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温柔?没必要
陡峭空旷的楼梯上,一个瘦弱的身影缓慢攀爬。
女孩来到釜山家族教会门口,在“弃婴保护仓”前,放下一个婴儿。
跟踪其后的女警察,发出一句感慨:与其要丢掉,还不如别生出来。
并把孩子放进了保护仓。
镜头一转,孩子被从保护仓里拿出,到了两个男性手上,他们准备卖掉这个弃婴赚钱。
这是是枝裕和的新作《掮客》,一个关于弃婴买卖的故事。
《掮客》被看作是《小偷家族》的“姐妹篇”,也是讲述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边缘人凑到一起的故事。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故事并非发生在日本,而是韩国:
在韩国取景,演员、制作班底都是韩国的。
是枝裕和的跨国作品,评价向来不高,虽然《掮客》是今年戛纳的大热片,男主宋康昊更凭此角色一举拿下影帝。
然而,上映后也不全是好评,他又一次被质疑“水土不服”。
三大电影节常客,拿奖无数的是枝裕和又一次翻车了吗?
在我看来,这次的新作成也温柔,败也温柔。
PS:下文有剧透,还没看电影的飘粉,介意慎点哦~因残酷而抱紧的家
是枝裕和无疑是当下日本导演中,最会拍家庭和家庭伦理关系的一个。
他从不避讳呈现东亚家庭的残酷与裂痕。
《步履不停》拍的是东亚家庭的孤独。
大儿子早逝,父亲子承父业的期盼破灭,母亲花了十年的时间,始终无法淡忘这份悲伤。
小儿子良多,做着不被父亲认可的工作,和母亲嫌弃的寡妇成家,母亲期盼他每个新年都能回家,他却觉得每回一次都是煎熬。
家庭平静表象下,每个人内心都有着不被理解的孤独。
《如父如子》讲的是对亲情联结的思考。
两个抱错孩子的家庭,随着真相揭开,亲生孩子归位,养育了六年的孩子突然变成养子。
身份变了,但父母和孩子之间建立起的情感却无法抹掉。
电影借此叩问:难道只有血缘关系,才能产生亲情?
到了《小偷家族》和这次的《掮客》,是枝裕和干脆让一些毫无血缘关系的边缘人,组建成一个家。
如果说,《小偷家族》还是以一个“家”的形式存在着,有奶奶,父母亲和孩子,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结构。
那么,《掮客》里的“家”则更无形——
两个贩卖孩子的掮客,一个孤儿院的孩子,一个妓女杀人犯,以及她想要抛弃的孩子。
他们相遇的原因也充满着无奈与荒谬:
抛弃孩子的母亲文素英(李知恩 饰),和两个买卖孩子的掮客,尚贤(宋康昊 饰)和东洙(姜栋元 饰)共同为这个孩子找一个家境优渥的人家收养。
在寻找买家的路上,他们之间建立起了微妙的,类似“家人”的情感。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父母孩子,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这些身份特殊的小人物相互取暖。
《掮客》的开端是残酷的,妓女、掮客、孤儿,都是躲在暗影里的人。
每一个人的过去都足够不幸。
尚贤,虽然开着洗衣店,但负债累累,因为无法给予妻儿富足的生活而失去了她们。
东洙,从小被抛弃在孤儿院,一直盼着妈妈来接他,可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没人来找过他。
而素英,从丽水来到釜山,流浪街头,成为妓女,又怀上黑道老大的孩子。
因为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争执间不小心把对方杀了,又成了杀人犯。
底层身份,坎坷的过去,成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基础。
可以说,是残缺,让这个“家庭”成为可能。
一直以来,我讲述的都是“缺失”和“死者”,总给人一种消极的印象。这部作品的主题“空虚”通常也会给人消极的感觉,但从业田先生短短二十页的画稿中,我发现因为别人给自己的身体吹入空气而得到满足的情节,显示出个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有着丰富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空虚在与他人的相遇中才能消解。空虚孕育了可能性——自身正是因为感到缺失,才想与他人建立联系。
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什么》
一路上,他们开着的那辆绿色小货车,就像是几个人遮风避雨的“小家”。
面对警察的盘问,东洙和素英临时组成一对打工小夫妻,孤儿海进能装成自己是尚贤的孩子。
看起来就是其乐融融的五口人。
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们的“小家”也是残破的。
就像那扇坏了的后门,随时都可能敞开漏风,需要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绳子,时刻把这漏风的“门”给拉上。
他们这一路上,既有外部的威胁,一直被警察跟踪。
也受到黑帮的追赶,被杀死的黑帮老大的妻子,想要夺回孩子。
就连给婴儿羽星寻一个好家庭收养,也难。
遇见的,不是趁机挑刺砍价的买家,就是警察安排的“钓鱼”夫妻。
无论是尚贤、东洙还是素英,面对着的都是残酷的现实世界。
流离失所的素英被别有用心的妈妈收养,只能沦为性工作者,生活一路滑坡。
她顶着乌黑的眼眶,一脸冷漠地注视着外界。
只有在梦中,才能盼着自己的过去被冲洗,一键归零。
可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改变,面对的,终究还是那个泥泞的世界。
而东洙和海进,则是被抛弃孩子的命运写照。
东洙虽然善良细腻,但被母亲抛弃的过往,却成了他内心的一道伤疤。
因此,他才会对素英留下的纸条那么愤怒。
那张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的纸条,终归是一句空口承诺,而他自己正是被这样的承诺,折磨了大半辈子。
在孤儿院被一群孩子围着的他,看起来那么高兴,可当年还是孩子的他,却一次次地试图逃离这个地方。
而海进,则是一个希望被收养的孩子,可他已经错过了可被收养的年纪,见到尚贤,巴巴盼着对方能收养自己。
就像电影里说的,外界都在营造一个孤儿靠自己也能成功的假象,可事实上,能熬出头的孤儿不到3%。
剩下的97%,才是真正的现实。
东洙和海进就是这97%。
不管是素英、尚贤还是东洙海进,他们身上折射的,是每一个或被社会抛弃,或被家人遗弃的人,注定的命运。
外面的世界霓虹闪烁,可与他们无关,他们的存在,就像是那一个个看不清脸面的剪影。
温柔的梦乡
在《掮客》里,是枝裕和保持了对普通人,乃至边缘人的关怀与观照。
他擅长用电影,编织一个残酷与温柔并存的世界。
在他的镜头下,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而是一个个生动的,喜怒哀乐皆有的普通人。
这种温情的、平视的关怀,也贯穿了整部《掮客》。
不管是素英,还是尚贤,东洙,虽然边缘,但都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坏人。
虽然故事一开始,素英看似又是一个丢弃孩子,不负责任的母亲。
甚至把孩子放在弃婴箱旁,而不是里面,孩子很可能会被冻死。
一听说把孩子卖掉能分到钱,也放弃了报警的念头。
丢弃孩子、靠孩子赚钱,甚至一路上,也不怎么抱孩子,和孩子说话,比起尚贤和东洙,显得更冷漠。
可一路走下来,她的“真面目”才一点点显露。
面对嫌弃孩子长相不够可爱,眉毛稀疏的买家,她怒不可遏,冲上去一通大骂——
对别人孩子的脸胡乱评价 你还有理了
好不容易碰上一对家境好,人也善良的买家夫妻,眼看婴儿羽星就要有一个好归宿。
可当刚流产的买家妻子,抱着孩子去一旁喂奶时,望着她的背影,素英的表情却五味杂陈,眼里都是不舍与心酸。
这一幕,素英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沉默里装的,是沉甸甸的母爱。
素英并不是不爱孩子,她抛弃孩子,是想让羽星拥有新的人生,不必重蹈她的命运。
就像她暗夜里往上攀爬的阶梯,一级一级通往的,是另一个她想象中的光明,温暖的世界。
因此,她给孩子取名羽星,希望孩子能装上翅膀,飞向那片星空。
也因此,当买家夫妻提出孩子可以常常见她,当警察给出方案,把孩子给回她抚养时,她才会一口拒绝。
因为她不希望羽星有一个杀人犯的母亲。
这也是她一路上刻意和孩子保持距离的原因,就怕舍不得,反而害了孩子。
素英抛弃孩子,不是不爱,而是因为爱。
正因为这样,被母亲抛弃的东洙,也逐渐理解了她,同时也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
而东洙和尚贤,也并非为了钱无恶不作。
尚贤选择成为掮客,其实是觉得:孩子只有在父母的陪伴下才能健康成长。
东洙更是对在托管机构长大的孤儿遭遇感同身受。
他们试图靠着临时的小家,组成一个可以冲洗过往,获取快乐的集体。
洗车那一幕,每个人都仿佛被洗去一身尘埃,露出久违的笑颜。
在《掮客》里,是枝裕和想表达的,是对每一个生命存在的肯定。
即使他们都是被社会“遗弃”的群体,即便他们的人生过得如此不堪,但,他们存在,就是意义本身。
也因此,才有了酒店里那一幕,关上灯,素英在黑暗中,感谢每个人的出生。
海进也回应素英说,谢谢她的出生。
这趟荒谬的旅程,反而让他们感受到彼此身上的善意,也对彼此释放出自己能给予的善意。
这份善意在他们一起去玩摩天轮的时候,达到了最高峰。
恐高的海进,躺在尚贤的怀里。
当素英说着自己逮捕后,会在电视上被通报时,东洙伸出手,挡住了她的脸,并大胆吐露自己的心声。
他挡住的、维护的,其实是素英的尊严。
到最后,哪怕是一路追逐他们的警察,也意识到,钓鱼执法的行为让自己变成了真正的“掮客”。
从跟踪,到经过,再到被凝视。
裴斗娜饰演的警察,也从旁观者,成为了故事的参与者,并为他们之间的情感打动。
到最后甚至为他们提供解决方案。
这和《小偷家族》形成一个对比。
因为在《小偷家族》的结尾,不能理解“陌生人家庭”的警察们选择了秉公执法;
而《掮客》中的警察,因为见证了主角团的情谊,也理解了素英的选择。
如果说,之前的是枝裕和,是以温暖为表,残酷为里。
在《掮客》里的他,却是以残忍为开端,以温暖结束。
他把过往短暂的温暖,在这里延长,变成了一个与现实相对的乌托邦。成也温柔,败也温柔
长久以来,是枝裕和像一个记录者,用克制的,不动声色的镜头语言,讲述着每一个个体的命运浮沉。
在他的镜头下,人物的过往大多充满裂痕与缺失。
不是被抛弃,就是被留下。
我的电影往往被认为在“描写失去”,但是我更倾向于描写“被留下来的人”的说法。这源自《无人知晓》参加戛纳电影节时一位俄罗斯记者的评价:“您常常被认为是一位讲述死亡和回忆的创作者,
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什么》
正因为故事都建立在不幸的命运、现实的残酷冷漠之上,那种不带褒贬的,对生活的真相,人物内心的细腻呈现才显可贵。
他镜头下的人物是被看见,而不是被改写。
他的电影是温柔,却没有粉饰了现实。
相反,正因为片刻的欢乐,反而更衬托出外界的冷漠与无视。
就像《无人知晓》一样。
电影中,四个被妈妈遗弃、同母异父的孩子,过着无人照料,满屋垃圾,没钱吃饭,停电停水的生活,自生自灭。
但是枝裕和并没有刻意放大孩子的悲惨。
电影里到处都是孩子们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家里,孩子们还是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愁的。
然而,孩子们越是天真,就越衬托出被抛弃的不幸,和现实的冷漠残酷。
母亲被父亲们抛弃,孩子们被母亲抛弃,衣衫褴褛的大儿子明,站在人来人往的东京街头,无人知晓。
所谓无人知晓,其实是无人在意。
刺向现实的那把刀,因为短暂的温柔闪现其中,反而变得更尖锐,也更深刻。
因为,它保留的,始终是一份接近日常的真实。
现实的残酷是真,人在困境中相互关照也是真。
而为什么我说《掮客》成也温柔,败也温柔,原因就在此。
在《掮客》里,是枝裕和试图带着观众,以及电影里的人,去理解文素英的选择和举措——
选择不成为母亲,来保护孩子。
这是文素英基于自身的困局,被迫做出的选择。
如果抛开法律层面的对错来说,这种无奈之举,其实值得人深思。
也正因为底层身份无法改变,孩子在母亲身边反而不能健康成长,抛弃、领养成了孩子未来更好的选择。
里面每个人在做买卖婴儿这件事时,也是基于自身的坎坷遭遇而确信,这样的选择更好。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一选择其实是很讽刺的。
是什么,是谁,导致了羽星在母亲身边过得更不幸?
又是什么,导致尚贤和东洙深深地认同,领养孩子比把孩子放在孤儿院更好?
如果追问下去,那么这电影就能和是枝裕和其他作品一样,在温柔、悲悯的观照中,保持一种真实的力度。
可惜的是,这次电影最大的败笔,却恰恰在于温柔的结局。
羽星最后被裴斗娜扮演的警察收养,文素英从监狱出来后,到加油站工作。
一辆绿色的货车,出现在她附近,车头挂着的,是他们几个人的大头照。
每个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归宿,甚至是由代表权力结构的女警,领养了孩子。
但这种理解与温柔,背后藏着的,其实是一种残忍。
残忍在,它消解了这些人遭遇不幸的背后成因,进一步板结了这些边缘人的现实,而非松动了他们的现实。
如果这些问题都能如此轻易地解决了,那主角们的底层境遇与悲惨过往,不就显得很可笑吗?
本该是借由一种温柔凝视,理解这些边缘人物的境遇,关注他们的内心,从而反思造成他们不幸的成因。
指向的,是更为尖锐严肃的社会问题。
现在,却因为这样的温柔,消解了不幸,也消解了严肃。
在看电影过程中,我被素英看向孩子的眼神打动过;
也被那个晚上,当听到素英说“感谢你的出生”,在黑暗中蒙住头,背过身子的尚贤感动过;
打动我的,是是枝裕和惯有的,对边缘人物的关怀,他们的存在更需要被看见,被认可,被理解。
但这样一个温柔的结局,却因为背后透露出来的粗鲁和残忍,让我提高了警惕。
是的,我承认,它就像一个短暂而温柔的梦。
但在我看来,是枝裕和最美的温柔,是电影里赞美生命的时刻。
来源I导演帮:《〈掮客〉扑街,听听是枝裕和怎么说》
是在《奇迹》中航一的朋友期待自己的小狗可以复活。
是《比海更深》里那场台风雨。
当大家都无处可去、相互依偎时,已经破裂的家庭,似乎在哪一刻获得瞬间的粘合。
这样的温柔并不虚假,也不虚伪。
因为一切结束后,生活还一如既往地残酷着。
但《掮客》的温柔却变得虚伪。
它更像一个虚浮的美梦,一个隔绝于现实的乌托邦,一戳即破。
我相信短暂旅途中,一群萍水相逢的人能结成深厚的情谊,温暖彼此。
却无法相信,它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指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还不如让它就如露水般,美丽地存在过,转瞬即逝即可。
而不是躲在乌托邦里,做着岁月静好的幻梦。
我曾深深地被是枝裕和的温柔与悲悯打动过。
可惜的是,这次变质的温柔,我喜欢不起来。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