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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失去事业还是失去男人?|连载

你愿意失去事业还是失去男人?|连载

小说

小说《卵子的呐喊》
文/毛利
前言
写小说的过程,跟怀孕很像。
一样都是从各种胡思乱想开始,之后胎儿慢慢成型,逐日壮大,有了自己的血与肉。
一样都是中间各种辛苦,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逐步失去自我。
最近这几个月,我常常想起三年前那个怀孕的春天。
那段时间我欲望骤减,既不想买衣服也不想出去玩,原来兴致勃勃的各种爱好全部搁置,没时间,没心情,顾不上。
现在也是一样,你开始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成了你真正的生活,你一个劲地在为这些人物操持着生活,写出他们的潜在矛盾,勾勒他们的内心世界,再哗啦一下像抖包袱一样,抖出情节冲突。
写《结婚练习生》的时候,我就想,下一本要写生小孩了。
从三十岁的第一本小说开始,恋爱,结婚,生育,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小目标。
看起来有点老派,就像生育这个主题一样,它有点过时了,不再是每个女人必然的选择。
问题是你会听到卵子的召唤,特别是随着年龄的上升,这种召唤逐渐变成一种拷问,甚至感觉到每个月都在拷问一次,怎么样,这个月想好了吗?
那时候我心想,嗯,这本小说的名字,就叫做《卵子的呐喊》吧。
有了小孩后我才意识到,生育是比结婚更需要认真考虑的事。
很多女人都说,结不结婚影响不大,但生小孩对女人的影响可太大了。
对,并且大家都有一种感觉,生完小孩后,才是真正的人生。
这部小说采取了双女主模式,文敏和方琪是大学同窗好友,她俩一个已婚,一个离异。
一个事业受挫,刚好有了生小孩的空闲时间,却没想好是不是该就这么进入贤妻良母轨道。
一个很想要小孩,但无奈婚姻受挫,想生小孩,还是得从头再来。
不想生,可是没什么不生的理由;想生,可是缺乏必要条件。
很有意思,同时,这也是我听过很多女人的困扰。
面对生育的各种游移不定,最后心一横跳到一个新世界,才发现要烦恼的问题根本不是原来设想好的。
这是一片全新的知识盲区啊,所有人都在边摸石头边过河。
可是与此同时,身为母亲的女人,又会滋长出全新的强大力量,强大到连自己都会吃惊,原来这么艰难的日子,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成为母亲,以前是一个必选项,现在成为了一个选择题。
有两个女孩,她们反反复复思考着,在这个时代,到底要不要成为一个母亲,以及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为大家展开这个故事。
【追更要点】
1.本次连载预计每周3更,周六日连更1次,周中更1次。一如往昔,将在约1/3处进入付费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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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约1万字

第一章 
你愿意失去事业还是失去男人?
世事难料。
文敏对着外卖菜单,摇着头想,世事难料啊。就这么几片菜叶,几块鸡胸肉,怎么敢要价80块一份?
她想下单,又觉得不值,这家傲娇的西式简餐店竟然没有任何优惠券。页面点进去点出来,犹犹豫豫想了又想,直到浮起一层悲凉:——竟然要为80块想这么久?
不是说她以前挥霍成性,文敏向来是计较的,绝对干不出一个人点一桌外卖这种豪举。但不至于要纠结那么久,想当年多忙啊,忙到没有空纠结,也没有时间犹豫。那几年吃外卖吃到摇头,跟老公小宋说:“你反正闲,给我做饭吧。”
小宋点点头:“这有什么难的?”
他工作清闲,每天下班回家问老婆想吃什么,晚上准备准备,第二天早上做完了放进冰箱或者保温盒,上面还会细心地贴张标签,写上:“宝宝,微波炉叮30秒,口感更好。”小宋做这些行云流水信手拈来,一边做还一边哼着歌。
文敏经常在旁边边看边说:“可惜了,我是没空,不然包装一下你,搞不好也能做美食博主。”
她还记得有一次小宋下午要出差,没去公司,中午问她要吃什么,她那时正心烦意乱,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来不及消化,随口说了句,随便。
满腹不安皱眉抿嘴喝着黑咖啡的时候,小宋端着餐盘出来了,他煮了一碗馄饨,汤水泛着油光和葱花,香气四溢,旁边一碟刚剥好的海虾,一碟煎得恰到好处的小牛肉。
文敏把咖啡放下来,多少有一点吃惊,仿佛兵荒马乱之中,躲进了一个小小的桃花源,里面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和小宋如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文敏先吃了口馄饨,荠菜虾仁馅,汁水饱满,新鲜弹牙。她吃一口下去,哇,满腔都是春回人间的舒适,又喝一口汤,迫不及待说,这个汤好。小宋吃的是她吃剩的边角料——煮破了的馄饨,没剥壳的虾,煎过头的小牛肉,但他很快乐,摇头晃脑说,是昨天炖的鸡汤。鲜吧,我放了松茸的。
文敏一边吃一边心里安慰自己,生意差点没什么,起码我日子是好过的,起码老娘辉煌过。不知道是小馄饨热气熏的,还是心里着实有点感动,她竟然隐隐有点泪花了。
之后,小宋急匆匆拎着行李箱去机场,她安安心心开始收拾残局。那段日子她见了不少人,原本张罗的新分部要撤掉,公司要裁员,业务要缩减,方方面面都需要结构大调整,真够忙的。但只要她坐下来,跟对面的人说,她是做哪行的。那人一定会略显激动地回应:“天!那是够惨的。”
可能就是好运气用光了,她想。
好运气真的用光了,连带过日子的好运气。
随着文敏的落魄,小宋倒是越来越忙了。冰箱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宋准备的饭菜,他自己包的馄饨逐渐变成速冻馄饨。冷冻柜里放满速冻芝士卷,速冻披萨,速冻烧卖。
文敏事业衰退,小宋却大放光彩,真奇妙,他们夫妇严格遵照了此消彼长的守恒定律。一个跌,一个涨,朋友都说,这不是蛮好,你下去了,好歹小宋起来给你托个底。
好吗?她很怀疑。
文敏这天对着外卖犹犹豫豫,心想算了,我自己来。一份80块的沙拉,也就疏疏拉拉几根菜叶,放几片煎过的鸡肉牛肉而已。以前日进斗金无所谓,现在败了自然斤斤计较,不值得,不过是一份午餐,干嘛要花这份冤枉钱?
她打开冰箱,翻翻拣拣,拿出一盒鸡汤小馄饨。按照外包装说明的指示,拿出里面的鸡汤酱包,挤到碗里,放馄饨,放冷水,倒上葱花,撕一张保鲜膜封住,微波炉叮五分钟。
很简单嘛,多省钱啊,她为自己骄傲起来,下厨房哪里难了?
文敏从不下厨房,因为啰嗦,而且她觉得自己对美食没什么要求,何必花一个小时做,再花十分钟吃掉?
五分钟后,她兴致勃勃打开微波炉,手捏到碗的瞬间,被烫得一激灵。
“啊!”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感到两个手指火烧火燎地疼,赶紧举着那只手放到水龙头底下打算冲一冲,没留神开的是热水,又被烫了,又是“啊”地一声。
文敏这时心情就有点皱巴巴的,像被谁踩了两脚。家里就她一个人,她也觉得丢人,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以前看电视看到那种笨蛋美人在厨房鸡飞狗跳,她都忍不住翻白眼,什么玩意,天天只会放这种生活不会自理的巨婴。
轮到自己,就不好说什么了。
好不容易用一条抹布,把那碗滚烫的小馄饨端出来,看到这馄饨也是泛着油光和葱花的,心里略略一安慰,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不比小宋忙活半天端出来的差到哪去。
只吃了一口,咬到那团黏腻滞重的面团,还有面团里含混不清的肉馅,文敏如鲠在喉,不知道是该吞还是该吐。难吃,毫无诚意,蒙混过关,百分百垃圾食品。
她从垃圾桶里把那盒馄饨包装捡起来,想看看是不是自己操作错了,仔细看清楚标签最上头那一牌小字,馄饨的牌子让人一声苦笑:竟然叫“一条狗”。
原来是狗吃的东西啊,隔了两秒又想,恐怕狗都不吃这么潦草含混的东西。
过了很久,文敏把已经凉了的馄饨,通通倒在碗槽里,按下厨余处理器按钮,轰鸣之中,水槽的水不下反多,看样子是堵住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她幽幽哀叹一声,心想这种日子,怎么过下去?如果让她就这么待在家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文敏从家里走出去,外面阳光灿烂,小区里的银杏树开始黄了。马路上三个中年大妈,一人推着一辆童车,每辆车上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她盯着那几个小孩看了两眼,期望自己能生出一点怜爱之情,不可抑制地脱口而出一句:“好可爱呀!”
不知怎的,就是搞不出这种类似的冲动。
公司规模缩减后,几乎所有亲朋好友,都急不可待地安慰她,你这几年太忙了,正好歇一歇,可以备孕生孩子了,多好啊。
凡事往好的一方面想:虽然你不能赚钱了,但是你能生孩子啊。
文敏一开始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以前她完全没时间停下来,争分夺秒挣着钱,每天开会,招人,上新项目,再开会,再招人……忙得上气不接下气。每天她都是晚回家的那个人,带着电脑,半夜三更还在看资料。有时甚至感慨,还好她年轻,身体经得起考验,创业这种事情,轮到老同志,牺牲成本就有点太大了。
闲下来没多久,她逐渐觉得有点不对味。
这不是说她身体有问题,不,她身体一点问题没有,才三十出头,各方面运转得都很正常。以前忙的时候,她常跟小宋说,“等我有空,马上就生个孩子,你肯定能把小孩照顾得很好。”
小宋喜形于色:“那是当然,那你说到时候我还上不上班了?”
“别上了,就在家带孩子呗,我看上海好像有挺多全职爸爸的。哎,你说,等有了孩子,我们还是把房子换一换吧,换个有草地有院子的,可以养孩子,还可以养条狗……”
文敏生孩子的前提,是她不需要做贤妻良母,她还是那个在外面挣钱,随意发号施令的人。她负责还房贷,买新房子,老公负责做家务,带小孩。只有这样,她才觉得,有个小孩挺好的。
孩子让家庭变得结构稳定,夫妻合伙公司有了一个可持续开发的项目。
倒过来就不是那个滋味了,她几乎百分百确定,自己绝非贤妻良母的材料。在生小孩这件事上,她只能做出资方,爸爸来做执行方。问题是现在,小宋前途似锦,跟前两年的文敏一样,每天晚归,经常出差,忙得七荤八素,工资越发越多。
小宋刚毕业时,拿五千多块一个月,粗粗一算,这两年他的工资猛涨十倍,月薪涨到五万多了。
文敏的公司收入,则从赚得盆满钵满,到现在腰斩再腰斩,对折再对折。用句老板最爱说的话,她现在不赚什么钱了。赚不到钱,却有的是时间,因为公司业务暂停,压根没有任何要忙的事。
一个急刹车忽然停下来,有人会觉得幸福吗?恐怕只会觉得不安吧。
文敏穿着一件旧卫衣,一条牛仔裤,在小区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她打算骑车到松江大学城去,找她的大学同学,方琪。
松江,又称年轻人的睡城。几年前买房的时候,她倒是稍微考虑过一下,真的要把家安在这儿吗?电视剧不是说了吗,只有梧桐树下才叫上海。绝大部分在这里安家的年轻人,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预算,能力有限,只能买得起郊区房。松江便宜,还有一条九号线,在松江买80平,梧桐区只能买30平老破小。一边是四五万一平的新房,楼下绿地环绕,一边是十来万一平老公房,邻居咳嗽一下都能听到。文敏当时是有能力挑一挑徐汇次新房的,小宋在徐汇上班。
可是理所当然咯,家应该迁就那个贡献更大的人。文敏的公司在松江,她的事业在松江,小宋毫无怨言,满心欢喜,每天九号线去,九号线回。
她真喜欢那时候的日子,充满了奔头,一心只想着要赚更多的钱,买更大的房子,换更好的车。
一年多前她甚至定下一辆911跑车,银色外壳,红色内衬,前后左右各种角度的图片,都打印在质地良好的A4纸上。销售笑眯眯告诉她,您的车大概需要等一年半左右才能交付,先交点定金排队等吧。
没过多久,她让小宋去交涉,把车退了吧。不是买不起,但是她没有了买车的心情。本来以为会很难,小宋放下手机说,销售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现在911要加价才能买,后面等的客人多极了。
文敏更难过了,不是说经济形势不好吗?不是说寒冬将至吗?怎么就她没钱赚?
松江的马路相当宽阔,绿化也不错,唯一让她心烦的事,路上开过两辆土方车,扬起好大一阵灰尘,搞得她灰头土脸。
她把共享单车停在方琪工作室门口,拍了拍身上的灰冲到二楼。房间里只坐着方琪一个人,正埋头在吃外卖,抬头看到老同学,开开心心打招呼:“哇,文总,怎么有空来啦?”
文敏袖子一撩,说“总裁我可是骑共享单车来的哈。”
方琪举起大拇指:“厉害,你们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可上可下。”
没几秒钟,两人像上学的时候一样,头挨着头在一块吃外卖。
方琪点了一份新疆炒米粉,米粉糯叽叽的,带点辛辣味。吃到一半,文敏满屋子找矿泉水,她许久不吃这种重口味小吃,嫌油大不卫生,偶尔一吃,鲜香麻辣,十分过瘾。
方琪是个细瘦的高个,很能吃辣,看到文敏停下来,嘿嘿一笑,有意开她玩笑:“是不是不适应这种平民生活?”
文敏大翻白眼:“姐,放过我,我也就有钱了那么几年。”
不过她焦躁的内心,总是能在老同学这得到缓解。
方琪每次都说:“好啦,你跟我比比,还能惨得过我?你这人分明是过着中彩票一样的生活啊,创业发财了,婚姻完美了,现在是老天爷觉得你太累怕你猝死,让你歇歇,知道不?”
“我没赚够,我还想赚,扶我起来,我还能再赚两年啊!”照例,文敏喜欢这么哀叹着回复,她还会说点上海话:“帮帮忙,谁会嫌钱多啊?”
方琪离婚了,原因说来话长。任何一桩失败的婚姻,其实都是一个综合变量,不是简简单单几个字,出轨家暴或者婆媳不和就能打发掉的。不过每次她说自己离异,别人都会等待一个理由,最好是简明扼要,一招制敌那种。因为人人都很忙,哪有空听你说一堆家长里短,方琪也没有心情逢人竹筒倒豆子。
她后来选了一个答案,说前夫是妈宝男。往往听到这个答案的人,都会很满意,还会附和着她说:上海男人嘛,难免的。
之后又会跟方琪说,但你们上海女人不是驭夫术很厉害的吗?你怎么没调教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方琪只好换上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这类成见通常把上海女人想象成军统女特务,靠美色和威逼利诱,让男人乖乖臣服。
到这一步,她就懒得解释了。这就像一个受害者有罪论推定,你婚姻失败,那肯定你有问题咯。
文敏是不想生小孩,方琪是想生小孩,但结婚三年多,一直没有小孩。有些家庭会为了这个共同努力,但有些家庭,没有小孩只会加速感情破裂。虽然她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如果生了小孩,一定一切都不一样吧?
在结婚前,方琪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她爱他,他也爱她,不就好了。
结了婚才知道,爱情是这桩婚姻里最无用的东西。
离完婚后,她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心想婚姻可以不要,班也可以不上吧?那种在办公室里像个僵尸一样活着的生活,有什么好过?当然主要原因是她原来在市区上班,住的是前夫家婚前买的住房。离婚后她面临一个很窘迫的境地,要么在市区付出高昂的租金租下一套房子,要么忍受每天三四个小时的通勤时间。
她原本在哪都过着忍气吞声的生活,不管在公司还是在家。忽然一鼓作气离婚离职,觉得一切豁然开朗,不压抑了,不纠结了。
她搬回爸妈松江的拆迁房里住,在大学城偏僻角落租了个工作室,开始像个艺术家一样生活了。白天画插画,写作,傍晚时分,才是自己赖以为生的活计登场,教一群幼儿园小朋友画画,收入勉强糊口。
“怎么说呢,用一个成语形容,就是芒刺在背,你是外地人,不懂,我每次回拆迁小区,都要听到大妈口口相告,这是品珍的女儿,离婚那个!离过婚了!”
文敏扑哧一下笑出来,过了一会,方琪说的话,又让她笑不出来了。
“最近我妈准备把我家这套拆迁房卖了,说因为我房间对着河对面一户人家的屋角,风水不好,所以我才离婚了。我就是离个婚而已,家里已经变成凶宅了。”
跟方琪相比,文敏的事好像的确不算什么事了。
可是她转念一想:“不,你等等,你是愿意失去一份辉煌的事业,还是更愿意失去一个男人?”
啊,这个点,方琪倒是没想到。
两人聊了一下午,直到几个小朋友陆续被爸妈送进来。文敏朝她挥挥手,又在大学城逛了一会,七想八想,要不联合老同学开个早午餐店?现在自习室不知道行情怎么样?她现在手里尚有一笔本金,还能不能再搏一次……
她的公司在附近一座文创楼里,照样是骑单车过去,很多下课的大学生跟她擦肩而过。文敏盯着这些无忧无虑的脸孔,又叹了一口气。
公司空无一人,往日人头攒动,门庭若市的场面,早已一去不复返。
实际上整栋楼都是这样,到处空空荡荡,散发出一股萧索气息。文敏会在办公室里坐很久,就像那些写不出文章拼命找灵感的作家一样,她会一遍遍整理着文件,试图想要寻找一点新的思路,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徒劳无功,但她相信,做了总比没做好。
有一份工,显得她没有那么空虚。
晚上八九点,她裹着一身夜色,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小宋还没回来,家里略显凌乱,想收拾又不想收拾,想做饭又不想做饭。
文敏心想,先洗个澡吧。这时小宋回来了,像个典型的被蹂躏一天的上班族,进家门就没什么好脸色。
他问她:“你吃了吗?”
“没吃,不过我也不饿,你呢?”
“没啊,我这工作一天,回家连碗热汤面都没有么?”
“什么?”
“我说我辛苦一天,回家想吃碗热汤面。”
“不是,你使用了反问句,你是在质问我?”
“哪有啊,我就随便感慨感慨。你今天一天都在家,也不把家里收拾收拾?”
文敏差点拍案而起,胸中千言万语,你什么意思?我现在还没靠你吃饭呢,就敢这么对我说话?!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独自走进卫生间,文敏有一种奇特的感受,当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时,她能感觉到,体内那颗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卵子,好像又缩回去了。
它和她,一样想逃避。

第二章 
脑袋砍下来给别人当夜壶
往常品珍吃完晚饭后,只要天气好,都要和小区里的姐妹们逛上一圈,吹吹牛皮。有时她筷子还没放下,楼下已经有人在大喊:“品珍,下来呀,出去荡马路啦。”
她总归是笑兮兮,起来把饭碗往台上一放,跟还在看电视咪老酒的方启明说:“我走了,吃完了不逛逛,不舒服。”
随后跟姐妹们绕着小区周边走,饭后一万步,活到九十九。
女儿方琪离婚后,品珍有意无意躲开了这只队伍。别人喊她,十次有八次,都是没空。现在她不是一个人逛,就是静等老方7点多喝完老酒,拉他出去逛一圈。
偶尔单独行动的时候,碰到这只队伍,免不了还是要交汇起来。
女人有时三四个,有时六七个,都跟她一样,松江本地阿姨,五六十岁。经常出来散步的这几个人,都有上学的孙辈,已经不需要她们照顾,只要一上学,本地奶奶外婆都会自动让出岗位。
“我怎么带,这些题我又不会!”“就是呀,现在的小孩真是苦,每天晚上做作业,做娘的骂得来,我是听不下去!”
品珍无法参与这些话题,她女儿一直结了婚没生孩子。有段时间,别人总要问她,品珍,你女儿有了吗?直到她宣布,女儿离婚了。
在乡下,事情是瞒不住的,要解释为什么女儿搬回家住,不如坦白从宽。
听到离婚这两个字,乡下女人的脸上无不带着震惊,好像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地上摔碎了。
至于为什么离婚,品珍不太想全盘托出,只好模模糊糊来一句,上海人,太算计了。
曾经她一直是小区这支散步队伍的头领,全因她女儿嫁的好。
方琪大学普通工作普通家世更普通,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再平凡不过。前夫陆士衡家境富裕,爸妈90年代开外贸公司,浦东浦西买了好几套房。等到儿子到了适婚年龄,他爸妈在大平层和新里洋房之间来回摇摆,从一个香港人手里买下一套价值四千多万的新里洋房,只为了让儿子在婚恋市场上更有竞争力。
士衡名校毕业,又在名企工作,还有半亿身家,却对方琪一往情深。
这是方家的福气,又是陆家的晦气。
对陆家人来说,这就好像儿子本来可以考上名校,清华北大哈佛耶鲁随便选,走上辉煌灿烂的人生。没想到他竟然说,不想去,找个野鸡大学读读就可以。不是说方琪是野鸡的意思,但确实,在陆家人眼里,方琪就是只野鸡。
前婆婆白眼翻到头顶:“找来找去找个乡下人,家里还那么穷。”
这桩婚姻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并非门当户对。婆婆从来没喜欢过方琪,她儿子又是一个木头一样的男人。方琪曾经以为,时间长了,这件事会改变,生了小孩,这件事也会改变。
问题就是,她一直都没生小孩。于是婆婆越看她越不顺眼,矛盾愈演愈烈。
品珍对此的总结就是:有钞票人家,算计得太多了,防你好像防贼一样,有什么意思?
小区邻居都知道方琪前夫是市区人,于是同仇敌忾,众人一起骂起来,“市区人是小气的”“上海人么顶会算计了,哪里像我们乡下人,有多少给多少……”“是的咯,我女儿同学嫁了个上海人,作孽呀,结婚的时候还睡在小房间。”
松江人以子女为大,恨不得一辈子只为了子女活,给他们准备好房子车子,再大公无私帮孩子带孩子,直到失去任何利用价值,还要骂自己几句,老不中用,没用了。
品珍收获了一些同情和唏嘘,随后提出自己的见解:她认为,方琪离婚是房子的问题。她女儿的房间窗户,对着河对面那栋房子的屋角,不灵,犯煞了,所以婚姻不好。
众人立刻点着头,有人问她找人破过没。
她说找过大仙,但还是离了,有什么用?她觉得这是一个心结,继续住在里面,怕女儿以后婚姻还是不好,不如卖了。
众人都沉默了,不知道是该劝卖还是不卖。过了几秒,才有个胖壮的女人开口说:“风水是有道理的,我拿的这套房子就蛮好,搬进来后啊,样样都顺,你看,我女儿现在一儿一女,女婿生意也做起来了,大财发不了,小日子总归好过过了。”
旁边立刻有人起哄:“你女婿那还叫发小财吗,松江买了多少套房子啦?”
这个胖壮的姐妹因为她女儿婚姻幸福,生了一儿一女,最近又买了联排别墅,现在已经取代品珍成为新的小区头领。品珍看着胖女人,心想女儿跟她一个模子脱出来,也是又胖又壮,哪里有方琪好看?她跟她女儿一样,细瘦的长挑个,侥幸逃过中年发福。常有人说,品珍,你背后望起来倒还像小姑娘。
别人都老了,当奶奶了,只有她,还像只老妖怪,有什么意思?她琢磨要改一改运。
虽然女儿反对,方琪说:“妈,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是离个婚,又不是杀人放火。再说你也觉得我离得对,那房子有什么错?”
“个么房子要没有犯煞,说不定你就不会离婚,也不会没小孩……”
“个么”,是江浙一带的口头禅,有时代表转折,有时代表假设,有时只是一个做停顿表示的语气助词,有时,它又像一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天理。
比如,个么话不能这么说,个么侬打算哪能办?个么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个么小囡总是要养的……
话说到此处,方琪就觉得说不通了,噌噌噌跑上楼,关门了事。
她家拿的拆迁房是一套复式,附赠底楼车位,打通了有上下三层。还算拿得早,后来的拆迁房,全都是一套套的公寓,像鸽子笼一样,哪有这种房子住着舒服。品珍说要卖房,小姐妹们七嘴八舌,哪里去买这种房子?

这天方琪回来得晚,她的画画课8点结束,有个叫王一川的小朋友,家长一直没来接,发消息说要晚大概半小时。
这种事常有发生,她让家长不要着急,自己带着小孩,继续画画。
小川是个很害羞的小男孩,跟其他小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一样,他从来都很安静,腼腆。
他还有点很与众不同,不管这节课的主题是画太阳还是巨嘴鸟,他从不参与主题,每次都只画一样东西,叶子。
“老师,他瞎画的,明明是画太阳,他又在画叶子了。”方琪随着小朋友举着的手视线看过去,小川专心致志,继续画着一片又一片的叶子。
然后她发现,叶子表面被涂抹上了一点点金黄色,惊喜地脱口而出:“哦,这是太阳照过的叶子吧?”小川害羞地点点头。巨嘴鸟主题,叶子会有很大的一片缺口,假如画星空,叶子就变成黑黑的颜色。
这孩子有点怪,但是很有意思,方琪从没想过尝试纠正他,本来嘛,画画是一种表达的途径,如果叶子是他的语言,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画室的角落里,有一盆新买的鸟巢蕨,长得非常蓬勃,叶子很舒展。小川坐在那盆植物旁边,一边看,一边在纸上画着。过了一会,方琪走过去看,原来他在对着画叶子,他甚至画出了叶子那种略微卷曲的状态。
方琪站在旁边,赞叹着:“你画得好生动,太厉害了,观察事物的本领非常棒。”
小朋友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继续画起来。
她打开自己的素描册,也一边看一边画起来。画画的人,总会敏锐观察到一些别人难以察觉的细节,正是这些细节,让画变得生动,与众不同。
方琪原来的工作是做产品设计,工作日复一日,都是在拿出第一遍底稿后,听着所有人告诉她,哪里需要改。她印象中,不管做得多出色,从来没有一稿过。有很多次,都是左调右调,调到最后,客户说,算了看来看去还是第一版好。
这多少让她觉得有点荒谬。一群人每天来回开会,反复沟通修改意见,加班加点改了一稿又一稿,最后这一切不过是回到起点,做的通通都是无用功。
她前夫听了抱怨后说:“这就是很多民企的毛病,效率低下,人员结构拖沓,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开会,在这样的公司,你没有任何成长机会。”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方琪也不是很有职业野心的人。
她原本想的是,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下班后能有时间写写画画,创作点自己的插画。没想到这份工作不仅工资不高,还占据了她绝大多数时间。
她尝试要跳槽,也没什么很好的机会。很多公司听说她已婚未育,都摆出敬谢不敏的态度,谢谢,我可不是招你来休产假的。
一来二去,她只能忍受着这份不怎么样的工作,同时召唤自己的卵子,赶紧活动起来。
方琪跟文敏不一样,后者对小孩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可她很喜欢小孩,小孩很赤诚,好的坏的全都摆在脸上,一个小朋友,连使坏起来,都带着明显又单纯的目的。
文敏说:“我不喜欢无法控制的东西,小孩就是没办法控制的,太操心了。”
方琪:“对啊,所以成长就是一个越来越被社会规训的过程,我们都不可避免成为社会动物,小孩身上却保留着野生动物般的天真烂漫,这么一想,他们的哇哇大叫是不是很妙?”
“可是你带着哇哇乱叫的小孩出门,收获的是所有人的白眼,没有人会觉得这个小孩很天真,只会觉得当家长的怎么这么教育无能?连个孩子都管不好,那不是很难受么?”
“为什么要想最糟糕的情况呢?”
文敏深感不可思议,她是那种凡事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该如何应对,才勇敢走出每一步的女人。没想到她最好的朋友,都30多了,还那么懵懂。
她原本想说,你就是把一切都考虑得太简单了。
文敏也看得出来,她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对她同学这样的人来说,成功人士的话更信服,而她不过是一个失业又失婚的人。其实她想多讲一句,你是因为没接触过小孩,才把他们一个劲想象成洪水猛兽。
话题聊到这,两人都想着,算了,何必呢?
何必为不存在的孩子毁掉她们的友谊?
文敏是具备了生孩子的所有充分必要条件,但她自己不想要。方琪是没男人没婚姻,却空有一颗爱孩子的心。
墙上的挂钟指向晚上9点时,一个中年男子闯进画室,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老师对不起啊。”
小川不画画了,吃着老师给的面包在看一本书,他看到爸爸,立刻站起来。方琪当然说:“没关系没关系,也不是很久,小朋友可能有点累了,回家早点休息。”
小川给爸爸展示了他新画的叶子:“爸爸,你看。”
他爸爸笑了笑:“又画叶子啊。”
方琪在旁边说:“其实小川挺有天赋的,他的观察能力真的很棒,一看就是对事物的感知能力比别人更敏感。”
男人点点头,他看起来很累,整个人都有点皱巴巴的。
方琪心生感慨,她接触的家长多了,很少看到极为舒展的,如果用植物来形容,绝大部分都是一种缺乏照料的状态,没有及时修剪枝叶,也缺乏通风和阳光照射。他们无暇他顾,急匆匆送来孩子,又急匆匆接走孩子。
有一次她看到带小孩来的家长手里捧着大杯咖啡,随口说了一句:“这么晚还喝咖啡啊?”那家长顿时竹筒倒豆子一般吐槽,说晚上带回家,要10点才哄睡结束,之后还要继续工作到两三点,第二天早上8点上班,每天都靠咖啡续命,不喝这杯咖啡,她可撑不过整个晚上……
方琪连连说着,真是不容易,太辛苦了。
画画课只是那孩子捎带着上的,她还得去弹钢琴,下围棋,上跆拳道课。按照妈妈的说法,不都试一遍,怎么知道哪种天赋被埋没了?这妈妈喝着咖啡,诚心请教方琪:我的孩子有没有绘画天赋?要不要往这方面发展一下?
方琪浮起一脸苦笑,才第二节课,这哪里说得出来?种子刚埋下去,才两天不到,就要翻出来看看有没有发芽。她只能泛泛而谈,画画其实是帮助小孩子做想象力的挖掘,您看毕加索到老只追求能跟孩子一样画画……小朋友没有技巧也没有章法,这是最可贵的地方。
那妈妈噢了几声,没再说什么。
如果她有了小孩,会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她的小孩,又会是怎么样的小孩?她常常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离婚的综合变量之中,有一件事最让方琪过不去。
她和前夫结婚三年多,一直没怀上。第三年,她检查出来一个子宫肌瘤,不大,医生说做不做掉都行,很多人都是怀孕剖腹产顺便弄掉的。她说她一直怀不上,跟肌瘤有关系吗?医生态度模棱两可,怀不上有很多种可能,肌瘤当然可能是其中一种,但到底是不是主要原因,说不准。
“如果你不放心,那就做掉吧。”
做完手术,方琪妈妈来看她,无比焦虑,开始说起来:“实在不行,做试管算了,不要拖到最后,连试管都做不了。”
方琪刚想跟她妈说,不懂就别说话了,坐在客厅的婆婆走过来说:“其实我们家对小孩是无所谓的,不像你们松江,一定要小孩。做试管要吃苦的,方琪啊,你想想好,千万不要觉得是为我们家吃的苦,为我们家生的小孩哦。”
一席话说得她和她妈都不是滋味,品珍当场要骂,又怕女儿休息不好,忍了。
婆婆临走前又来了一句:“小宁小宁养伐出,呵呵。”
两人更加气结。
陆士衡一声不吭,每次在他妈面前,他就像一根木头,不会捍卫什么,也不会争取什么。最多跟方琪说一句:你别睬她不就好了。
品珍忿忿不平,说了句松江话:“这种人家,你就是把脑袋砍下来,人家也是当夜壶用呀。”
或许有人会为了这半亿身家,这光鲜的面子忍辱负重,可方琪做不到,她抱着很多羞愧很多屈辱,终究还是离了。离了之后想想,自己真傻。
离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结婚。
固然如此,她爸妈还是希望她再结一次。
她经常故意晚点回家,逃掉那场三方会谈。这天没想到10点多打开家门,一眼看到父母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就无可避免打招呼:“你们怎么还没睡?”
品珍靠在沙发上,看着女儿,冒出一股无名怒火:“哪里睡得着,看你一天天荡来荡去,没结婚没小孩,你说我睡得着吗?”
“知道了,我也想养小孩,但总要找到人吧,还是要不干脆我去买个精子算啦?”
这出其不意的回复,让品珍大吃一惊,她吃不准女儿到底在说真话还是发疯,买个精子?
“反正现在都是丧偶式育儿,那不如不结婚,直接生小孩嘛。”
“你有了?”
“我没有,但我可以有。”
“好了你不要发疯了,该相亲相亲,该多出去玩多出去玩,不要放弃,好伐?年底前没进展,说明我家这个房子真的不行,年后我立刻出手。”
品珍就这样下了最后通牒。
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达成所愿。
她躺在床上,接到文敏发来的信息:“我觉得我的卵子在退缩,它不想往前一步。”
方琪叹了一口气,卵子怎么会退缩?
它每个月一次奔涌而来,带着勃勃生机,寻找各种机会。一旦任务失败,要流上一星期的鲜血。它才不退缩呢,它勇敢得要命。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她那么想要小孩,偏偏没有。好友什么都有,恩爱的老公,富裕的生活条件,却下不了决心。
她还在犹豫怎么回复,她母亲上楼了,手里托着一盘刚切好的苹果。
“琪琪,你懂的咯,你不是20多,你都过了30了,再过几年,就真的晚了。”
“那你想我怎么样?”
“你爸前两天去吃饭,碰到以前的老同事,人家要给你做介绍。本地人,对方也离婚了,要不要见见?”
这就是品珍的谈判策略,先发火,把话说死,打你一耳光,再来颗甜枣,见一见,又不要紧。方琪心想她妈不去做商业谈判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头脑,只用在唯一的女儿身上。
看女儿不出声,没有立刻表示反对,品珍顺势介绍起来:“条件好像还可以,听说家里住联排别墅……”
这种透着一股不靠谱味道的相亲,以前方琪绝不接受。想当年,她就是为了拒绝成为一个本地媳妇,才坚定地嫁给前夫。有时她也想不明白,在市区生活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回了郊区落脚。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灵光乍现,全身舒泰。
方琪趴在床上,把手机一放,轻快地回复:“好啊,什么时候去?”
她母亲原本都准备好了,要以九牛二虎之力,把女儿劝去相亲。也是万万没想到,准备好了母女间来一场激烈搏斗,竟然这么扑了个空。
搞得她瞬间不自信起来:“真的?你愿意去?”
“愿意呀,你安排嘛。”
方琪想清楚了,她的前一次婚姻,是被感情生生耽误了。这一次既然想要生小孩,就要为了生小孩做出努力才对。
来吧,相亲吧,见识人类的多样性,挑选一个合适的配偶,产出自己的后代。
如果从宿命论来讲,或许她跟前夫没有小孩,也是上天的安排。

第三章
女人未免在儿女情长上浪费太多人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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