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革先生治印琐话
撰文| 刘钝
戈革（1922-2007）先生多才多艺，他的忘年交熊伟认为可立足当代学林的共有九项：文章、篆刻、诗、译文、玻尔研究、科学史、教育、书法、绘画，其中文章第一，篆刻第二。自号“啸云楼主”的刘梦芙作《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先生被赏了第五十三把交椅——“掌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地会星神算子蒋敬”；赞词曰：“戈革先生为河北献县人，任物理学史教授，余事倚声，清丽雅正，皎皎鹤立”。戈革却不以为意，宁肯领受排名六十六的“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掌管专造一应兵符印信”。
戈革在未出版的《金庸小说人物印谱》（关于戈革命先生未出版的印谱故事见《知识分子》4月29日文章《金庸失约戈革之后》）自序中写道：“余学印凡四十余年，刻印数以万计，但从未得过任何名家或非名家之传授与指点，仅据向琉璃厂、隆福寺等处搜得之数百种印谱及论印之书，照猫画虎，闭门造车，故所作必入不得正统派之法眼，而正统派所作亦未必都入得鄙人之非法眼，岂不佛法面前一切平等乎？”
未得名家传授指点是事实，不入正统派法眼则是谦辞。诗人、书法名家顾随先生称戈革治印“厚重沉实，胎息汉玺”。金庸先生赞他所刻之字“出众形意，具见匠心，其余亦皆苍劲古朴”。于光远先生说“他的印章更是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戈革也曾为钱钟书、杨绛夫妇治印，得到两位先生的赞美，虽无文字留下，钱钟书夫妇常用之印就出自戈革之手（图1-4）。
戈革还为英国科学技术史家李约瑟治过印。那是1983年秋天，共刻了九方，分别是“李约瑟”“丹耀”“十宿道人”“丹耀藏书”（以上各两方）和“胜冗子”，刻好后又自制八张拓片，将其中一张连同九方石印委托复旦大学物理教授金尚年，倩人代转李约瑟，但是阴错阳差一直未能送出；直到一年后第三届国际中国科学史会议在北京召开，才由上海学者胡道静先生送达李翁之手。此中还有一个有趣的插曲：戈革拓片署名处钤了两方印，其一是名章，其二是闲章“浩劫余生”（图15）；金教授见后认为这个闲章不妥，于是裁下重新剪贴，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政治环境和一般知识分子的心态。
下面是戈革自己常用的几方名章。“红莩”与“拜鞠”都是他的号，想来俱有深意，笔者不敢妄自揣度（图5，图6）。其右为金文的“戈革”，铁笔出神入化，别具匠心（图7）。最右边那个鸟纹印常钤于戈革署名之下，笔者不解其意，经熊伟兄提示方知那是一枚肖形印，继而查得戈革自曝印纹来自汉画像中的朱鸟图案（图8），“借用作鸡”；又查戈革生于公历1922年1月22日，旧历尚属辛酉鸡年。1993年戈革作有《鹧鸪天》一首，自言“鸡年自寿，余生肖属鸡”，词曰：
门外常来黄鼠狼，拜年安着歹心肠。梦中尚复思菰米，窝里何曾出凤凰？排座次，马牛羊（“六畜”中马、牛、羊皆在鸡前） 。夜深风雨想初阳。虽然瘦肋无多肉，早晚熬成大碗汤。
戈革喜猫，以“猫痴”“猫道人”自许，下面是他刻的几方“猫印”。
戈革先生去世前两年（2005，乙酉鸡年）曾集历年所刻自用印并撰“红莩自用印拓賸释文”，分为元亨利贞四册，共计九十九方印，内中颇多有趣的闲章。要说都是“自用”也不够准确，内中有些被人索去，有些主动送人，例如我就知道一方“远水楼”连同堂号一并赐给小友王树军。王君也是科学史出身，现居美国德州，不惜貲费专事搜罗古今名家特别是重要物理学家手迹等稀罕什物，那枚印章现在就成了“德州王氏远水楼”自用了。
图12 戈革自用印拓本释文（一）
下面是戈革“自用印拓賸释文”中提到的一些闲章，颇有趣。图15就是前文提到1983年金教授“认为不妥”的“浩劫余生”。图16中的“红羊劫”源于中国古代谶纬之说，古人以为丙午、丁未是灾难多发年份，这里恐怕特指1966年开始的十年动乱。图17是青年毛泽东所撰《沁园春•长沙》词中的名句，印文中的“主”字如一滴露，查吴大澂、王福庵（禔）等名家都有这种刀法。
下面四方闲章也都各显神采，赏印如睹其人。“史情室”是戈革书斋名号之一，他有一部文集就名为《史情室文帚》。
戈革为于光远随笔集配印，堪称上世纪末的一段学林佳话。1992年8月，于光远将数十年论学论事的短文百篇结为一编，盖因此前曾获同庚之开明领导的赞许鼓励，交付出版前想到如能配以篆刻，不但增加美感，也突出以短文传达精义的初衷，与他本人一样兼通文理又善奏刀的戈革自然是不二之选。戈革也不负重托，短时间内为书稿配印百余方，并建议了《碎思录》的书名。戈革有《七绝四首》题咏此事，说明是：“于光远先生属代作印数十方，既成，率跋印拓之后”。诗曰：
《碎思录》书后附有作者的“求助于篆刻艺术家”与戈革的“刀下留言”两篇后记，点明“篆刻传真理”的意境。该书1993年由香港经济导报社出版，仿线装，竖排，印工甚为精美。后来内地多家出版社陆续引进出版，文字无异，艺术与收藏价值却大打折扣。
图22 戈革签名钤印本《碎思录》（拍好书.布衣书局）
下面（图23-26）是戈革为《碎思录》配的几方警言闲章。
戈革又曾为《红楼梦》人物奏刀，得印约五百，后来一股脑送给顾随的弟子、天津词人孙正刚。1976年唐山大地震殃及天津，孙先生冒死冲上楼抢出那一包印章，再想进去捡拾自己所藏文物时楼就塌了。孙正刚号晋斋，戈革有《金缕曲》一首记其事，词前序文曰：“晋斋好印，遇地震，所居楼房正摇晃中，兄冒死登楼，抱印匣出。楼旋倒，所藏典籍文物一旦皆毁而印独存。”可惜孙正刚早已作古，他舍命抢救出来的印章亦不知所终。
顾随的另一位弟子是著名红学家周汝昌，1954年与戈革结识后经年吟咏唱和直至文革爆发。据戈革《红莩残吟》记载，他为周汝昌刻的印章有“东风历历红楼下”“红楼内史”“芹泥馆”“紫云庵”“解味道人”“何日重登红楼梦”“薛邻”“快绿怡红”等。后来二人失和，那些“红楼”印章也不知去处。
近年戈革同里刘青松作《戈革、周汝昌交游考略》，指出周汝昌2003年初版《红楼夺目红》中12处用了戈革14方印，并在后记具体注明，这样连同封面的“芹泥馆”，该书共存录戈革刻治的15方印。但此书再版时，后记中提到戈革的那句话和文末的印章被完全删除了。详细经过与考略请参阅本文所列参考文献[9]。图27是刘青松从初版《红楼夺目红》中撷出的戈革“红楼”印章。
戈革还是个金庸迷，不仅撰有专著《挑灯看剑话金庸》，还以一年多的时间，为金庸的15本武侠小说中所有人物治印，完成《金庸小说人物印谱》一套。事成戈革作绝句一首（《自题<金庸小说人物印谱>，即寄香港金庸》）：
终句用典“无盐（丑女）”呼应前句“西子（美人）”，亦是自谦。
关于印谱、印章与金庸，以及与若干港台人士之间的公案，吾友熊伟发表了足可留存后世的实录，这里不赘。无论如何，创造了众多一诺千金形象的金大侠没有践行出版《印谱》的诺言，1500余块印石却流失祖国宝岛台湾。
所幸先生送了一套亲手拓本给熊伟。全套凡15部，由薄宣纸制成，16开纸沿左右再分为二，与常见的32开本相比高而窄，兰皮线装，封面上有白条，黑字题写《金书人物印谱》（即上文提到的《金庸小说人物印谱》），每部首页是书名印。承熊伟兄慨允，现将这些书名印拓公布于次。
按照金庸自拟并广为流播的书名联句，他的武侠小说可以概括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十四个字。《金书人物印谱》却没有按照这一顺序编排，排序的原则是什么还有待考证，或请知情者告示。
以上是戈革自制《金书人物印谱》拓本的十五部书名页，每部书名之后便是该书人物的篆印，兹以《天龙八部》为例：图43是“虚竹”“梦郎”和“天山缥缈峰灵鹫宫主”——按虚竹是书中男主角之一，本是少林寺无名小僧，天山童姥死后继为灵鹫宫主；童姥亦曾用西夏公主李清露破了虚竹的戒，虚竹不知其貌而以梦姑呼之，梦姑则称虚竹为梦郎。图44是“天山童姥”“无崖子”“段誉”和“李秋水”——按段誉本是大理国王子，在灵鹫宫与虚竹、萧峰义结金兰；无崖子是逍遥派掌门人，也是虚竹的师傅；李秋水是无崖子之妻、天山童姥的师妹。图45是“乔峰”“辽国楚王南院大王”“萧峰”“丐帮旧主”——按乔峰是书中第一号英雄，本为契丹人，曾掌丐帮多年，身世暴露后黯然离去，复本姓为萧峰，主张宋辽和平，又曾被辽国皇帝耶律洪基封为楚王南院大王。
顺便说，网上有借下载名人诗词谋财者，戈革也被网罗，其家人既无收获更不知晓。此风不禁，天理何在？望清朗诸君及早惩戒此类不肖徒及无良网站，勿再姑息养奸为幸。戈革作有《自题印谱六首》，喜者自取不谢。戈诗恭录如下：
最后说点题外话。英国剑桥李约瑟研究所公布的四方印，不知得于何人何时。经比对并非戈革先生1983年所为，估计戈革奏刀的那九方印还在李约瑟博士的遗物之中。李约瑟喜道家，“十宿道人”“胜冗子”都是他给自己起的道号。图46左方“十宿斋藏书”印特别值得玩味：“十”字在甲骨文中形如一条下垂的绳子，可视作“一”字竖起来的结果；也有人认为像一根竖立的杆子，上天为多为大，以竖“一”代表积小数而成上一级的记数单位“十”，两种解释都可作为人类最早应用10进位值制记数的证据；金文承续甲骨字形，但有的金文在绳上加一圆点表示结绳纪事，最终那个绳结演变成短横，也就成了今日的“十”字。戈革“笑傲江湖第十”印（图37）中最后一字也是同一刀法。形如三条小鱼（实为三颗倒立的麦穗）的“斋”字则见于戈革十分佩服的吴昌硕（缶庐）。“斋”本是古“齐”字的分化字，《说文》称“齐,禾麦吐穗上平也。象形。凡亝之属皆从亝。”图46右边两方则是红白文的对印“走马观花”。
关注《知识分子》视频号
get更多有趣、有料的科普内容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