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量宇宙里寻找消失的儿子
▲ 2023年4月10日,内蒙古包头市,强沙尘暴来袭。(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编者按:这是关于电影《亲爱的》里最后一个还没找到孩子的寻亲爸爸的故事,他又获得了一条确凿的线索,希望再一次燃起。
但实地跟访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不只是一个父亲苦苦找儿子的故事。12年过去,寻亲群体的叙事发生了巨大变化。找孩子的人、帮助找孩子的人、围观找孩子的人,甚至是办案民警,人们的沟通方式、推进事情的方式,甚至生活方式,都已被短视频主导的社交媒体时代彻底重塑。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流量宇宙里,看见或许比理解重要,它既推动着理解的达成,也加深更多的不理解。正如理解一群绝望的父亲母亲,我们也可以尝试重新理解一个被流量塑造的民间社会。
沙尘暴从北方吹来的第二天,一早,黄沙还没褪去,包头城外东北角的顶独龙贵村里,已经有村民在等着。
她五十多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等的那位“不容易的寻子爸爸”,是12年前曾到村里打工的外地人。但那时她并不认识。直到有了总也刷不完的手机短视频,一个叫“寻儿杜后琪”的账号老在信息流里冒出来,一来二去,杜小华成了她的“熟人”。
杜小华又回来了。这个消息也是她在信息流里刷到的。2023年4月10日,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硬卧,他和沙尘暴同时抵达。
拥有274万人口的城市裹在一片浑浊的橘色里,傍晚时分,橘色越发怪异地透出铁锈红。走在路上要掏出手机,不一会儿,屏幕就蒙上一层细沙。躲进室内,细微的沙尘从缝隙钻进屋子,一张嘴,喉头一阵尘土的颗粒感。隔着玻璃窗,远处的阴山山脉消失了。
“包头包头,出门就得包着头!”路旁有人调侃。
“北方的春天就是这样。”江西人杜小华对这糟糕的天气没太在意。手机补光灯亮起,他开始了又一场直播,一只手往额上涂抹带货的生发剂,眼睛盯着飞速滚动的留言区,嘴也没歇着:“谢谢大家的关注!也麻烦多多提供线索。”
同样刷到杜小华视频的人还包括:一位相识的老乡,看到他在内蒙古,赶忙打电话约饭。一个老板,发现他住在自家的酒店,留言说要给免单——最后付了会员价。一位画师,画了张小米奇的油画,约他拍视频,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一位律师,几天前刚注册了短视频账号,见面时,两名助手全程拍摄。一名“资深媒体人”,出发来找他前就说好,自己是“来蹭流量的”。
人人都喜欢团圆的故事。一年前,杜小华随手发了条“太阳升起来了”的动态,就让记者们以为“可以提前做准备了”。这次也不例外。杜小华说“有接近小米奇的线索”,传出去就变成充满噱头的标题——“新进展!”“线索已锁定!”“小米奇要回家了?”
当然,顶着风沙来到包头的记者们,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一条确凿的线索
“小米奇要回家了?杜爸爸赴内蒙古重走儿子被拐之路。”
2023年4月11日,内蒙古包头市顶独龙贵村,12年前杜后琪丢失的地方。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路边白杨开始吐绿。透过浑浊的沙尘,杜小华留意到这个好兆头。这趟来之前,他在朋友圈发了条动态:“接近小米奇的线索,即将进入关键时刻。”
小米奇是儿子杜后琪的小名,12年前在包头失踪。
3月,杜小华收到一条来自鄂尔多斯的线索。爆料人说,自己听一个熟人无意间讲起,她弟弟在2012年买了个男孩,六七岁,江西人,皮肤黑黑的。
这样的线索在评论区太常见了。没有准确的买家姓名、没有住址,在寻亲圈子里,这通常会被视作无效信息。况且,这些描述和小米奇的特征完全吻合,简直就像恶作剧。
不过,爆料人还提供了另外三条线索,其中两条,警方都确认了当事人的个人信息属实。这让杜小华在意起来。他越来越相信,要顺着线索挖下去,万一,就是他呢?
4月11日一早,杜小华前往顶独龙贵村,去小米奇消失的地方。有追拍团队在短视频平台开始直播,标题是:“小米奇要回家了?杜爸爸赴内蒙古重走儿子被拐之路。”
每回到包头,杜小华总会到村里转转,没什么事也去待上一会儿。万一,孩子找到那儿去了呢?又或者,万一村民们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呢?
从公路转入颠簸的土路,说不好是沙尘天气还是路面扬沙,视线愈发浑浊起来。路旁清一色红砖平房,潦草地涂着厚薄不均匀的水泥,和12年前没什么两样。
短视频的传播,让“拐孩子”像一片赶不走的乌云,始终笼罩着顶独龙贵村。有村民说,直到现在,到了晚上,家长们还是不放心让孩子独自出门。
村里最明显的变化,是外来人少了。2008年,木匠杜小华到这儿时,房租低,离市区不远,外地人开的小作坊有七八家。老板租下两户相邻民宅,就成了橱柜厂,厂区中间,隔了条不足十米宽的土路,就是村里的主干道了。
杜小华和妻儿住在东边那处宅子,大多数工友住在西边。2011年3月6日,赶上农历“龙抬头”,吃过晚饭,杜小华到西边找工友商量:要不要去镇上澡堂洗澡?
到19:20,小米奇也跑来问:还去不去镇上?村里娱乐生活贫瘠,对六岁的孩子来说,去澡堂算是一桩。那天零下十多度,又是大风,“不去了,让你妈妈给你洗吧。”杜小华回答。
这成了父子俩最后的对话。之后,小米奇转身出门。
“儿子呢?”20分钟后,妻子找来了。
那是个活泼但胆小的孩子。瘦小,长圆脸,鼻梁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伤疤,双眼皮,眉毛淡淡的,睫毛特别长,耳朵紧贴后脑勺。因为鼻梁受过伤,要是小米奇哭得伤心了,会流鼻血。
一个巴掌引发的关注
他第一次体会到互联网的威力。一天之内,短视频账号粉丝从几千涨到十多万。
2023年4月11日,内蒙古包头市顶独龙贵村,12年前杜小华一家住在这里。铁门上,杜小华写上寻人启事,内容包括儿子杜后琪的特征、丢失过程、夫妻俩的电话,以及央求房东不要擦去这些信息。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杜小华上一次离开包头其实只是在几天前。那天,4月初罕见地下起暴雪。一觉醒来,路面的积雪足有两公分厚。
暴雪和沙尘暴之间,他去了趟深圳,4月7日是孙卓被拐案开庭的日子。
在深圳下车时,杜小华随手拍了段从高铁旁走过的视频。14秒,没剪辑,从拍摄到发布就花了几分钟。这成了4月以来,他浏览量最高的视频,1400多万。
杜小华说不清这么高的流量是为什么。正好赶上热点吧,他想。
第二天出现在法院外的寻子家长有数十位。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身穿印有孩子大头照的T恤,手上举着寻亲海报。一有镜头扫过,那些海报就被高高举起。
寻子家长要抓住每一次可能的曝光。他们会出现在每个热门地点,不管是其他认亲现场,还是毫不相关的网红打卡地,例如临沂拉面哥家门前,或是淄博的烧烤摊旁边。
但在法庭外,杜小华没好意思开直播。他担心自己一开,“网友全跑我这来了”。他频繁出现在其他家长的镜头里。梁三寿快60岁了,头发花白,找儿子28年了。他笨拙地摆弄手机,在直播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讲起自己的经历,观众只有三百多人。杜小华凑过来,人数很快破了千——用直播术语来说,这叫做“导流”。
这种无人关注的失落,杜小华也很熟悉。他的流量,起初也是从孙海洋那儿“蹭”来的。
2021年12月6日,消失14年的孙卓找到了。即便刻意避开新闻,杜小华还是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老杜,孙海洋你认识吧?现在中央一台正在播他的认亲仪式。”
几句话下来,杜小华一屁股瘫坐在路边的垃圾桶旁,泔水流了一地。
“难友”找到孩子当然值得高兴。不过,一种巨大的焦虑袭来。李静芝、申军良、郭刚堂、孙海洋,这些有影响力的家长陆续和孩子团圆,以后谁来带头寻亲?
一夜无眠。熬到清晨,杜小华收到孙海洋的信息,他打算带孩子从深圳回湖北监利老家。
再不趁这个机会逮上一两家媒体,以后可能真没机会了。早上7点刚过,杜小华往行李箱里塞进巨幅寻子海报,提了箱红牛,开着那台贴着25份寻亲海报的北京现代,往七百多公里外的监利出发。
他成了最早到达的寻子家长。晚上吃饭时,对着孙海洋直播的众多人里,一个主播说了句:“山东养家把孙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杜小华一下崩溃了,脾气上来,一巴掌甩过去,把主播手里的手机摔得老远。“让人贩子把你的孩子拐走试试!”他嘶吼。
一个巴掌引发了关注。有人围过来,问他和孙海洋是什么关系,也有人加了他微信。一名眼尖的记者发现,他的头像是《亲爱的》演职人员和寻子家长们的合照。
点开照片,里头4个家长,就剩他没找到孩子了。
媒体抓到了新闻点。从此杜小华的名字被加上前缀:“《亲爱的》原型里唯一没找到孩子的家长”。
他第一次体会到互联网的威力。一天之内,他的短视频账号粉丝从几千涨到十多万。在这之前发的短视频,浏览量最多几千,点赞几十,甚至是个位数。
平台方也找来了,让他拍段素材,由他们剪辑发布。他又穿上那件印有儿子头像的T恤,“我需要搜集更多信息,帮助被拐儿童家庭”。这条视频,收获了31.4万点赞。
手机开始不停闪烁、震动。有来爆料的,也有来表达同情的,还有家庭关系不和谐来求助的。杜小华不敢漏掉任何一条。
万一,发现什么新线索呢?
“能不能陪我走走”
每回一开直播,她们自然就上线了,不用事先通知,“好像24小时都在网上”。
“能不能陪我走走?”
2022年元旦,杭州一家公益机构举办的跨年会上,杜小华第一次见到了网友上官正义,一位早在2007年就开始参与打拐的志愿者,寻子家长们的“军师”,上官正义是他的化名。
彼时,杜小华已经“红”了。网友们发来的线索攒下太多,一个人处理不过来。他向上官正义求助,对方答应下来。
此后大多数寻子时间,二人成了固定搭档。在短视频世界里,粉丝们称呼上官正义为“仔仔”,两人成了网友口中的“华仔组合”。
有了搭档,网友们提供的线索可以沿路核实了。杜小华不善于处理很多现实问题,志愿者张姐回忆,2022年1月,杜小华头一次独自出门追踪线索,和警方沟通遇到困难,不知该怎么处理,给她打来电话,两人“一头雾水”。“好在,现在有仔仔了。”上官正义和警方打交道多年,张姐舒了口气。
按照杜小华的说法,整个2022年,他向各地公安机关提供的线索里,孩子采血后和DNA数据库内父母信息比对成功的,有二十多条。
另一个长期搭档是张书,寻子车里总拿着手机拍摄的人,四十多岁,杭州人。他自述,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外贸公司,原先在前述公益机构兼职做新媒体运营。
杜小华和张书的相遇是在《失孤》原型郭刚堂儿子的婚礼上,2023年3月19日。
张书把那场对话形容为“一拍即合”。他说自己信佛,相信做慈善是“积德”。在路上,帮助具体的人,这让他“感到充实”。
还有更多不时出现的热心人,直播间里就有8位女性志愿者。
张姐是最早加入的一位,负责收集线索。她40岁,开超市。几乎每天晚上,杜小华都会开上一个多小时直播,张姐会记下那些在评论区说自己有线索的人,再找对方私聊。
这是项耗费时间和耐心的工作,大多数时候都是“陪聊”:有时聊着聊着,对方消失了;有人担心个人信息被泄露,反悔了;还有聊上好几天,也拿不到买家的完整信息。
但每回一开直播,她们自然就上线了,也不用事先通知。“好像24小时都在网上”,杜小华也纳闷。
包头网友许姐最早关注寻亲圈,是从孙海洋找到孙卓开始的。她五十多岁,做微商生意。那阵子,视频铺天盖地,她看不得这些,总是“哭得稀里哗啦”。看多了,她注意到那个总站在孙海洋边上的男人,孩子是在包头丢的。
第一次刷到杜小华来了包头的视频,她就拨去电话,问有什么能帮得上忙。
这回,知道杜小华又来了包头,许姐把自己的车开来,当起了司机。“需要我才好呢,我反而挺高兴。”她身上有股典型东北人的爽快劲儿,咯咯笑着。
同杜小华出去跑过几趟,许姐也有了自己拍的原创视频,粉丝也涨到7.9万。慢慢地,有网友私信她提供被拐儿童线索了,身边的朋友在她的影响下也越来越关注寻子家长了,“我就觉得,咱还是能发挥些作用”。
这回见面,她告诉大家,自己买了视频制作的线上课,想再精进技术。
“没必要为我这事花这么多精力。”一旁,杜小华有些不好意思。
“我对这有兴趣,”许姐摆了摆手,“别人到我这年纪都更年期了,我有喜欢的事做,才‘更’不了呢。”
“最最艰难的时候”
杜小华带货也很“佛系”。张书又学起他,“你们要的人再买哦,需要的人再买哦”,紧接着再补上一句,“真的需要再买哦”
2023年4月10日,内蒙古包头市某酒店,杜小华在直播。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一辆车,和寻子路上的油钱。”到包头那天,一个有1990万粉丝的抖音大V打来了电话。素不相识,对方提出要资助杜小华。而在这之前,大V已经在自己的账号先行发布这个想法,光点赞就有二十多万——杜小华也看到了。
他谢绝了。
“在我最最艰难的时候,有大家的帮助。我已经顺利多了。”他向对方提议,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寻亲家长”:“患癌的刘家柱妈妈、庄兵兵妈妈,丈夫过世、股骨头坏死的杨紫怡妈妈,家庭崩溃的杨盼盼妈妈,生活无以为继的陈进军妈妈,身患重疾、靠双手爬行找孩子的陈兆元爸爸……”
他一个个数过去。让人想起寻子界最知名的父亲孙海洋,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那是2021年12月23日深夜,他刚开完八百多公里车,将失散多年的儿子孙卓带回到深圳。他说,有家长在丢失孩子后,又丢了更多东西。“有人离婚了,有人生意不做回老家了,还有人身体出了问题。为什么很多孩子找到后不愿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是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家垮了,这是孩子不愿意回来的家庭。一定要好好打工,或者把生意做好,不要和家人吵架,把这个家经营好。”
杜小华也经历过类似的低谷。
“最最艰难的时候”发生在2022年上半年,“华仔组合”刚上路。赶上各地疫情管控严格,有时车上了高速,十来个小时停不下来,一天光油费就得上千。平均下来,一个月开销动辄三万元。
杜小华没有太多经济来源。在上饶老家镇上,妻子开了家店铺卖手机和眼镜,还要照看一对儿女。
从3月跑到8月,线索没找着,这个家庭的积蓄却几乎花光。最严重的时候,夫妻吵架,甚至吵到想过离婚。
到了8月,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广东一家企业老板找来,希望能帮助他。对方提出两个方案,一是直接给现金赞助,二是直播带货,赚取佣金。杜小华选择了第二种——直接拿钱,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流量很重要。首场直播带货出乎意料地成功,纯利润七八万,“窘境一下就缓解了”。至今8个月过去,杜小华每次直播带货,都有千元左右利润,加起来,基本能覆盖寻子路上的开销了。
搭档上官正义也加入了带货。
“打拐行,带货是真不行。这个人,一到带货,嘴巴就笨得要死。”张书模仿起上官正义,“诶,大家来买哦,这个东西好”,几百人的直播间生意惨淡。张书苦笑。
杜小华带货也很“佛系”。张书又学起他,“你们要的人再买哦,需要的人再买哦”,紧接着再补上一句,“真的需要再买哦”。
但事情一旦和钱扯上联系,还是容易带来非议。2023年3月末的一场直播,有人留言,质疑杜小华发布寻子视频是为了博流量带货。更有甚者:“是不是自己把孩子卖掉的?”
“我又不是吃露水的,我也得活下去!”杜小华脾气上来,爆了粗口。
等气消了,冷静下来,他明白,一百多万粉丝,那些不理解自己的,可能还不到零头。没必要和他们较真。
又一场直播,又遇上有人质疑。“那说明你还不了解我,可以多关注几天再说。”这回,他的态度平和多了。
一条带来转机的微博
事情的转变来得迅速。不出15分钟,杜小华就接到当地公安机关的电话。
2023年4月12日,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杜小华从包头转到这里的派出所报案。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车从生长着梭梭和红柳的沙丘旁驶过,到达位于鄂尔多斯东南部、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伊金霍洛旗(下称“伊旗”)一家派出所外。
这是2023年4月12日下午,前一天,从顶独龙贵村出来,杜小华去了趟包头公安局青山区分局刑侦大队。12年前,小米奇失踪,杜小华就在这里报了案。他向办案民警提出,希望由警方从“王女士”的亲友入手,继续核实线索的真实性。
“王女士”,就是那条“确凿”线索的当事人。杜小华上一回来包头,警方找了王女士,对方否认自己的弟弟收买过孩子。爆料人则注销网络账号,消失了。
一切陷入僵局。
这回,他提出,希望由警方从王女士亲友入手,继续核查。他还建议采集鄂尔多斯15-22岁户籍存在问题的男性血样,录入全国打拐DNA数据库。
杜小华有他的依据。除了那条关于小米奇的线索,他还收到十多条鄂尔多斯的线索。他从这些线索中总结的规律是,那些儿童被拐时的年龄普遍比其他地方的大。再加上鄂尔多斯离得不远,这让他觉得,即便线索最终不成立,“百分之七八十,小米奇就在鄂尔多斯!”——两个多小时后,走出刑侦大队,杜小华面对电视台持续直播的镜头,情绪有些激动。
这是一场从早晨9点多开始,持续到太阳西下的直播。一天下来,吸引了680多万人次观看。
民警认为,他的诉求得耗费大量警力和财力。至于能否实现,需要同鄂尔多斯市公安局沟通,也得向内蒙古公安厅汇报。
再次进入等待。杜小华翻出手机里一份excel表格,里头罗列了鄂尔多斯那十多条线索。他打算,先把两个“土豆”挖了。
他把沿路核实线索形容为“挖土豆”,“走到哪就挖哪儿”。
去鄂尔多斯,他决定。和公安机关打交道的顺利程度,杜小华总结出规律,大致可以分成两种情形:一种是认识他的,另一种是不认识他的。
要是认识他,事情就好办了。一次在榆林,反映情况当天,警方就完成了对孩子的采血。还有一次,杜小华向鄂尔多斯康巴什区的派出所提供线索,值班民警见他面熟,“最近好像在视频里刷到过”。半小时内,民警就对他提供的信息做了登记,当场向上级反映情况。
至于更多不认识他的,例如在伊旗这家派出所,事情进展就不太顺利。民警记录了他的报案信息,告诉他,可以第二天去伊旗公安局刑侦大队,找一位王姓警官处理,那里有更先进的信息查询系统。
4月13日一早,在伊旗刑侦大队,杜小华得到的回应则是:王姓警官不在该单位工作,这事儿,还得回辖区派出所。
志愿者张姐回忆说,要是在2022年年初遇上这等事,杜小华甚至会向警官下跪。
现在,他自有应对之策。从刑侦大队出来,杜小华在微博上发了条动态,“普通的线索举报求助,为什么这么难?”配图是刑侦大队的大门。
不料,当地公安的反应来得如此迅速。不出15分钟,那条微博有了十余条评论、数条转发后,杜小华就接到了电话。对方表达了歉意,解释说接待的民警没了解清楚情况,让他再回去详谈。
同短视频动辄百万的观看量比起来,微博上的数据显得微不足道。不过,杜小华摸索出经验,微博流量虽然稀少,但似乎更能解决问题。
晚上,他又转发了这条微博,“伊旗方面(找人)让我删除微博,还说前期沟通不顺……”后面带上三个哭脸表情。
第二天,对方又和他联系,反馈事情的进展:两条线索中涉及的孩子,一位在本地上学,已经完成采血;另一位在外地念书,也已安排人手专程赶去采血。
包头警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同一天,青山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办案民警也赶到了鄂尔多斯,同杜小华一块见了王女士的家属,再次核实她的家庭情况。
甚至还从办案民警那儿接到个“好消息”: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治安管理总队决定,要在内蒙古境内,对3岁后登记户籍的儿童全部采血入库。
这个采血范围,最终大大超出他的建议。
“让网友放心”
一条高赞评论描述这场寻亲:寻亲家庭:不是;被访家庭:不是;街道邻居:不是;网友:必须是。
从江西吉安出发,搭11个小时火车到桂林,再转车去玉林,再坐3个小时大巴,最终抵达镇上。
2023年4月12日晚,江西的寻子母亲曾根兰,同丈夫走了趟早已预料到结果的“寻亲之旅”。她的一对儿女四年前在吉安失踪,女儿7岁,儿子6岁。
曾根兰出发这天,杜小华注意到这位老乡的动态。新线索源于4月6日,广西网友“人才哥”在玉林街头遇到一对捡饮料瓶的姐弟。他递给姐姐100元现金,又把整个过程拍摄下来,发布在短视频平台。
有网友发现,这对姐弟同曾根兰丢失的儿女样貌相似。提醒陆续传来。曾根兰和丈夫反复看视频,不论口音还是样貌,都不像是他们的孩子。
到了4月12日,夫妇的手机双双被“打爆”了。一个电话还没挂,另一个又打进来,所有电话都指向同一条线索。
实在回复不过来了。那天下午3点,曾根兰开了一场直播解释。直播间里,“人才哥”还同她连了线,解释说,已经实地去这对姐弟家中探访,确认他们从小就在当地。
“孩子才丢失4年,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一定可以看出来。”曾根兰说。
这样的表达引发了更多质疑。有人提醒,不能仅靠视频就草率下结论:“哪怕是0.1%的几率也不要错过。”“建议去做鉴定啊!!不要只看不像就不理啊!”
还有人质疑他们找孩子不上心:“是不是假寻亲?”“就算不是你的,你也亲自去看一下。”
下了直播,曾根兰向孩子丢失地的警方反映情况——而热心网友们的电话,早已打到公安局。
第二天早上10点,她收到警方核实的消息,两姐弟是由原生家庭抚养。不过,她还是决定出发。三天后的下午,曾根兰在村里见到放了学的姐弟俩。亲眼见到女孩,“口音、五官和我女儿完全不像”。
一条高赞评论总结了这趟寻亲——寻亲家庭:不是;被访家庭:不是;街道邻居:不是;网友:必须是。
不在意网友评价,做起来远比说起来困难。寻子家长们尤其如此。他们对网友的依赖比普通人更高——流量决定着线索数量,线索意味着寻子的希望。
曾根兰遇到的情形,杜小华也经历过。
2023年4月11日晚,杜小华的直播间里不断有网友刷屏:鄂尔多斯某中学有个姓郑的孩子,可能就是小米奇。杜小华澄清,他已经求证过,这条线索是爆料人“做梦梦到的”,“没有半点科学依据”。
不过,还是有网友觉得,这或许是因为爆料人“不敢明说”,“也许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你”,“不要忽视每一个线索”。
“明明知道不是,为什么还跑这样的冤枉路?”注意到曾根兰去了广西,江西警方给她打去电话。
“不管是不是,去广西实地看看,我们放心,让网友也放心。”这位绝望的母亲担心,要是不去实地看看,网友会以为她不珍惜收到的线索。
那以后谁还来提供线索?
“哪能一直有流量啊?”
到2022年12月,中国网络视听用户规模已达10.4亿,超过即时通讯成为第一大互联网应用。
2023年4月16日,内蒙古包头市顶独龙贵村,杜小华给杜后琪办了个小小的成人礼。他原本想着,一定要在孩子18岁之前,还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时把他找到,这样,孩子回家就毫无悬念了。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杜小华又回到了顶独龙贵村。
生日歌响起。折叠桌上摆着一个12英寸的蛋糕,上头装饰有米奇的塑料摆件。4月16日,男孩年满18岁了。
来参加这场小小的成人礼的,有孩子的父亲、对着父亲直播的人、看到直播后赶来的网友,还有记者。唯独寿星不在场。持续一个多小时的生日直播,最多时有2万人在线。
《2023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里提到,到2022年12月,中国网络视听用户规模已达10.4亿,超过即时通讯成为第一大互联网应用。
这份报告还给出一个数字:短视频用户人均单日使用时长为168分钟,接近三个小时,远远领先于其他应用。
即便和杜小华在一起跑上一周,要让他找出一小时以上的完整时间接受采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核实线索,同网友们见面占据了他的剩余时间。
在鄂尔多斯,那位给小米奇画画的画师有十多万抖音粉丝,他画过水泥工、拄着拐上课的老师、核酸检测员,还有康巴什区区委书记邢征。每回画完画,他总要回访当事人,拍摄一段送画的视频。4月13日下午,从伊旗刑侦大队出来,杜小华按照约定,配合这位画师拍摄。
然后是下一个地点:律所。早上,这家律所主任同他联系,表示愿意提供帮助。一进会议室,桌上已经架好了三脚架。几天前,这家律所刚在短视频平台注册了官方账号。
交流时间远超预计,结束时已是下午6点。“见个人就掏心掏肺,恨不得把家底拿出来给别人看。律所粉丝还不过百!”走出律所,一行人“调侃”起杜小华。
“他们在当地说不定有政法界资源,万一碰巧有说得上话的呢?”他说起自己的心思,能“蹭”一个是一个。
“蹭”流量——这个听上去不怎么正面的词汇,在寻亲圈内并不忌讳。一位自称“资深媒体人”的网友有三十多万粉丝,他也到鄂尔多斯来待了3天。出发前,他说得坦诚,自己就是来“蹭”流量的。
杜小华不介意,“我也需要他的流量”。
许姐还介绍了一个“蹭”流量的法子。她的账号发的清一色寻亲信息,要是流量往下走了,就发上一两条和社会热点相关的视频。等流量涨上来,再发寻亲的。按照她摸索出来的规律,平台会根据此前几条视频的流量表现来“推流”。
不过,这种做法需要踩准时机。平台也会限制用户发布社会热点视频,要是不赶巧,还有被封号的风险。
小米奇生日这天,许姐注意到,热度没有预期的高。她有些着急。
“哪能一直有流量啊?这可能是最近最后一波流量了。”张书说,从孙卓被拐案开庭后的一周多,杜小华的账号流量大体呈抛物线般的下滑趋势。
然而,抛物线又向上了。
3天后,4月19日,鄂尔多斯教体局向辖内所有学校发布了一份协查通报,发动师生辨认是否有小米奇的线索。“杜小华发现失踪儿子新线索”的词条上了热搜第一。记者们的电话又不断打进来了。又有直播团队赶往鄂尔多斯,希望能赶上父子团聚的时刻。
流量回来了也焦虑——这次要还是找不到怎么办?
杜小华原本想着,赶在孩子成年前,还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时把他找到。那样的话,孩子回家就毫无悬念。
这个愿望落空了。“难友们”都上了岸,他仍是那个倒霉的、被落下的人。看得见摸不着的流量,成了这个父亲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南方周末实习生陈渡归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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