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烂片！

写在前面

今天聊的这部应该算是最近大家吵得最凶的一部新片，柯南伯格的刚出资源的《未来罪行》。

这片来头挺大的，是大卫·柯南伯格时隔8年的新作，是本届戛纳的竞赛片，当时金棕榈奖的有力竞争者，场刊评分不低，在烂番茄上是79%的新鲜度。

与此相反，《未来罪行》在豆瓣上的分数在资源释出后持续下跌，目前是6.3分，仅在及格线，而且看这个趋势，不及格也不是没可能。

喜欢的人说这是哲学电影5星，不喜欢的人直接就是四个字，不知所云。

我个人属于前者，但我也理解大家不喜欢的地方。

这一次柯南伯格彻底没有考虑观众——《未来罪行》作为剧情片，却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讲观念。

如果怀抱着去看一部科幻恐怖片的期待视野，那么，这片可以说是情节细碎、对白不断、尺度猎奇，不知所云。

而如果你平时喜欢形而上的理论，那么这部片会是一个绝佳的哲学文本，充满了哲思。

各花入各眼吧。

如果有这方面的兴趣，那么可以去看看这部片子，看完之后来读读这篇影评，或许会给你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未来罪行》

下面先贴上剧情简介，我们接着来探讨电影所表达的观念。

人类越来越适应合成环境，人体也开始成为加工的对象，迎来了新的变形。

Saul Tenser（Viggo Mortensen饰演）是一位知名的行为艺术家。在助理Caprice（Léa Seydoux饰演）的协助下，他开始通过一些先锋前卫的表演来展示自己器官变形的场面。

Timlin（Kristen Stewart饰演）是一名来自国家器官登记处的调查员，密切关注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此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他们希望利用Saul的声誉，向世人展示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

（cr豆瓣）

一

现代性

要理解这部电影，我们需要先理解一个词，「现代性」。

何谓现代性？

通俗来讲，现代性是工业化的产物，表现在社会结构和生产组织大幅改变，都市取代乡村变成生活的主要形态。在思想文化上，偏向以个人主义形式存在的人道主义，以及以功利主义形式存在的理性主义等等。

这么说可能还是有点不好理解，我们举些现实中的例子。

比如，我们脱离乡村来到城市，看似只是地理位置的改变，但其实随之烟消云散的有很多东西，圈子不再是血缘纽带、邻里关系，变成了与大量背景复杂、兴趣殊异的他人打交道，但这种接触往往是表面性的，且功利的。

再比如，你发现自己在「物」的海洋里，商品瞬息万变，广告里满是理想生活的样态，在一个不小心之间，个性就被物质生活给吞噬了，而后堕入享乐主义。

这些都是现代性的后果。而现代性这个词之所以让我们感觉陌生，是因为这种变化往往发生在潜移默化中，需要将视角置于宏观才能察觉到。

将自身从当下抽离，去看整个社会的变迁，就会发现现代性已经在我们生活里扎了根。

电影呈现的便是一场现代性寓言——以一种激进可怖的方式，给我们看现代性的后果。

最显像的一个后果，也是这部电影的核心设定——

手术或者说切割身体取代了插入式性爱，这个看似荒诞和可怖的方式，代入到现代性便很好理解。

因为现代生活急剧的竞争、共同情感的匮乏，各种物和讯息给人以反复的刺激，于是人们逐渐培养出独特的感官，即麻木、冷漠，使自己免于不可把握的生活的意外打击。

电影把现代人的这一心理危机具象成了身体危机——人类身处的世代面临「快速进化症候群」的问题，人体不断长出没有功能的器官，痛觉退化、无法感染。

那么，为了激起感官的刺激，只得用更加激进的方式，比如用刀割开彼此的身体。

人们变得昏乱但疏离，电影里的每一对关系都极其遥远。比如，男女主能赤身裸体一同进行手术式性爱，却只是伙伴关系，两人之间看不到情感的流动和信任的痕迹。

这背后是现代性的第二个结果——

人们直接将自我以外的人他者化了，哪怕是亲近的人。

电影里的母亲直接杀死了自己年仅8岁的儿子，因为儿子有塑料消化系统，她说这个孩子不是小孩，只是个生物，是被前夫发明出来折磨她的东西。

我们可以看到，在现代性的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结消失，人不相信感官，怀疑身体知觉。

那么，还相信什么？

相信机器。

机器便是与感性相对的理性的创造物，还有什么会比机器更理性呢？

男主Tenser的生活起居离不开机器。有“兰花床”实时监测痛感与荷尔蒙等各项身体指数，有早餐椅精准调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以使咀嚼、吞咽、消化更加容易。

借由机器对身体的介入，引出了大卫·柯南伯格电影里恒常的一个议题——身体。

二

身体

这部电影其实就是在抛给观众一个问题，怎么样才算真正掌控自己的身体？

这个问题，看似是不成问题的。

通过机器，我们可以掌握身体的各项数据和构造，正如Tenser和Caprice的身体艺术表演里的slogan：「Body is reality」（身体是真实），我们从未如此精密地了解自己的身体。

但这个「身体是真实」的命题真的成立吗？或是说，我们真的在掌控自己的身体吗？

并不是。

就像摄影的光学真实与我们肉眼所见的视觉真实是不一样的，机器的科学真实亦不等于肉身真实。

在我们误以为自己掌控了身体时，我们的身体早已被夺走了主导权——身体被机器完全掌控了。

且，不止如此，身体还成为了权力所追逐的目标。

电影里有各项组织和人员研究身体，国家器官注册中心、新罪行小组、生物形态学协调员等等。

我们来特别注意一下「国家器官注册中心」，人身体一旦生出新器官就要去这个部门登记。

这一设定指涉的是生命政治这一现代性产物，也就是指，身体的生物性事实变成了政治性的，政治将身体作为对象，国家塑造和照管人民的身体。

生命政治的显像在我们的政治生活中比比皆是，近一点的，是各个国家都会实行生育政策，包括最近大受讨论的美国的堕胎权问题。历史上远一点的，是种族屠杀，这其实也是生命政治的逻辑，杀戮别的种族，是为了自己的种族身体更加安全甚至是“纯洁”。

还有新罪行小组这一组织，隶属于国家司法部。那么，为什么国家司法部给这个小组起名「罪行」两个字？

小组里的人员直言不讳道，“用罪行两个字显得更性感，性感意味着更容易融资。”

这里指涉了身体的另一现状，性感成了身体的一大主题，但就像身体受权力宰制一样，性受经济实用主义宰制。

性直接与经济挂钩，这就意味着性不再是私密的、罗曼蒂克的个人生活实践，性变成了公共的、引发观看的「表演」。

人们在街边旁若无人地用刀割开彼此的皮肤，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可以对彼此进行手术，将肌肤下的血肉器官露出。

人们彻底交出了身体，身体变成了社会的所有物，但人们自己却并没有察觉到。

身体不是自我存有的，而是福柯式的——身体是权力和历史的落脚点，身体被宰制、被驯服、被摧毁，没有主动性可言。

身体除了被上述社会性权力所统摄之外，亦被人类自身观念上的身心二元论给贬抑。

身心二元，也就是将意识（心）看作是人的决定性要素，身体不过是意识和精神活动的一个令人烦恼的障碍。

电影里，人们认为身体的进化赶不上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文明，也就是意识，也就是「心」。

为什么人类文明等同于意识？

这其实是人类观念史上的一个潜在共识，文明是由头脑智慧造出来的历史，身体劳作只是工具。解放身体亦非人类的最终目的，精神解放才是最终目标。

就像柏拉图追求完满的理念世界，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黑格尔崇尚绝对精神。身体一直被当作是动物性的，而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而可以建立起文明，就是因为人有意识去压制身体的动物性。

电影里，那个8岁小孩天生拥有能消化塑料的器官系统，被他的父亲视作人类身体适应于人类文明进程的进化。

很荒诞，以塑料为食的身体竟然被认为是美好的，这真的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吗？

在这里，历史的痕迹被铭写在了身体上——我们的历史，是在迈向污染、工业、肮脏的历史。

以及，电影里随机长出多余器官或是能消化塑料的身体，是真的在进化吗？

并不是，这更像是身体在进行一种反叛，身体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让人们去听到它的声音，去听到自然规律的声音。

那么，身体的出路在哪里？

福柯给出的答案是，被动的身体的出路只能是隐秘的自我美学改造。

讽刺且诡谲的是，电影里践行的这种自我美学改造，是在体内的器官上纹身。这依旧是让人造物（也就是意识）去掩盖和主宰器官本身的模样，依旧是离自然身体越来越远。

写在最后

身体，何止于动物性，更是负载着意义、人性、生命形式、价值，还有自由。

然而，我们已经从身体上交付出太多东西了。

这具身体，已是个体最后的所有物了。

唉，就说到这吧。

音乐/

配图/《未来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