脚下。”如果是在室外骑行的话,风从耳边过去,凉意盎然。瞄准哪个骑友,或是哪辆快速的电动车、自行车,俯下身子就能猛追一把,才“够爽快”。
去年秋天,魏继华提了一台新公路车,花费六万多元。不算绩效奖金,这几乎是他一年的基本工资。“这不是花多少钱的问题。”魏继华说,“换了车,极限速度能提高五公里左右。”
但他也坚称,“大腿是最好的发动机。”他见过很多“扫地僧”式的骑行者,骑着笨重的共享单车,在山路上超越他。骑友群里的“大佬”,骑一辆单速老式单车,照样把他甩得“尾灯也看不见”。那些是他真正膜拜的人。
(魏继华、许冬、郝佳、冯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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