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托契卡对胡塞尔的批评
帕托契卡对胡塞尔的批评
受到笛卡尔普遍怀疑的方法的影响,通过悬搁和还原,胡塞尔确立第一人称视角,把超越论主体性作为构造的起点和基础,试图探索出一条从主观性通往客观性的超越论道路。这条超越论道路受到现象学内外的批评,甚至遭到胡塞尔的学生和追随者的质疑和批判——他们批判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超越论主体性——这既是胡塞尔现象学的灵魂,又是被批判的焦点。①作为胡塞尔的学生,捷克现象学家J.帕托契卡(Jan Patocka)也批评胡塞尔的超越论主体性,主张对超越论现象学进行去主体化,提出无主体性现象学。那么,超越论现象学的“无主体性”是否可能呢?
一、帕托契卡对胡塞尔的批评
为了确立第一人称视角,胡塞尔主张向超越论主体性进行现象学还原。通过悬搁(εποχη/epoché)和还原(Reduktion),他人的意向性及其成就被排除,被经验的世界成为我的世界-现象。但是,超越论主体性没有被诉诸超越论还原,而是作为还原的剩余被保留下来,作为一切构造的基础。超越论自我通过移情的方式对他者进行构造。在此基础上,自我和其他主体共同构造交互主体性的客观世界。根据胡塞尔,自我的意识总是指向某物,并与之建立意向性联系。超越论自我是所有事物获得存在意义的源头②,并且存在物只有“作为超越论主体性的产物才是可理解的”③。另外,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越论现象学》中,胡塞尔明确表示当把人类主体性引入被经验的物体和被给予的方式之间的普遍的、先验的关联性中的时候,这些问题的意义被根本改变,因为这会导致向绝对的、超越论的主体性的现象学还原。④帕托契卡发现超越论现象学犯了主体主义(Subjektivismus/subjectivism)⑤的错误,这一错误主要表现在胡塞尔对主体性和世界的关系的错误理解上,而他对胡塞尔的批评也主要聚焦于此。⑥不仅如此,他找到纠正主体主义错误的途径,这种途径被他称为无主体性现象学(asubjektiven Phänomenologie/asubjective phenomenology),其突出特征是去主体化。⑦正如他所说,“超越论现象学抛弃传统超越论哲学中常见的主体基础的观念,并以这种方式提出一种无主体性的超越论哲学的概念,一种不受与世界分离的主体支配的哲学”⑧。
帕托契卡批评超越论现象学的主体主义。首先,通过悬搁,胡塞尔打开进入现象领域的大门。但是这不意味着胡塞尔可以“引入还原”,因为还原的最后剩余物是超越论主体性及其内在意识。⑨由于没有被诉诸悬搁,超越论自我的经验的内容不是确定无疑的,超越论主体性无法作为构造的起点和基础。对此,帕托契卡坚持把悬搁彻底化和普遍化,从而使超越论主体性成为悬搁的对象,主体性的经验必须被重新反思和考量。由此可以看出,绝对的、普遍的悬搁就是为了排除一切主体性预设和偏见。⑩另外,帕托契卡不但质疑超越论主体性作为构造的基础,而且进一步追问:超越论主体性是如何可能的?其可能性的条件是什么?胡塞尔指出,超越论主体性是事物显现的原因,是构造的前提条件。对此,帕托契卡反对胡塞尔把超越论主体性作为现象学的对象,并且明确指出现象学研究的是“显现自身”(11),也就是现象领域本身——作为现象的现象(12)。对他而言,主体主义出现的原因是胡塞尔背离现象学的最初目标——显现自身。胡塞尔实施超越论转向,并将超越论构造的源头追溯到超越论主体性,最终导致主体性取代显现自身成为现象学的原初目标。与胡塞尔不同,帕托契卡强调,现象不是因为主体的构造而产生,不是意识的构造成就和产物。(13)不仅如此,“主体性自身的可能性只有在现象中才能变得清晰”(14)。这意味着超越论主体性不能取代显现自身在现象学中的本源地位。一切事物包括自我可以并且必须被诉诸悬搁,这样才能消除主体的偏见,真正实现现象学的无条件和无预设。所以,悬搁所要揭示的是显现自身的领域,不是超越论主体性的意识领域。
其次,帕托契卡指责胡塞尔错误地把超越论主体性作为构造世界的源头。胡塞尔把世界还原到超越论主体性的意识领域,并在原真领域中构造客观世界。他批评胡塞尔没有意识到“世界视域的本体论不可还原性”(15)。帕托契卡认为,“世界作为视域中的视域是自我显现的可能性的条件”,并且世界不能被还原为任何个别显现的东西。(16)与世界相比,主体性只是充当显现的“组织中心”(17),是世界的显现结构的形式特征。世界不是超越论主体性构造的产物,而是所有构造的前提。(18)作为一切显现的原-视域(protohorizon),世界取代超越论主体性成为现象学的起点和基础,具有绝对性和本源性。因此,超越论主体性不是构造的原因,也不是意义的源头。
帕托契卡意识到现象学的重要价值在于胡塞尔认识到个别事物对于主体性的依赖。但是,超越论现象学从超越论自我的内在性出发进行构造,试图把客观性的原因归结为超越论主体性,造成主体主义。最终,胡塞尔的“经典现象学”变成“它自己的发现的受害者”。(19)
二、对帕托契卡的反批判
帕托契卡对超越论现象学的批评的实质是反对超越论主体性作为意义构造源头的绝对性,而忽略世界的不可还原性、绝对性和本源性。他试图通过对现象学去主体化以平衡超越论主体性和世界的关系,从而避免陷入主体主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的批评是不合理的,因为他错误地将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解为主观观念论(subjective Idealism)。究其本质而言,胡塞尔现象学是超越论观念论(transcendental Idealism)——“他是一个超越论观念论者”(20)。并且,“在成熟时期的胡塞尔看来,现象学是一项致力于哲学作为超越论观念论的事业”(21)。根据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虽然超越论主体性是构造的起始和基础,但是它始终与交互主体性、世界在构造中相互依存和相互融合。
首先,在胡塞尔现象学中,超越论主体性具有方法论优先性。帕托契卡认为,超越论现象学陷入“主体性偏见”(22)。为了纠正胡塞尔的错误,他反对赋予超越论主体性本体论优先性和特权。他主张将超越论主体性诉诸悬搁,切断显现自身和存在之间的本体论联系,打破显现的本体论化。事实上,胡塞尔确立第一人称视角,从超越论自我出发进行构造,是现象学方法论的必然要求。超越论主体性不具有相对于事物、他人和世界的本体论优先性(ontological priority),而只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优先性(methodological priority)。正如D.卡尔(David Carr)指出,虽然超越论主体性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次序优先性,但是方法次序上的优先性不等同于存在论或者本体论意义上的优先性。(23)如果错把方法论的优先性当成本体论的优先性,那么可能会导致帕托契卡意义上的主体主义,也就是主观观念论。根据胡塞尔,在次序上,“唯我论还原的自我论”是第一哲学学科,然后才是基于该学科的交互主体性现象学。(24)并且,超越论唯我论在哲学上不是现象学的终点和目的,而只是一个从属阶段。(25)
其次,根据帕托契卡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胡塞尔的超越论主体性和世界相互分离,甚至相互对立。然而,超越论现象学要求超越论主体性和世界在构造的相互关系中依存融合。第一,超越论主体性在对世界的构造中实现自己的超越论性和客观性,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构造主体。对于胡塞尔来说,超越论现象学必须始终坚持第一人称视角,把超越论自我视为构造的起点和基础,捍卫“它在所有构造中的中心地位”,这是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单一性”和“不可还原性”规定的。(26)此外,根据胡塞尔的主体性悖论思想,超越论自我是赋予意义的构造主体,但同时也是以独特方式具身于世界之中的被构造对象。(27)这表明超越论主体性具有双重性:作为构造主体的绝对性和作为被构造对象的相对性。换言之,一方面,超越论自我作为构造主体,是世界的意义得以揭示的条件。在这个意义上,超越论主体性具有绝对性。但是,这是有条件的。根据D.扎哈维(Dan Zahavi),超越论主体性必须是具身于世界中的社会性存在。(28)在世界中,超越论自我一方面是他人的构造主体,另一方面也是他人的构造对象。(29)在相互构造中,自我和他人揭示彼此的客观性意义。在与他人、世界的相互关系中,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和相对性、无限性和有限性相互补充,相融共存。
第二,世界作为所有视域的视域是预先被给予的,是超越论主体性构造的背景、场域和环境,因而是主体性构造的前提条件。胡塞尔认为,世界视域不仅仅指当下的世界,而且指一个开放的、无限的视域。(30)主体的感知都有一个背景,需要一个视域,因为事物总是被置于特定的视域中。(31)我周围的事物都有其视域,并且在世界中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向我呈现其有效性。我的所有感知经验必须参照这些视域,而且随着我的具身化活动范围的扩大,对我有效的世界视域也会随之不断扩大,这使得我对世界的经验有了新的、更多的可能性。因此,胡塞尔认为“世界有效性的视域对我来说是各方面的视域”(32)。另外,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越论现象学》中较为系统地阐述生活世界的观念,并且指出世界是以多层面、多维度向我们呈现的。生活世界的历史、传统、习俗和语言等给我们提供普遍的社会文化视域,使得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有了独特的意义。
最后,帕托契卡对超越论现象学的批评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他忽略了胡塞尔的超越论交互主体性理论。在胡塞尔看来,超越论交互主体性是连接内在意识和客观世界的桥梁,是解决世界的客观性如何可能的关键,也是对帕托契卡的批评的有力回应。在《笛卡尔式沉思》中,在一定意义上,“客观性”(33)可以被理解为观念的和现实的存在,可以“为所有人获得”(34),并且带有主体之间集体一致性的特征,从而使自我和他人的经验与世界的可理解性和客观性保持和谐的关系。胡塞尔的客观性观念规定世界不是自我意识构造的私人产物,不是属我的私人世界,而是在交互主体性的经验中为所有人共存的生活场域。在此意义上,“交互主体性本质是客观性的第一种形式”(35)。世界是普遍的时空视域,所有主体在其中共存。因此,为了使世界具有客观性,我必须承认“他者必然属于这个世界”(36)。此外,世界包含我的视域,同时也包含他人的视域。我的视域与他人的视域不仅不矛盾,而且相互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交互主体性视域,而交互主体性视域是自我构造客观世界的条件。在此意义上,他人是客观世界的构造前提,是客观性的保证。正如胡塞尔所言,“内在的第一个他者(第一个非我)就是另一个自我。另一个自我在构造意义上使得一个新的、属他的无限领域成为可能:一个客观的本质和一个完整的客观世界,所有他我和自我都属于这个世界”(37)。进一步而言,我们-主体性的共同构造是客观世界获得“交互主体性的有效性”(38)(intersubjective validity)的保证。在意识的原真领域中,世界只对我有效,但是它没有获得普遍的有效性。换句话说,我们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世界如何具有对每个人都有效的普遍意义?胡塞尔认为,交互主体性扮演这样的角色,因为交互主体性使这个世界同时对我和对他人有效变成可能。世界是由所有主体共同构造的,所以它不再只是我的世界,而是所有主体共享的世界。我对事物的经验需要参照他人的意向性视域,并把与他人的意向性联系作为构造的前提,这有助于我们认识事物的整体性。(39)在此基础上,自我经验必须诉诸其他主体的确认。对于世界的构造,只有自我和他人达成一致,世界才有可能具有同一性和客观性。世界的同一性要求通过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共同构造以实现交互主体性的可识别性和一致性。(40)
三、无主体性的不可能性
帕托契卡错误地把胡塞尔现象学理解为主观观念论,片面强调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而忽略其相对性。基于主观观念论,他认为主体性和世界相互分离和相互对立,而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的相容性。事实上,现象学作为超越论观念论要求我们坚持超越论主体性的双重性——绝对性和相对性。(41)
首先,就绝对性而言,超越论主体性是超越论现象学确定无疑的基础,也是胡塞尔坚持的现象学原则。第一,还原对于超越论现象学是十分重要且必不可少的。胡塞尔主张悬搁自然态度上关于存在的“普遍假设”。超越论现象学明确地悬搁所有关于存在的承诺,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这些承诺持怀疑态度,更重要的是为了建立一个超越论领域,使世界和他人的经验成为可能。(42)但是,悬搁是一种否定性的意识活动,它规定哪些东西不能进入现象领域。它需要和另外一种肯定性的意识活动共同打开通往现象领域的大门,这就是胡塞尔的还原。(43)还原的一个重要作用在于胡塞尔通过现象学还原揭示纯粹的内在意识作为构造的基础。通过还原,他把世界意义的源头追溯到超越论主体性,并且为科学寻找到坚实的基础。绝对的超越论主体性是“一切意义和真理的本原”(44)。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对于他(胡塞尔)来说,还原是他的整个哲学中最重要的元素”。(45)
第二,超越论主体性是意义构造的源头,是一切构造的超越论条件。通过还原,胡塞尔揭示自我的纯粹意识领域,在其中自我构造他者和客观世界。在本己领域中,“我”不是通常的“我”,不是自然态度意义上的心理-物理学的人。“我”是一个超越论自我,一个构造主体。胡塞尔坚持超越论主体性是揭示一切事物的意义的超越论条件,也是使世界具有可理解性和可知性的条件(46)。如果过分强调事物的超越性,那么超越论主体性将是“多余的摆设”,这是胡塞尔不能接受的。(47)另外,只有从超越论主体性的构造功能及其构造成就出发,我们才能系统地展示超越论交互主体性和它的超越论公共性。(48)通过超越论主体性,在自我极的功能系统中,世界和世界中的每个主体都被构造。(49)不仅如此,对生活世界的阐述也属于超越论现象学主体性构造的范畴,甚至关于生活世界的历史传统和代际生成等问题,也必须从第一人称视角进行理解。(50)
其次,我们在坚持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其相对性,坚持二者的统一。超越论主体性的相对性规定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世界密不可分,相互依赖,融合共存。第一,由于世界是普遍的和无限的,超越论主体性需要和交互主体性共同构造客观世界。自我无法单独构造客观世界,不能认识世界的整体,无法揭示世界的全部意义。我对世界的构造不但需要他人的视域,而且需要经过他人的确认,世界才能超越自我的内在意识,具有交互主体性和客观性。“构造主体与其他构造主体意向地联系着,并且在交往的互动中,这些主体共同构造世界的意义”(51)。胡塞尔主张我的视域和他人的视域相互补充,通过主体性视域和交互主体性视域的融合,感知中的事物不仅向我本原地被给予(Originaliter gegeben),而且被他人经验为同一东西。(52)在此意义上,“这个世界是通过他人的视域而为我构造的”(53)。对世界的构造不会停留在超越论自我的构造阶段,自我论构造需要并且必然过渡到更高层次的交互主体性构造,世界本身被我们-主体性共同构造为具有同一性的生活场域。(54)
第二,主体性和交互主体性相互补充,相互融合,这种关系被称为“主体性的交互主体性”和“交互主体性的主体性”。(55)在相互移情中,自我和他人不是单向的构造与被构造关系,而是相互构造。一方面,作为构造他人的主体,超越论自我具有绝对性。但是,另一方面我被其他主体经验为他人——我“作为一个交互主体性地可经验的、身体性的索引灵魂,任何人都可以凭借对我的身体的经验而经验我”(56)。因而,对于他人来说,我也是同一的和客观的。在“交互主体性的镜像”(intersubjective mirroring)过程中,对方呈现给我,成为我的构造对象,但同时“她将我的某些东西反射给我”。(57)在胡塞尔看来,他人不是我的复制品,而是和我一样的另一个超越论主体性。我作为绝对的超越论构造主体必须承认除我自己以外存在和我一样的同伴主体(fellow-subjects),而他们向我呈现共-超越论的(co-transcendental)本质。(58)只有在共-主体性(co-subjectivity)中,世界才能被构造为客观的。(59)
总之,帕托契卡把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错误地理解为主观观念论,并据此对胡塞尔进行批评。主观观念论一味强调和夸大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忽略其相对性,这是他对胡塞尔的片面理解。绝对性和相对性是对超越论主体性的本质规定,二者互不矛盾,相互补充,相融统一。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决定它是世界存在意义的揭示者,是一切事物的意义的构造源头。同时,超越论主体性的相对性要求我们必须正确理解在超越论现象学中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世界在构造意义上的辩证关系。自我不是与事物、他者相对立的个体;相反,自我与他人、世界密不可分,具有共源关系。(60)在此意义上,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世界在构造中相互依存,相互融合。(61)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世界对于超越论现象学缺一不可,共同构成超越论构造的三元素结构:主体性-交互主体性-世界。因此,在坚持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和相对性相统一的前提下,超越论主体性对于超越论现象学是不可或缺的,是胡塞尔始终坚持的构造基础。帕托契卡试图通过去主体化的方式解决构造的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矛盾关系,即超越论主体性和世界的分离和对立的关系,似乎没有在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的框架内正面地解决问题,而是消极地回避问题。他基于主观观念论对胡塞尔超越论现象学的批评是不合理的。因此,超越论现象学的无主体性是不可能的。然而,即便如此,帕托契卡的无主体性现象学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思考如何协调超越论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客观世界在构造中的辩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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