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虚无的世界
文/小兔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十卷中开篇谈到“我们在建立这个国家中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特别是(我认为)关于诗歌的做法。”他的做法指的是“把诗逐出我们的国家”。他只允许歌颂神明的赞美好人的颂诗进入城邦,而绝不可以放进甜蜜的抒情诗和史诗。
本质上讲,柏拉图主张“拒绝任何模仿”。这个世界上有三种床,一是床的理念,即本质的床,它是神造的、唯一的,二是木匠造的床,三是画家所画的床。而画家应该被称为那两种人所造东西的模仿者,他是对影像的模仿。从这个角度看,诗歌不是对理念的模仿,而是对理念的影像的模仿,它和真实相差甚远。因此,应当被逐出国土。
顺着想下去,诗歌与哲学是矛盾的概念吗?
假若诗歌是对影像的模仿,而非是对理性的呈现,作为无法思考的系统它本身就是与哲学相对的存在。
但是法国哲学家阿兰·巴丢曾在《非美学手册》介绍了一位诗人,或者毋宁说一位超级哲学家费尔南多·佩索阿。阿兰·巴丢说:“1935年去世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直到50年后才在法国渐渐为人所知。我也是那些可耻的迟到者中的一个。我称其为耻辱是因为佩索阿是本世纪最具决定意义的诗人之一,如果我们把他看成一种哲学上的可能性的话就尤为如此了”。他将“成为佩索阿所代表的人”称为一种“哲学任务”。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是葡萄牙国宝级作家和诗人,他被评论家认为是“构筑整个西方文学的二十六位重要作家之一”和“二十世纪文学的先驱者”。他生前默默无闻,只是一个小职员,逝世后,他遗留下来的两万五千多份手稿经整理并陆续出版后,迅速轰动整个二十世纪文坛。
1888年佩索阿出生在葡萄牙里斯本,后来跟随改嫁的母亲到南非德班生活。他在南非度过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时光,在大学期间凭借卓越的文采,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奖。1905年后,他回到了里斯本生活,并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佩索阿的一生毫不惊艳,除了他的诗歌,更重要的是那背后的哲学思想。
他用一生证明,这个世界上除了穷人和富人的分类,或许更应该分为诗人和非诗人,哲学家与庸常者。
从古典文化到后现代发展的过程中,符号与现实是逐渐分离的过程,因此它本质上是“反模拟”的过程。符号的建造不再依据于现实,而是依据于超现实的人工符号,甚至现实比虚构更陌生。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为何一个诗人能够与哲学共生,就不再是问题了。
费尔南多·佩索阿是一个奇异的人,他在写作的过程中,创作了七十多个“异名”,也有一百多个异名一说。这个“异名”并非我们所理解的虚构的小说人物,更不是笔名。因为笔名所传达的还是作者本人的思想,但是异名却恰恰相反。他是佩索阿想象出来的一种极力摆脱自我色彩的“人工符号”,他是他者,而非自我。
这些异名每个都有自己的生平传记、思想哲学、人物性格和文学追求,在创作不同的作品时,署名的异名也是不同的。这些异名中有男性也有女性,这些异名之间有的甚至互相认识,会和佩索阿一起出现,它们构成了一种可能的思维空间图景。
我们需要不同的灵魂,不同的观察和思考世界的方式。这些异名更加类似于一个工具,这些工具的总和,代表他认识自己的极限。
在《不安之书》中,佩索阿曾说:“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我一点一点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我无穷无尽地裂变自己,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他创造的最为经典的三个异名是阿尔伯特·卡埃罗、里查多·雷耶斯和阿尔瓦罗·德·冈波斯,还有一个半异名即写下了《不安之书》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
他视这种异名所缔造的语言游戏为传达思想的媒介。
阿尔伯特·卡埃罗是一个反形而上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感官主义者。
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
因为我看到了它。但我不去思考它,
因为思考是不理解……
创造世界不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它,
(思考是眼睛害了病)
而是让我们注视它,然后认同。
我没有哲学:我有的是感觉……
如果我谈论自然,不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
而是因为我爱它,我因此而爱它,
因为爱的人从来不知道爱上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爱,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在卡埃罗的眼中,自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局部。自我作为主体,逐渐失去对对象的控制、驾驭的力量,因而只有部分的感知带来存在的真实感。
里查多·雷耶斯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他的笔下出现最多的是希腊众神,但他没有信仰,他信仰的是命运本身。
众神给予人类唯一的自由——
是人的自由意志服从神的至高无上。
我们就这样遵从,
因为只有在自由的幻想里
才存在自由。
服从命运,这是神的职责,
保持冷静,坚守古老的信念,
他们的生活神圣而自由。
模仿众神
在这些异名当中,“冈波斯”可能最接近佩索阿本人的真相,他更像是一个旅行者,或者一个流浪汉,他是一个典型的虚无主义者。
生活中的冈波斯是一个造船工程师,他多数的时间在航船上或办公室中度过。这个从佩索阿的心灵中剥离出来的旅行者角色,或许也是最接近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异名者。
他的一生一直在延宕,一直在推迟。
今天我想做好准备,
我想做好准备在明天想一想明天的明天......
那才是决定性的一天。
我已经计划好了;不,今天我不会计划任何东西......
明天是做计划的一天。
明天我将为了征服世界而坐到桌边;
但我将只在后天征服世界......
——《推迟》
“我将只在后天征服世界”,因为这个世界缺乏意义。现代性的危机根源上是生存意义的危机,正如马克思所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大部分的人只能够选择不去做什么这种低成本的自由对抗虚无。我们总是无法有一种积极的动力去处理生活,在自我与生活之间隔着的不是玻璃,而是某种结界,生活的尽头不是线性的意义上的末日审判,而是一片虚空。在这个意义上做一个精神的异教徒反而是一种对虚无的回应,我的行动永远只在后天……
作为信仰虚无主义的冈波斯。在《重游里斯本(1926)》一诗中他写道:
我醒在那个我沉睡的同样的生活里。
甚至梦到的军队也是被打败的。
甚至梦见的梦也感觉是虚假的。
甚至渴望过一过的生活也让我厌倦——甚至那生活……
……
又一次,我看到你,
但是,哦,我看不到自己!
那面每次都照出相同之我的魔镜碎了,
在每片宿命的碎镜中,我只看到一小片我——
一小片你,一小片我……
一切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时间只是围绕与它无关的事物而存在的一个框架。梦是破碎的,在这里宇宙可以被随意拆除和重组,但此刻它也是破碎的。梦之所以为梦的一切价值都消失了。而那部分的我,意味着我们无法了解自身是谁,我们的文字、语言、思想仅仅是对自我的一种蹩脚的注解。
矛盾的是,佩索阿既是一个绝对的虚无主义者,又是一个激进的理想主义者。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指望成为什么。
但我在我内部有这世界的全部梦想。
——《烟草店》
《烟草店》中的这个虚无主义者,是晚年的冈波斯。曾经追求浪漫主义的冈波斯,经历生命的起伏之后,走向虚无主义。尽管他声称自己什么都不是,存在是虚无,但是在内在的心灵中,他还是希望承载有关这个世界的全部梦想。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虚无的世界,他们被上帝剥削。
佩索阿应该是那种看透这个世界,却依然热爱的人吧。
长按二维码购买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