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海捡垃圾，为什么乐此不疲？

文｜Yuruky

编辑｜王菲宇

四五级的海风吹起了海面的波浪，也吹起了人们额前的刘海。站在厦门黄厝石胄头附近开阔的海滩上，很多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海风的威力。

沙子们在风中飞奔，白色的泡沫块贴合在沙滩上，一棵小草随风奔跑远去，绿色的塑料袋被海浪裹挟回海里，追也追不上。15名大人加上1位小朋友，开始了为时一个多钟头的海滩垃圾拾捡。海滩虽然平坦，但垃圾并非一览无余。海边有固定工作的环卫工人，一些区域还有无人机巡查。净滩志愿者们要寻找的，是那些隐身在沙土中的易拉罐、塑料瓶、烟蒂和泡沫碎片。

回到岸上的绿草坪，大家分组对垃圾进行统计和归类。一人拿着纸笔，在印刷好的表单上勾划着垃圾的不同类别和数量，其他人则挑出自己袋里的垃圾，计数的同时也投入相应的袋中。统计归类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一组数字呈现了这一天净滩活动的成果：一共751件垃圾，其中泡沫碎片/块305个、烟蒂201个、玻璃/陶瓷碎片51个，是数量最多的三个垃圾类别；拾捡到的垃圾合计6.348千克，相当于6只成年马鲛鱼的重量。

这是“木诉净滩·禁喂海洋”的第39次活动。活动以发起者木木的名字命名。2019年9月，这个剪着短头发、戴着边框眼镜的女孩在厦门发起了旨在清除海滩垃圾的净滩活动。活动一个月召集一次，至今已经坚持了三年多时间。

从小生活在漳州东山岛，大海和海滩是木木不陌生的风景。高中暑假的一天，木木走在东山岛南门湾，看到泡沫、渔网四处散落，她第一次意识到，一望无际的美丽蓝色海平面掩藏着多少垃圾。第二天，她又来到海滩，过起了“拾荒假期”。那是一个让她难以忘怀的暑期，每天清理掉垃圾后，第二天，仍然有同等程度的垃圾出现在海滩上。“为什么捡不完？”这是高中生木木内心最直接、最愤懑的声音。

《国家地理》杂志在2018年6月刊选用了这样一张封面：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实际上是一个浸泡在海洋里的巨大白色塑料袋。根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2021公布的报告显示，塑料制品占海洋垃圾的85%，到2040年，流入海洋区域的塑料垃圾量将增加近两倍，达到2300万至3700万吨，相当于全世界每一米海岸线上，有50公斤塑料。

与海洋垃圾的严峻情况形成对比的，是中国海洋垃圾治理起步晚、大众认知度低的现状。刘永龙和他的“仁渡海洋”团队多年来一直在上海海滩组织社会公众进行海洋垃圾拾捡。他非常清楚地记得，2012年参加国际会议，他收到一个命题作文，要求讲述中国的环保NGO在海洋垃圾议题上做过什么。在做准备时，刘永龙使用搜索引擎，想看看其他机构在什么工作，没想到最后只搜到6、7个机构。除了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全国有11个沿海省市，平均算下来，连每个省平均拥有一个组织都达不到。

2021年11月，木木把自己的工作室从厦门搬回东山岛。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成为了一名返乡的海岛青年”。恰逢朋友的拜访，交流了回乡之后的行动与困惑后，木木决定寻找更多同路人。“希望遇见更多海岛的伙伴，分享家乡的风景和人文。探索中国3.2万公里海岸线，看看海岛青年的海岛生活。”2022年1月，在豆瓣小组“生活在海边｜海岛青年”的帖子里，木木这样写道。

“上山&下海捡垃圾”小组是“生活在海边｜海岛青年”建组之初就建立联系的友情小组。木木不认识这个组的创建人，甚至也没有进行过太多线上交流。发出申请的出发点简单，就是觉得这个到处“捡垃圾”的小组似乎与自己在做相似的事。

和木木一样，“上山&下海捡垃圾”小组的创建人阿玫在现实生活中是一名斜杠青年。她在英国学过药物化学，在上海张江做过药品研发，后来因为想转行，在杭州做过新媒体运营，如今是一名自由摄影师。用她自己的评价来说，她骨子里是“农民属性”。“付费去摘蓝莓、摘草莓、摘枇杷，我很喜欢做这些事，不光是为了吃，因为去摘可能比直接买还要贵。”成为摄影师之后，时间和工作更自由，爬山和去野外拍植物，成为了阿玫生活的一部分。

2021年元旦，阿玫从网上看到了一篇题为“每周去山上捡垃圾”的帖子。自认是农民属性、平时爱爬山的阿玫受到了触动。“我觉得这个事情自己也可以做，怎么以前去爬山拍照都没想到呢？”她当即发广播，询问有没有同在杭州的小伙伴愿意一起上山捡垃圾，找到了3位同行者。经过商议，大家决定在1月9日的这个周六，去杭州虎跑山上捡垃圾。

上山的起点定在九溪烟树。1月的杭州气温已进零下，山上的温度则更低。半山池子的水面冻成了厚厚的冰层，山壁冰柱林立。阿玫和同行者一边搜寻着林中与土里的垃圾，一边小心翼翼踏着土路与石阶向上攀登。步上山顶的贵人阁，阿玫远眺开阔的钱塘江和西湖，近瞰绿油油的茶园梯田，阁下两位大爷在折叠桌上悠闲地吃着午饭抽着烟。小分队在此拍下了今日捡垃圾的成果：2个垃圾袋、2个塑料购物袋、1个布袋。

也许是那一段山路并不好爬，所以5个袋子并没有装满，但让阿玫印象深刻的是，风景好的观光点，地上有格外多的烟头。回程的路上，阿玫与同行一个中国美术学院的研究生聊天，对方提议说，也许可以把山上的垃圾做成分类的艺术展。阿玫听进去了，拎着她那一袋垃圾上了公交车回家了。回到家，她把烟头在一块有金色星星图案的白布上整齐码开，为它们拍摄了一张“合影”。

之后的4个月里，阿玫几乎每周都组织活动。下山后，她几乎一次不落地用文字和图片进行总结，分享在自己的主页上。有网友留言调侃她是“传销组组长”，她也不以为意，索性申请了一个小组，取名“上山&下海捡垃圾”，真的当了组长。那张星星背景的烟头合影，成为了小组的头像。

“快来快来，这里比较好拍！”个子高高的女生阿杰主动担当堪景员，走在最前面为大家寻找最佳拍摄点。那是没有大树遮挡的一个风口，呼啸声中远望对面群山连绵，覆盖着层次鲜明的粉花绿植，美如印象派画作。

时间是今年清明节的早上，阿玫带着3个年轻人一起来到苏州太湖边的潭山捡垃圾。阿玫记不清这是自己组织的第几次活动，但她去年曾经来过潭山一次，决定今天等下山原路返回时再捡垃圾，这样既可以欣赏山上的春景，又节约了体力。晚樱、野蔷薇、桃花、映山红和满地的蓬蘽，这些植物从阿玫和其他人的身边掠过。

继续往山上走，一大棵独特的淡绿带粉的郁金樱静静矗立在坡下，年轻人围着它观看了许久。阿杰又做起播报员来：“太阳出来啦，它只给你一秒钟。”话音未落，就看大家立马端起相机，捕捉日光照到花瓣上的瞬间。

正午在山顶吃罢带来的食物，分队拿出垃圾袋、一次性筷子和长柄夹，开始捡起垃圾来。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分成两组，每组又各自一左一右寻找着垃圾。道路两边的排水沟和泥土里，散布最多的是饮料瓶和零食袋，其次是纸巾，这些用筷子就能夹出。掉落在坡边、树枝丛里的垃圾需要动用长柄夹。如果不是为了去夹远处的瓶子，可能不会转身发现藏在草丛里的烟盒。

手拿相机，阿玫拍下了草丛里野餐的人留下的食物、包装盒、筷子，也拍下来高高插在树枝上的饮料瓶。拍完，大家不等她招呼，就一齐清理掉。从山顶到山脚，他们走了将近三小时，拾捡的垃圾装了满满的16袋。潭山游人不算多，但是沿路没有垃圾桶，走到山下，在公交车站旁，成员们找两个大垃圾桶，才将垃圾全部放下。

从山上往下走的过程里，阿玫的小分队，碰见了形形色色的路人。春游的小学生和前来捡垃圾队伍里扎着双辫的地理老师交流起了收集的昆虫。经过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在看着他们捡拾了一阵后，也开始捡起附近可见的垃圾。一名年轻的男子，对一行人说“有生之年我一定也会加入你们”。更多的人是好奇。一对穿着时尚的年轻情侣，经过时小声讨论着：“他们在捡垃圾哎，是志愿者吗？”

阿玫说，最开始听到“志愿者”的说法，内心感受有些微妙，直到她偶然读了一本名为《三更半夜居然要吃香蕉！》的书。书中记录了罹患肌肉萎缩症的鹿野靖明如何在500名志愿者的协助下自立的故事。“鹿野靖明生活没法自理，但又不愿意事事麻烦家里人，于是他就招募了很多志愿者。书里对很多志愿者进行了采访。读完之后我懂得了，志愿者并不是奉献也不是牺牲自我，而是在自我意志下我想做一件事。我觉得这个概念，和我捡垃圾的内心想法是非常像的。”

最初，每次上山捡垃圾，阿玫都会在地图上先规划一条线路。让她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因为路线设计得特别长，走到一半的时候，大部分的同伴都打了退堂鼓。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带来的水也已经喝完了。又渴又累，三个人互相给对方鼓着劲。经过一段种满松树的土路，时值江南5月，树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路上刚想要扶一下的时候，定睛一看全是虫子，我有一点密集恐惧症，就觉得，哇，好恶心啊。”那一天的终点是杭州茶叶博物馆双峰馆区。正好是傍晚，三个人站在那看到了西湖最美的落日。

“海岛青年”木木回忆，对自己具有转折意义的时间点发生在2019年。那一年10月，她前往三亚参加了第三届海洋公益论坛。通过论坛，木木接触到各类在海洋和环境领域开展工作的团体。在之后，通过培训和线下参访， 她对环境问题的现状、相应知识、领域内正发生的改变有了系统的认识。后来每次组织净滩活动，她都会为参加者分发可循环使用的手套和垃圾袋，并至少花10分钟时间为参与者做海洋垃圾科普。

“你所看到不一定是问题的根本。海洋垃圾受到洋流、季风的影响。比如春天，厦门跟东山的海洋垃圾相对是比较少的，到了夏天，受到西南季风的影响，垃圾就会增多。东山环岛162公里，同一天、不同的海滩上，垃圾组成也完全不一样，这取决于周边的环境行为，取决于所处海域的状态不一样。”

也是通过2019年的第三届海洋公益论坛，木木了解到老家东山县刚成立了一个公益机构，叫作“东山县海洋保育志愿者协会”。论坛之后，她与协会取得了联系，开始了共同成长的过程。

2020年，协会以“东海卫士”的名称开始活动。他们最初希望联结村镇社区的力量，但这一过程并不顺利。于是，重心转向了东山的公众净滩上。在珊瑚礁保护区进行水下海洋垃圾的打捞、参与科研监测、针对亲子家庭设计专门的净滩活动……一系列活动之后，当年10月，志愿者协会申请到了阿拉善基金会的资助。

2021年，协会开始把目标聚焦到东山的年轻人群体。通过环岛徒步，志愿者在十个监测点进行公益调查，完成了一份东山岛全岛海洋垃圾数据图谱。协会举行论坛、摄影展、孵化营，研发教育公益课程，想要发动在地年轻人的行动力。与此同时，木木自己组织的“木诉净滩”的活动也一直没有间断。存在于网络的“海岛青年”虚拟社团，成立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有26000人加入，成为更多人认识木木和海洋环境保护的窗口。

木木说，如今无论是去北海、还是去三亚，甚至是在印尼，即便再偏远的沙洲，也很难看到一个完全没有人类干扰的海滩。“不会再像高中那样埋怨为什么捡不完，现在更多地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时尽力带动大家做一些事情，就是自得其乐，在过程中找乐趣。”

阿玫说，因为经常组织活动，不断有人通过各种渠道问她，什么时候会组织下一次活动。“我经常跟那些问我的人说，你们也可以自己发起活动啊。”在“上山&下海捡垃圾”小组，除了阿玫日常生活的杭州、苏州，在北京、成都、广州、佛山这些城市都有人自发组织活动。也有海外的网友分享自己在佛罗伦萨的河边、新加坡的海滩捡垃圾的经历。在小组里，大家渐渐建立了共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垃圾。

“但是很多人似乎觉得，如果没有人组织，就很害羞。”阿玫说，类似的感受，她在很多人身上都察觉到。“我妈也曾经阻止我去捡，似乎觉得捡垃圾这件事不怎么体面。但是挺神奇的，过年回家，我的堂妹主动表示，她可以跟我们一起捡。”她相信，加入小组的8000多个成员，大多数人也都同样有意愿尝试，缺的只是迈出的第一步。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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