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舟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魏书钧是我特别喜欢的导演，《野马分鬃》已经惊艳，《永安镇故事集》真的令我击节，成熟得太快了，才两部电影，其自成一体的电影风格已经圆融完备到相当程度了。
我愿意用最简化的方式来解释“元电影”，元电影就是关于电影的电影，最好是关于拍电影的电影。《永安镇故事集》还是一部元电影，而且元电影的成色比魏书钧的前作《野马分鬃》要纯得多，《野马分鬃》中拍电影只是男主角的一个工作设置，而《永安镇故事集》的整体结构就是一部关于拍电影的电影，元电影最棒的状态就是指涉的文本与正在发生的文本刚好对位，在这种结构的对位与映照中就会产生更丰富更驳杂的意义。《永安镇故事集》做到了里外双层结构的高度对位，影片开始我们看到一个剧组进驻宁静小镇永安镇筹拍一部关于发生在永安镇的故事的电影《永安镇故事集》，为了区隔同样片名的两部电影，我只能把发生在电影里的这一部备注为《永安镇故事集》（内）。影片结束于《永安镇故事集》（内）的开机仪式上，很有意思的一个时间错位，因为对于我们观众而言，《永安镇故事集》（外）这部电影我们刚刚看完。
通过导演和编剧的讨论，我们知道剧组本来要拍摄的《永安镇故事集》（内）的大致内容：一个意欲从平静绝望生活出走的饭店老板娘，一对曾有情愫的少年男女中年后落差极大的重逢，而在我们大银幕上看到的正在上演的内容，是一个老板娘蠢蠢欲动的离家计划和一对多年后重逢在永安镇的男女，也就是说，《永安镇故事集》（内）（外），本质上是同一部电影。这种设定与发现给影片带来更丰富的观感与体验，它形成了叙事重复中的变奏与迂回，在电影自身中产生了互文本，片中大段导演与编剧对剧情的讨论变成了创作者对我们正在看到的内容的解读，这感觉有点像开着评论音轨看电影或者我们对着剧本看电影。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对位的瞬间是，导演带着主演女明星去看景，一个已经过时荒废的永安老镇对着河对面冉冉升起的新区，导演说这扇窗就像我们的镜头，我们随着镜头进入那间破败的楼房，接近那扇窗，然后视野与窗重合，看到了河对面的新区，又随着镜头跟着女明星进入到画里。那是电影“看”的多重机制的一次高明的图解。
这种艺术创作者或者知识分子的夫子自道，很容易沦为一种自说自话、自我诠释而令人讨厌，而解腻的手法文艺话痨伍迪·艾伦已经给我们演示过了——创作者对艺术自我喋喋不休的剖解，唯有以自我批判的方式才能令观众欣然接受。《永安镇故事集》用了戏谑嬉笑的方式来进行这种不留情面的自我批判，很多时候，编剧和导演被刻画地像个摇头晃脑夸夸其谈的傻瓜，还有倒霉蛋一样的制片人、把“史”当口头禅的影评人，艺术讨论的内容是严肃的，然而他们的动作和演绎是滑稽的，声音和画面的互反，让这些艺术争论的段落产生了荒诞性与悲剧感。而观众在对他们的嘲笑中，消解了高高在上的艺术讨论引发的不悦与烦躁，有点像《社会网络》中的处理，人物间冗长的对话不用理解其内容，可以只看作一种动作，刻画人物的戏剧动作。
批判的尖矛不独对着导演和编剧这一对创作核心，影片一视同仁地批判了所有人，老板娘的虚荣、她丈夫的自私、她婆婆的专制、女明星自上而下的所谓亲和、昔日好友的市侩、昔日恋人的世故卑微……这种批判的普遍性更体现于角色之间。老板娘嫌丈夫挣钱少不管伢，婆婆嫌老板娘偷懒贪玩，女明星嫌昔日同学变得市侩，而呆在原地的昔日恋人认为女明星不食人间疾苦……我最记忆深刻的一段是女明星见昔日恋人，两人争吵时，女明星说当时离开这里，就是不想过你们这样的生活。恋人反驳，你上午还说你很怀念这种生活。这耳光打得真响！这种希望故乡故人一丝不变只供自己怀旧的想法，我想很多离乡在外打拼的人都懂。看上去很美，其实是多么一厢情愿、自我感动而矫情。你在外面奔生活，在故乡的人不一样也要奔生活。
女明星的昔日恋人最后吼了一句：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
编剧有个结总是打不开，他想不清楚老板娘出走的原因，他想破脑袋，认为就是为了钱。要不然还能为什么？女明星跟昔日恋人争吵时，恋人脱口而出，你当初离开这里不就是为了钱？老板娘的丈夫安抚哺乳期的妻子深夜独守空房时也是一句话，我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吗？男人对女人的理解，如此简单而统一。这让片中两个女性的所有情绪诉求都沉没在孤岛四周的静水里，消弭于无，毫无回应，甚至根本不值一提。老板娘和扮演老板娘的女明星，镜像一样的碰面，也没有产生任何链接，编剧和导演无数次交流、醉后拥抱、争吵后赤膊相见、掏心掏肺，都为触及对方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像双相插头与三相插座，最后他们依然没有成功链接。编剧春雷对《永安镇故事集》（内）剧本的设定是：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显然这就是对《永安镇故事集》（外）的定位与归纳。这部电影里没有那么多戏剧动作，虽然有心动、有期待、有希冀，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生活就是一潭静止的水。在这一点上，导演和编剧是有分歧的，他看景的时候往那潭绿油油的死水里扔了一块石头，然后跟女明星说——你看，生活的涟漪。他想要动作，想要生活的答案，而编剧给不了，因为他脑子里面没有，他们就卡在这了。尽管观影时，影院里频频爆出笑声，但是本质上《永安镇故事集》是一部悲剧，关于生活真相的悲剧。永安镇一点也不小，我们所有人都是镇民，建立意义的同时又消解意义，希冀着爱，却又付出不了爱，想出走，又迈不开腿，每个人都被困在了原地，像被透明的丝网牢牢捆住但又弄不清楚究竟是被什么捆住。
《甜蜜蜜》里邓丽君死了，当歌声《甜蜜蜜》响起时，所有的错过都得到了补偿，虽然它让我们哭了，但它是一部喜剧，而《永安镇故事集》里马拉多纳死了，当《别为我哭泣，阿根廷》响起时，我们还是各自的孤岛。这部悲剧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哭泣，甚至有很多笑声，只有两幕，女明星在凝着白汽的车窗上画了一只眼睛，水汽化了，画的眼睛往下淌着水，另一幕是老板娘正在憧憬出走后的快乐生活时，突然涨奶，她从明星梦跌回现实，用吸奶器吸奶，看着瓶子里的乳汁发呆。都没有哭，只是悲伤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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