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关于女性主义最一针见血的比喻
美国有时会突然冒出一个很不美国的伟大作家。格蕾丝·佩雷就是最好的例子。首先,她很低产,也就是说,很不资本主义。在近半个世纪的文学生涯中,她只写了三本不厚的短篇小说集:《人的小小烦恼》(1959),《最后一刻的巨变》(1974)和《当天晚些时候》(1985)。(最近,它们被合在一起,终于有了一个迟来的中文版。)同时,就这些小说本身的气质而言——如此轻盈,却又充满暗示和言外之意;叙事天马行空,简洁而狂野;飞跃式、片段式的情节展开;精确、老成、不动声色但又直抵人心的冷幽默——它们更多让人想到的是诗歌、寓言、黑暗童话,以及贵族化的欧洲。
格蕾丝·佩雷
但这种贵族化完全,并仅仅是文学和语言意义上的。事实上,佩雷之所以如此低产,且只写短篇小说,除了是因为她那诗化的,精练到几乎略显傲慢的文学特质之外,另一个或许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时间。除了作家,她还是著名的社会政治活动家。而且她显然更看重后者——从民权到反战到女性解放,“二战”后的各种社会运动中,佩雷始终站在最前线。她在一次访谈中声称相比于积极地参与政治,一位母亲是否完美地抚养孩子更不重要,因为“这个世界也在抚养你的孩子⋯⋯(所以)你最好也要关心这个世界”。由此可见,在佩雷看来,“政治”与“世界”是同义词,既然世界涵盖了一切,政治也就涵盖了一切——并因此高于一切。自然,这一切中包括写小说。意识到这种悖论性——文学手段上的高贵疏离,与政治上作为坚定左派对现实底层的直接介入——对欣赏格蕾丝·佩雷的作品至关重要。因为她对短篇小说这一古老文学体裁的独特贡献,就在于对这种悖论的展示和解决。
《性别为本》剧照
比如她的名篇,《爱》。小说开头是“首先我写了这首诗”。接着的短诗奠定了全文轻快戏谑的语调,并嵌入了两个关键词:“回忆中的爱”和“维西街”。随后,当“我对丈夫说,我刚刚写了一首关于爱的诗”,丈夫便列举出一连串人名:她们都是“回忆中的爱”,直到“终于讲到了我的时代——也就是十五年前左右吧——他跟我说了多迪·瓦瑟曼”。对此妻子提出抗议,但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因为瓦瑟曼是个书里的人物,她是虚构的——“她压根儿不是个真人”。那么“维西街”呢?她曾在那儿爱上过一个男人,当时她常推着孩子们去那儿散步。那个男人是谁?丈夫问。“呃,真是我钟爱的傻瓜,那是你啊”,妻子说。
因此这里有许多种爱。对于丈夫,爱更多是想象和游戏;对于妻子,爱更多是包容和缅怀。这里有现代婚姻家庭之爱,也有后现代元小说的文学虚构之爱。不仅如此,在接下来的段落中,“我”先是路过了一家因《性爱宝典》——另一种虚拟的爱——而生意兴隆的书店;然后又在食品店遇见了漂亮的玛格丽特:“我们在政治事务上合作了很多年,直到因为与苏联有关的一些事情而断交。⋯⋯(她)还带走了我最好的朋友,路易斯——我一生的避风港,反战运动的好姐妹,路易斯。”所以这里又有政治之爱与友谊之爱,以及由此而生的超越之爱:“我”与玛格丽特在“叶片繁多的绿色蔬菜”间相视而笑,“真正的爱者是多么愚蠢啊,为了回应她的微笑,在擦身而过时,我拉起她的手,俯身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用我的双唇去亲吻它”。
《卡罗尔》剧照
这是个令人莫名心动的场景,其原因在于它在情感层次上所体现出的复杂程度。它既显得戏剧化、略带造作,同时又无比自然。它既柔情诙谐,同时又暗含心碎和反讽。这种多层面的糅杂情感贯穿了佩雷的所有小说,也是她形成自己独有风格的秘方。而这种秘方——正如所有好作家那样——只可能来自生活。所以从表面看积极投身社会运动似乎损害了佩雷的写作,但实质上恰恰是前者成就了后者。没有政治上的热情和体验,就不可能有她笔下那些疲倦不堪而又生机勃勃的女人:她们都至少被男人抛弃过一次,都独自抚养孩子,都关心政治。她们像是来自母系氏族,却被扔进了一个(糟糕的)父系社会。所以对她们来说,婚姻、育儿、政治在本质上是一回事:都是要面对,并试图去理解和改善一个被男性的自私、自大、疯狂和孩子气弄得一团糟的世界。那就是为什么,在这些小说中丈夫看上去都像孩子(而孩子有时也像丈夫),都显得既可爱又可恨,既可怜又可怕。
《妇女参政论者》剧照
尽管创作时间横跨20多年,这些作品却表现出某种奇妙的统一性,以至中文版合集看起来就像一部迷人的、结构松散的后现代长篇小说——在弥漫着浓缩而浓烈黑色幽默的文字时空里,故事和人物不时遥相呼应,仿佛破碎的回声或镜像。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佩雷本人的化身,菲丝这个名字频繁而均匀地出现在这三部小说集中。菲丝的英文含义为“信仰”。一个母亲还能信仰什么——除了爱?而这种爱,正如上述《爱》中两个重要场景里不约而同所提到的,是傻和愚蠢的,因为首先她所深爱的对象——男性及被其操控的世界——就是愚蠢的。所以与其说佩雷是女权主义者,不如说她是母权主义者。正是这种母性的、本能的、无奈而又无条件的爱,使她在最尖刻的时候也显得宽容;最好笑的时候也显得悲伤;最疯狂的时候也无比清醒;最温柔的时候也不失冷酷。而且将这些相对应的形容词互换位置也同样成立。
于是我们看到其中一个丈夫,“他始终有个习惯,就是对我做出非常狭隘的评论,就像一根管道通条,从耳朵一路抵达喉咙,再通向我的心脏”。而另一个离家几年后突然归来,“他轻轻敲打我的后背,注意力都集中在回弹上”。还有一个则“抚摸我的膝盖,我的大腿,我的胸口,抚摸所有爱的外部”。但即使如此,“他们都有共度一生的品质,说到底,一生也没多长。你不可能在短暂的一生中耗尽某个男人的品质,或者获知他那理性岩石之下的真心”。
《女人们的谈话》剧照
于是我们看到其中一个孩子:他撒娇耍赖扮成小宝宝,“从胸口处抱住我⋯⋯阳光穿过我儿子短粗的手指,一条接一条地将我的心照亮了,像是那身穿黑白相间衣服的国王,被阿尔卡特拉斯岛的监狱永远埋葬”。几百页后,同样是这个叫通托的小男孩,跟哥哥和妈妈(菲丝)一起在海滩上:“埋了我吧⋯⋯只要把我埋到这个位置,像这样,把胳膊以下埋起来,明白吗,这样的话,你们要是太调皮了,我就能时不时打你们一下。⋯⋯理查德长舒一口气,心情轻松了不少。他跪在通托身旁,给了她极大的空间以便扭动身体、打人。两个小男孩开始用沙子去盖住大部分的她。”
这两次“埋葬”都意味深长。第一次里,埋葬她的显然是爱——又是爱。对于女人,爱似乎已经成为这个男性化世界伤害她们的武器。或者说,那根本不是爱,而只是“爱的外部”。(正如吉尔伯特的诗句:那不是爱的唤起了爱/那不是爱的熄灭了爱。)第二次“埋葬”可视为对第一次的某种佩雷式对策,也就是说,即使女人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被爱埋葬,那也得有个限度:“胳膊以下”,这样的话,世界要是太过分了,她就能时不时打它一下。这也许是我们听过的关于女性主义运动最温暖、最幽默,同时也最冷静、最一针见血的比喻: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时不时打一下这个太调皮的世界。这也正是佩雷的伟大与独特之处,她精妙地将艺术、生活与政治融为一体——通过开玩笑的方式。她告诉我们,幽默、自嘲,甚至自欺欺人对这三者都是何等重要,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有希望面对所有绝望:不可能写出完美的小说;孩子必将抛我们而去;反战运动眼看已失败。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难道,这就是爱的“内部”?一种充满绝望的希望?这在佩雷的另一篇代表作《最后一刻的巨变》中,得到了奇异、准确而超然的总结。小说主角是一个大龄白人女子和一个与她年龄悬殊、未经点明的黑人青年(丈夫和孩子的混合体)——前者富裕,后者贫困,但两人都是支持弱势群体的社会工作者。他们的相爱宛如童话,近乎玩闹但不乏动人。在一首童真的情诗之后(哦哦哦哦/首先是我的手指游走游走游走/然后是我的鼻子/接着宝贝,我的脚指头如果你爱这样的我怎样都爱每天都爱/我就会走你的路/我的细颈玫瑰),是一段话“来解释并支持这首诗”,也就是说,来解释并支持“爱”——来解释并支持那种充满绝望的满怀希望:
孩子们!孩子们!虽然可怕的麻烦围绕在他们身边,比如他们熟悉的这个世界注定会迎来终结,可能是爆炸,也可能是通过对自然资源的慢性破坏,事到如今,他们仍旧乐观、充满幽默感并且英勇无畏。事实上,他们计划着最后一刻的巨变。
是的,即使“事到如今”。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21期)
大家都在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