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个个争着缅怀他
短短一个周末,我们前后告别了罗启锐和倪匡。
前者的名字你未必足够耳熟。
但你不会忘记他创作的《秋天的童话》的纯净,《天水围的夜与雾》的凄寂。
当然,还有《岁月神偷》酸涩的温情脉脉。
关于罗启锐的悼念文章,各位可以移步到今晚的次图。
这一篇要说的,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
对于70、80后来说,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或是《卫斯理》系列曾在童年留下诡谲的幻梦,又或是在《精武门》《六指琴魔》《天龙八部》等作品里间接受过他笔尖的哺养。
但对于90、00后来说,倪匡这个名字,远远算不上熟识。
和我们这一代的多数人一样,飘不过是略读过他的手笔,见过一些泛黄声像,知道他是亦舒的哥哥罢了。
直到得知他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才急于确认一些信息——
倪匡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作家?编剧?制作人?
他风流?有才?不怕死?
似乎不用某个标签将他框定,我们就没办法酝酿出一种精确的情绪怀念他。
恰如金庸去世时,倪匡曾提及不知如何下笔写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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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去世时,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概括不易,说清更难?
或许,传奇人物之所以传奇,正因为他们从来无法被定义,只能被一代又一代后世重新认识。
正如《滚滚红尘》唱的: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所以,我今天不想写百科式的人物小传,也不想装作出虚假的情怀。
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说不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但总有那个年代的人,有他的亲朋好友,能给我们说说——
他们眼中的倪匡,是什么样的。
“外星人”
“香港四大才子”里,与倪匡最交好的是蔡澜。
当年蔡澜崇拜金庸,想投身他所办的报纸下写专栏,却苦于没有人脉。
彼时还是倪匡卖力牵线,才织连起四大才子的因缘。
或许因为彼此都仗义,在黄霑早逝、金庸神隐后,这二人还是时常一同露面。
对于这位挚友,蔡澜的评价是:“天下最古灵精怪的人”。
更为外人熟知的评价,是精炼的“外星人”三字。
我曾翻阅蔡生一本叫《蔡澜谈倪匡》的回忆录,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么一件事——
倪匡好种花,虽然有许多花种得不明不白,连名字都不识得,却依旧摆了满屋陶盆。
有一回,倪匡问蔡澜“有没有见过花开”,问得对方一头雾水,回答当然看过。
可他又接着补充:“我说的是真正的开花那一刹那”。
倪匡说,自己就从没看过。
明明种了一堆花,好容易伺候到含苞待放,但每次都是一扭头,花“波”一声就开了,把他气得要死。
于是他跟蔡生说,他决定盯着花,直到它开为止。
别当他又在瞎扯。
那一天,倪匡就真的在花苞面前坐了下来,等足了四个钟,直等到花乖乖开给他看。
这种近乎小孩子的脾性和想象力,可不就是古灵精怪嘛。
但更让蔡澜深刻感受到他“外星人味”的,还是一系列的“倪言倪语”。
比如,妻子回港看孩子,扔倪匡一个人在家。
他会跟太太讨要“寂寞费”,还会摆出一副“寂寞脸”来卖萌兼卖惨。
实际只是想多讨几张美钞消遣。
又如,嗜酒的倪匡经常劝别人不要空腹饮酒——“会伤身的”。
但随即又补充:“最好先来几杯啤酒打底”。
倪匡另一朋友江迅也曾为他立传,书名取了“哈哈哈哈”四字。
可见,最亲近的好友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天马行空,乐天随性,不着边际。
别的不提,跟心智这样自由的“外星人”相识,必定有说不完的友情趣事。
“这颗脑袋”
倪匡赴港后,机缘巧合成为了报纸专栏作者,开启了作家生涯。
而这家报纸的老板,恰好就是金庸。
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互不听话的上下级。
还有一段极其闻名的公案——
在连载《天龙八部》时,金庸曾因故请倪匡代笔一个月,唯一要求只是让所有角色都别死。
一直视金庸为大师的倪匡自然觉得荣幸,赶紧答应下来。
结果,人倒是没写死,就是把阿紫给写瞎了,搞得后面情节走向大变。
金庸十分无语,还是得好声好气找他聊,要把代写的部分给删了。
可乐的是,直到几十年后金庸逝世,倪匡还觉着自己是预知了阿紫的命运,而不是在乱写。
《收获》
但从这段往事能看得出来,金庸是真赏识倪匡的才华。
要不,怎舍得把《天龙》这样的大作交付与他?
他曾用这样的话赞赏倪匡:
无穷的宇宙,无尽的时空,无限的可能,与无常的人生之间的永恒矛盾,从这颗脑袋中编织出来。
除了赏识,我从他俩的故事里,还能看到金庸对倪匡的“宠”。
由着他这个激情写作狂人碰自己的小说是一件事。
另一件,则是倪匡自己惹出来的。
为了赚钱,倪匡时常一天内同时写十几篇连载,还附带几篇杂文,手速在文坛堪称空前绝后。
但速度上去了,细节也就不好照顾了。
其中最大的一次糗,是他在《地心洪炉》里写到:卫斯理在南极杀了一头北极熊……
《收获》
其实这种纰漏,读者不深究,作者及时改正,也没啥大毛病。
但当时偏偏又遇到一个极其较真的读者,写信来批评倪匡误导人。
又因为倪匡拒不道歉,逐渐发展到了每天写一封信骂他的程度……
倪匡是怎么解决的呢?
直接在专栏上贴了两句话——
XX先生,一、南极没有白熊;二、世上也没有卫斯理。
翻译一下就是,谁也别想批评他。
最绝的是,平时最不爱掺和事的金庸这回也罕见出面。
他回应说:
以前南极是有一头白熊的,但后来被卫斯理杀了。
我就感觉,平日斯斯文文的查生,那点烂梗俏皮话全都为倪匡说了。
面对这两位,暴躁读者也只能回复“无赖”二字了。
“挡刀”
其实讲倪匡,一定不能漏的不是四大才子。
而是他的死党,古龙。
俩人好到什么程度呢?
古龙曾说过,全天下能为倪匡挡刀的,只有他一人。
而这两人之间与其说是友谊交情,毋宁说更像一种“臭味相投”。
他俩干过的缺德事不少。
一回,他去古龙家做客,三毛恰好也在席上。
见三毛穿得清凉,两个人竟一齐跑到她肩上各啃了一口,把三毛闹得哈哈大笑。
《蔡澜谈倪匡》
除了风流韵事,真为朋友出手相助的时刻,也有。
古龙是个骨灰级拖稿大师,常常到deadline也一个字没动。
这时候,码字天才倪匡就常常要出来负重前行了。
写《绝代双骄》的时候,古龙还离谱到拖了整整半年。
倪匡一捉就给他捉刀了四五十万字,稿费还照样打给古龙,一直写到书里的人快死绝了作者本人才冒泡。
《收获》下同
到后来,出版商找古龙约稿,都要先约定好万一他消失,倪匡得顶上。
一份合约要签两个人。
古龙和倪匡一生离不开的关键词都是酒、女人和江湖。
在挚友早逝后,倪匡也尽了一把江湖义气——
和其他几人一同凑了48瓶XO,准备置于棺内陪葬。
但最后经过商量,他们又觉得喝掉它,古龙会更高兴。
《蔡澜谈倪匡》
所以到头来,让倪匡背锅无数次的古龙,终于也被占了一次“便宜”。
但又如何呢?
快意恩仇,诗酒江湖,本就是他们这代人的浪漫。
“永远无法偷师”
亦舒在《我哥》中记录了很多倪匡的生活碎片。
她眼中的哥哥兴趣广泛,很值得羡慕。可惜每次别人向他讨教,都会以啼笑皆非的结局收场。
比如,他看起来是个天赋异禀的家居绿植专家。
亦舒看到报刊登出倪匡在美国的家居照,看到满屋子绿植感叹道:
他天生有绿拇指,去到何处都可发挥所长……老匡在港家居天台上的仙人掌花园,他新居亦有天台,未知可有养金鱼,他的那些鱼,会得游近啜他手指,如同宠物一般,奇哉。
相比自己种什么都会死,亦舒忍不住向哥哥讨教种绿植的诀窍:
府上盆栽如此青葱可爱,愿请教秘诀。
倪匡回答:
秘诀是死的丢掉,重新再买。
亦舒“顿时愣在那里”。
再有,倪匡喜欢收藏贝壳和邮票,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岂止是痴人一个,简直是一名狂人,时为七十年代初期,伊特地租三房两厅专门摆贝壳用”。
有段时间,倪匡收藏了很多罕见邮票,叫亦舒约专家来鉴赏。人家全都应邀来齐了,结果倪匡一句“起不来”放了飞机。
还有次, 别人找倪匡鉴赏一幅齐白石的画作:
- 这幅齐白石可是真迹?
- 不大像,画中鱼像已经蒸熟了。
一个谐音梗,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笑弯腰了。
同为作家,妹妹叫他分享写作经验,可总是撬不开他的嘴。只要涉及这类话题,倪匡就会在饭桌上打哈哈,不是说彩票没中,就是说酒不好喝。
扯一堆有的没的,最后才谈到写作,只有寥寥几笔带过:
一小时我写五千字
哈哈哈哈哈
每天工作两小时
亦舒气到爆炸,觉得他说了等于没说。
飘第一次看这本书时,感觉这当哥的好像还没有妹妹稳重啊,老欺负人。
后来重读,才从亦舒对这个“淘气”哥哥的描述里,咂摸出那么一点对哥哥的仰望和喜爱。
“恶势力”
在倪震看来,父亲的兴趣广泛不是魅力,反而因为过于沉醉于兴趣,像一股恐怖的恶势力占据了他的童年生活。
有阵子,倪匡喜欢做木工。
他一连做十几个柜子,做好了就把倪震塞到里面去,再关起来,急切问道:
喂阿B,有没有光啊。
其实倪匡就是想儿子帮他检验一下作品质量,看看木柜有没有漏光。
但这个心大的老爸完全忘记了一件事:小孩子都怕黑啊。
在倪震眼里,这简直就是来自老爸的恶作剧,长大后说起这个童年阴影,还是气得不行。
又有阵子,倪震喜欢养金鱼。
他听说金鱼要晒太阳,泡在水里容易浸死(这种鬼话也能信?哈哈)。所以总是把金鱼拿在手上抚摸。
摸多了,鱼就容易死。
等他发现鱼死了,就会把锅“嘭”甩在儿子头上。
最离谱的一次是,倪震贪玩,在家里跳来跳去撞到玻璃,把腿上的一小块肉割下来了。你猜作为孩子的爸爸,倪匡在做什么?
一边呵斥一边带孩子去医院?
不,倪匡拿着儿子被刮下来的肉放进了鱼缸——
那阵子,倪匡刚好养的是食人鱼。
倪震幼小的心灵再一次增加了阴影,好长时间都没原谅这个爸。
“本色”
倪震曾形容爸爸为“那个写咸湿小说的四眼佬”,并非偶然。
倪匡年轻的时候喜欢客串,曾演过作家、嫖客。别人就跑到倪匡的太太李果珍面前打抱不平:
倪先生演作家应当,演嫖客未免有失体统
没想到李果珍没有这位朋友一半愤怒,淡然回应:
演作家,演嫖客,倪匡都是本色
毕竟,倪匡年轻时的风流无人不知,以至于李果珍甚至已经气到麻了,亦舒都从别人口中听闻不少哥哥的花边新闻。
倪匡曾炫耀有很多“姘头”:
我住宝马山,一个住太古城,一个住又一城
李果珍无奈内涵道:
你今日又双城记呀!
据说,他家中有一整面墙放满了咸湿录像带和杂志,他甚至自我调侃:
我和日本人不熟,但是和日本女星就很熟了
亦舒也曾在书中讲过一个倪匡和古龙比拼花天酒地的传言。
古龙说:
我的本事非同小可
没有一个女人不喊大王饶命
倪匡不甘示弱:
我的本事也不小
不过都是我在喊女大王饶命
后来李果珍患脑部退化后,会像小孩一样不停问问题。即便当着外人面,也会一直叫倪匡“宝贝猪猪”,直到他回应为止。
倪匡会喊妻子“宝贝妹妹”,反复耐心回应。
妻子还会一直问今天周几,他会哄她“今天星期八 ”,甚至苦中作乐,觉得“好像回到初恋时期”。
曾经风流的倪匡最终也成了宠妻狂魔。
“赤子之心”
倪匡曾到儿媳的演唱会送花打气、撑排场。
但面对倪震的多次花边新闻,倪匡总是力挺儿子。
倪震被拍到夜蒲亲女孩,倪匡回应:
去兰桂坊不吻女孩难道讲圣经吗?
倪震和周慧敏分手没多久又宣布结婚,对此有媒体问倪匡:
是否会提醒儿子婚后不要再追求女孩?
倪匡再次不按常理出牌:
有什么所谓,我不觉得有问题
或许在他眼里,也没有说偏谁,只是不想插手管太多年轻人的事。
周慧敏曾评价公公是“很特别的长者”,不按常规出牌,不会像传统老一辈那样对年轻人设太多限制,也不干预孩子们的生活。
“说不清的卫斯理”
前文写那件“南极熊”轶事时,我说这算倪匡的一个大糗。
这件事确实是倪匡不够严谨。
但,他一直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神秘的想象力才是他小说的绝对卖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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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世界上确实没有卫斯理,也没有人能真正说清倪匡是什么人。
他的侄子也是他的小读者。
因看到《卫斯理》,所以总是把现实中科学馆内的一刻香柏树标本,当成小说中的树王,总管那棵树叫“卫斯理树”。
他没见过舅舅,但因小说而频频好奇,总乐于向妈妈亦舒发问:
卫斯理是什么人
- 一个冒险家
是你的朋友?
- 呃,其实他是你二舅舅。
他住何处?
- 他家在旧金山,约三小时飞机。
让我们去见卫斯理……
二舅舅是探险家?
- 不,他是作家。
作家?
……永远说不清
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有那么多面向。
说不清一个人才是对的。
尤其是这么有趣,这么多面,这么不按常规出牌的一个才子顽童。
更别妄想能用一篇文章去说清。
今天,我不是来定义倪匡的。只想给没来得及认识他的朋友,打开一扇窗,看看这位有趣的老人。
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们缅怀。
毕竟他在七十多岁时就已看淡生死,他的目的不是长寿,而是安详去世。
是我们。
站在窗外,不肯离场。
倪匡常说:少年子弟江湖老。
他确实活成了和他笔下人物一样的江湖儿女。
肆意江湖,驰骋人间。
如今,他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招牌式“哈哈哈哈哈”,和黄霑的“沧海一声笑”,金庸的《笑傲江湖》一起远去,只留下一个个江湖传说。
但笑声回荡处,他们搭建的那个江湖永在。
后世才得以在一个个传说中,继续好奇,继续向往,继续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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