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千块的工资,把我钉在这里公众号新闻2023-05-26 01:05为防走失,点击上方公号名,右上角「设为星标⭐️」电影《归途列车》张赛第一次来稿,是在 2020 年的开端,彼时他的身份是一位身处武汉的外卖员,持续向我们发来武汉的近况和他的观察。之后去到一家卫生巾工厂工作(《千万别停工,最大的病就是穷病“》),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他用以消耗这大量时间的方式是写作,写下在被工作钉住的间隙,所存的片刻想象和思考。2023 年,张赛的记录仍在持续。在他所在的车间里,文字是不必要的,唯一的效用是作为标语;语言是不必要的,一整天的工作中只需要单调得能够用手势说明的交流;向外张望也是不必要的,即使是外面的世界也是同样的一无所有。但爱情居然是必要的,并且允许被表演、被讲述,被冠以生活希望之名,成为托住下坠灵魂的可能性。卫生巾厂狂想曲:爱情真伟大撰文:张赛每个月,总有几天,且烦且躁,我称之为大姨夫来了。有工友上厕所前捎走几片卫生巾,女工瞪他,问他干嘛,他说大姨夫来了。那个工友不是我。想一想,那烦躁的时间,不正是 8 小时之外的时间,周末的时间,带薪休假的时间。人如果带着情绪上班,会很累。常常看见工友在机台上开着开着突然手持电话夺门而出,处理琐碎家务。老王为追那个女工阿凤,下了血本。不是在女工身上下血本,而是在自己身上下血本,从外套到内裤均焕然一新,把牙也洗开缝了,寸头也烫了。从老王嘴里还冒出来一个老家人介绍的相亲对象,远在广东,是个寡妇,守着老公留下的一个五金厂,年龄据说跟老王差不多,三十来岁。老王说等五一劳动节放假去广东看看。离五一还有几个月,阿凤还有机会。我还记得和老王开一台机的第一天,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水呢?当时我没反应过来,没回答。第二天上班他把一瓶矿泉水放到机台上,渴了便喝,我才反应过来,他觉得我把他的水喝了。结婚前我向来是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以至他误会。老王和阿凤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不知道,也没人和我八卦,倒是分手的时候,全厂皆知。那是一个离晚上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的下午,阿凤给老王发完分手短信的若干分钟后,老王从生产车间一路大步流星到包装车间,谁也不知道他提着一件武器——他的巴掌。老王一巴掌把阿凤干倒在地,我不在现场,只能推测老王打人后一定骂人,但没骂太久,因为不久老王便回来开机。我想,如果加班时间不是那么长,这一巴掌一定发生在月朦胧鸟朦胧的时刻。有一个科学家做实验,工厂光线的变化,无论调亮调暗,都使工人的效率提升。也有极其重要的科学研究断定,适当的休息,最好多休息,无论生产效率还是工作关系,都会有好的影响。堂哥不会这样想,有一回他跟我说,不想干了。我很诧异,他那么爱上班,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多问几句,他才说,跟那个管理不对付。我问,最近发生什么事?他说,不是一天两天。他举了个例子,胶枪坏了,不喷胶,叫管理和机修来,我跟他们说应该是顶针坏了,很久之前这样坏过一次,他俩还是叫我洗胶枪,洗完胶枪,不行,又洗过滤网,不行,又换密封圈,最后才把顶针换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好事之徒我下过一个手机软件,叫算法动画图解,其中一种算法叫冒泡排序:给一组随意排列的数字做升序排列,计算机的做法是,比较相邻的两个数,升序则不动,降序则交换位置,如此循环重复,直到完成升序排列。我会怎么排呢?我肯定第一眼挑出最小的数摆到最左边,这道题我肯定比计算机快。很明显,管理和机修像混入人类的计算机,要让堂哥很好明白这一点,需要先下那个软件。这实在有些困难,倒不是因为那个软件没给我推广费,而是因为,我们是亲戚,不是朋友。人和人的关系大概分为三种:亲戚、朋友、陌生人。夜深了,孩子们还不想睡,想把新买的奥特曼故事书看完。老婆说,干脆明天请假看奥特曼算了。我说,可以请假,不能说看奥特曼,要说家里有急事。开玩笑的老婆知道我是认真的,大义凛然地斥责我的荒唐。我不想和我的孩子们做亲戚,实在做不了朋友,就做亲戚。有次吵完架,老婆接电话,朝孩子们喊,你们的亲戚打电话来了。我对我的亲戚——堂哥——说,换个厂,你怎么知道将遇到什么样的管理,也许比这个还难相处。堂哥最终没有辞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功劳。我没有成就感,来这个厂打第一天起我就想辞职,我就想回家。我被钉在这里。一个月四五千块的工资钉住我的时间和想法,一个月两千多块的房贷钉住回家的车票。《乌托邦》里,人一天只工作 6 小时。早在 1516 年,人就敢大胆想象。2023 年,我得狂想。电影《天注定》老王打完人被厂里开除,我还有点惋惜。从前 4 号机的变频器,按钮上磨损的字一个也看不清。调,要进入许多子菜单。老王凭记忆按得飞快,旁人都调不了,是为绝技。总想,失传怎么办。没想到,老王走没多久,那机器当废铁卖掉。在车间,文字是多余的,不必要的。粉尘机上面贴的粉尘危害说明,谁会看呢。员工不会看,老板不会看,公家检查的时候也许会看,看看有没有贴,不是看贴的什么内容。调旋转的按钮,往左打是逆时针,往右打是顺时针,这不需要写,但是呢,有的按钮往左打是顺时针,往右打是逆时针,这就很有必要标明。按钮的两侧,有人写“左”“右”,有人写“前”“后”,1 号机的按钮,我看见同时写着“上”“下”“里”“外”和“慢”“快”,很明显,这是三个组长来开机时写的,我写我的,我懂我的。作为一个方向感极强的北方人,我真的很想写上“东”和“西”。老婆批评我“闲得蛋疼”“上班还是不够累”“没有领导的命,得了领导的病”,有闲心做一个统计,统计车间里的标语。这又是一个不够严谨的统计。2 楼和 3 楼共有标语(含标识)56 条,1 楼不常去,4 楼是仓库不方便去统计。这些标语大多枯燥无味,比如电梯里外贴的警示标语、必须戴口罩的标语、必须戴耳塞的标语。有些也有意思。禁止吸烟的标语在车间门口左右各贴一张,像门神。洗手池关于洗手的标语竟然贴了 6 张,原因,你懂的,历史也懂的。消防门贴了 3 张标语,其中一张写道:非紧急情况不开,违者罚款 200 元,欢迎举报。“欢迎”——纵观整个车间,标语紧皱眉头,这是唯一一条面带笑容的标语。机台上有警示标语,新式机台均是自带,老式机台原本没有警示标语,工友在事故多发地带自发写上“小心手”。机器在进化,进化的不仅仅是速度更快了,操作更简单了,性能更稳定了,还有对人的在乎。纪录片《工厂症候群》在车间,语言也是多余的,不必要的。机台十几米长,不想走动,便打手势。相好的同事,手势多,丰富。不对付的伙伴手势少,简单,凑合能用。每个组长打的手势不太一样。看不懂老盐的手势,实属正常,老盐也正常地发脾气。和老盐一起半年,终于看懂他的一整套手势语言。有一天,我朝他打个手势,他岿然不动,我再打,他把扳手往地上一摔,咆哮道,什么鬼,你不知道过来说!上班时间,工人普遍有往窗外望的毛病。有人跑到窗前看,有人跑到窗前凭栏看,如果把时间线拉长,他正应了宋词上的话:把阑干拍遍。有人开一会机,靠着机器远远朝外面瞄一眼,也不知看到什么没有,其实,兄弟,不用回头,机台上的塑料挡板有镜子的功能,上面有外面世界的影子。机台顶部,有一长串珍珠项链一样的 LED 灯,照到铝合金档杆上,不经意间被我发现折射出彩虹,这时,我开这台机已超过半年。想起几个月前回家过年,和孩子们用镜子、水、阳光、纸箱制造彩虹,怎么做也不成功,最后光反射到屋顶而不是面前的纸箱上,才出来。原来是角度问题。现在,彩虹再现。在车间,想看到彩虹,需要一个侧身斜倚机台的安逸姿势,摆不好,摆不安逸,休想看到。工友们,看到彩虹了吗?还是有工友追求安逸嘛,厕所的长凳有人翻新,加高,加厚,舒服。阿贵把叉车当滑板车,在车间飞驰。舒服。再多的舒服也抵消不了工厂的枯燥,除了爱情。那一年,我在南方一个小鞋厂打工。和十几个稚气孩子站同一条流水线。我前面的肥姐,负责把泡沫塞进鞋里面。我站在流水线一侧,只负责右脚。我对面坐着毛孩儿,负责左脚。前面左脚右脚操作后随手乱扔,我们负责配对。每一天,一双双鞋,分开,结合。有点像民政局,管结婚,也管离婚。毛孩儿喜欢他右斜对面的丫头。对面站好几个姑娘呢,为什么偏偏喜欢丫头?后来我想了想,可能毛孩儿工作时总要往左边看,看得酸疼,脖子往右边扭一扭是舒服的。于是他刚好看见下午两点钟方向令人舒服的丫头。工作时,晚上九点钟方向的毛孩儿总想撩拨下午两点钟方向的丫头。丫头工作认真,不怎么理他。下班儿以后,丫头老是往老乡那里跑。搞得毛孩儿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恰好快七夕,单身的人每逢佳节倍着急。不知道毛孩儿听了谁的鬼主意,买几根花,花花绿绿,挺招眼。怕人看见笑话,毛孩儿把花先装到鱼皮袋子里面。又怕自己关键时刻没有勇气,毛孩儿找我说,哥,你给写封情书呗。我诗兴大发,欣然同意,在车间报表的背面哗哗写就。至今记得里面有这样一句:我是你的小狼狗,永远忠于你的手。毛孩儿有点生气,我怎么成狗啦?我说,这个时候你就得当狗,当年我舅舅找我写情书也是当狗,还不如你呢,他是哈巴狗。毛孩儿同丫头一条流水线已经整整七天,还没任何成果,哪怕是碰一下手也好啊!毛孩儿也是急了,把狗情书往怀里一揣。按照我这位没谈过恋爱的高人指点,毛孩儿那天晚上没有加班。喂罢饭,钻回宿舍冲个凉,蹿爬上高低床,狗脸贴近大黄灯泡,清清楚楚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喷一层啫喱水。再换上新工作服。约莫丫头下班时间快到了,掂着鱼皮袋子一路狂奔厂大门。下班的工友一簇一簇出来,热气烘烘。毛孩儿瞄准丫头出来,把花一掏,就冲。丫头只看一眼,什么都懂了,毕竟是天天泡韩剧琼瑶剧长大的,撒丫子便跑。毛孩儿一看,有点懵。工友们见状,哈哈大笑。毛孩儿有点臊,有点急,有点恼,脑子也有点儿昏了,喊了句“别跑”。丫头一听,跑得更欢。毛孩儿追。女的哪里跑过男的啊,眼看要追上。毛孩儿发疯一样地追,追着追着却发现丫头不见了。直通通的路咋会不见呢?毛孩儿可能心想,她怎么跑这么快呀?于是跑得更快了。那一会儿,我刚从厂里出来。就看见丫头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大约是喝到风,肚子疼。跑过头的毛孩儿双臂如旋风车轮,闷头狂奔。一阵香气随风扑来,不知是啫喱水,还是花香。电影《山河故人》那时,我和毛孩儿的想法不一样,我不追女孩。坏就坏在读了几本书,知道世界上有林徽因和张爱玲那样的人。我想遇到林徽因和张爱玲一样的女工。2003 年,乘坐神舟五号的杨利伟成为我国航天第一人。那时的我非常自豪非常感慨,写下一首既壮怀激烈又爱国又爱己的小诗《神舟五号和我》,并投稿给国家级文学期刊,期待我的拳拳之心能够感染编辑大人,结果没有下文。我岂是被失败拘禁的人,当然是继续投稿。后来,神舟六号发射成功,我把诗名改为《神舟六号和我》,不浪费,还能用。再后来,神舟七号、神舟九号继续成功,我那首诗的名字也一改再改。终于有一天,我醒悟了,上班够烦了,上班够累了,为什么下班写东西还要这么累,把那首诗改名《神舟飞船和我》。我写的诗越来越多,年龄也越来越大,莫说林徽因和张爱玲,哪怕一个爱看书的女工也没遇到过。而工作呢,和上班第一天一样,天天守着轰轰隆隆的机器,枯燥,单调,无味。我觉得我被一根钉子钉住了,拿掉钉子,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得挣扎,哪怕撕裂自己。100 年前,20 多岁的李鸿章也是这样挣扎吧,他说,我是东西南北身。对于年轻人,爱情是唯一的希望,伟大的希望。日复一日,我渴望有一双手拉住每天不断下坠的灵魂,我渴望拉我一把的人是一个才女。没想到,她真的乘着互联网来了。24 岁时,我终于有了女朋友,逢人就夸,我女朋友是大学生。结果,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再无第二个人祝福。不祝福的原因和我又嘚瑟又骄傲的原因一样:我是穷打工的,她是即将毕业的一本大学生。我才不管呢,我才华横溢,她觉得我才华横溢,足矣。那时的我万万想不到,多年以后我将躲在厕所看书,生怕室友说我是书呆子,以免坏了名声找不到女朋友。爸爸旗帜鲜明地反对,他觉得不能结婚的恋爱纯属瞎胡闹,他打电话给我的同学,叫同学劝我清醒一点,别再胡闹啦。我正在热恋,所谈皆是弗洛伊德和《恋人絮语》,反对的话无疑火上浇油。我坐上火车,从南方跑到北方和她见面。在她的城市,我发现,她的朋友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而她也没有把我告诉她的家人。厂里的工友总是问我,大学生,和大学生还在谈吗?没多久,我们在电话里分手。后来,发短信又分了一次,算是确认无误。再后来,互删,真的分了。异地恋分手不像当面分手,当面分是飞蛾扑火,闻得到烤焦的糊味,散伙手不空,各分一杯羹。异地恋分手是飞蛾扑电灯泡,撞到鼻青脸肿也不壮烈牺牲,只好多撞几次。直到现在,我仍感激她,有时候手贱,在互联网搜索她的名字,查看那些不是她的她,还看得很有劲。我想,无论现实多枯燥,多坚硬,多冰冷,真实的人,具体的人,愿意拥抱你的人,总会温暖你的灵魂。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