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学者、作家兼翻译家林文月于美国西部时间5月26日在美国加州离世,享年90岁。
林文月一生致力于教学与学术研究,她专攻六朝文学、中日比较文学等领域,曾翻译多部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包括《源氏物语》《和泉式部日记》《枕草子》等。她也写得一手好散文,颇有六朝文风。作家董桥曾这样评价她:“在人生际遇和文学课题的感悟过程中,林先生给人的印象是她情愿做‘诚恳的倾听者’。那是比较老派的应对礼数。”
《他们在岛屿写作:读中文系的人》片段:林文月 x 董桥对谈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李怀宇老师的文章《林文月:我要保留原著的语言特色》。本文从林文月老师丰富多元的翻译作品入手,为我们展现了林文月亲切、清雅的一面。林文月:我要保留原著的语言特色
在港台,有好几位林美人。这一位林美人比较特别,她是台大教授,翻译家,散文家,美食家,是连横的外孙女,连战的表姐,台静农的学生,郭豫伦的妻子。她是林文月。林文月1933年生于上海,作为台湾人法律上隶属日本公民。她的启蒙教育是日语文,读日本书,也用日本语文思想,或表达心事。直到小学五年级时,抗战胜利,林文月的台湾人身份由日本籍变成了中国籍。次年,林家由上海乘船回到台湾。从小学六年级起,林文月似乎开始了翻译的经验:脑中经常需要把中国语文翻译成日本语文。
1952年,林文月考入台大中文系。她原来的志愿是外文系,由于高中时期几乎所有读文科的女生都以考入外文系为目标,反俗叛逆的心态令她临时改填外字为中字。大一即将结束时,她第一次踏入系主任办公室求见台静农,想申请转至外文系。台静农仔细翻阅了她的成绩单及其他资料,说:你念得很好嘛!不要转了。她一时语塞,红着脸退出办公室,系也就没有转成。在台大中文系,林文月是有名的系花,追求者众,至今仍然流传着许多男同学爱慕她的故事。林文月选择了郭豫伦。郭豫伦是林文月大嫂的弟弟,日后成了著名的画家。在25岁结婚以前,林文月从不曾下厨,婚后却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她的家宴,曾让许多文化人回味无穷。后来她写成了《饮膳札记》一书。林文月主要研究六朝文学,学士论文是《曹氏父子及其诗》,硕士论文是《谢灵运及其诗》,毕业后留校任教。她也写得一手好散文,颇有六朝文风。1969年,林文月获国科会资助赴日,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修员一年,研究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文坛的影响。这一年的副产品是游记《京都一年》一书。1972年,林文月参加国际会议的论文《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促使她翻译起《源氏物语》全书。此后,她教书,做研究,又翻译。从1973年起,她翻译了《源氏物语》、《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等四部平安时代的日本文学名著,以及19世纪明治时代的樋口一叶短篇小说集《十三夜》。为她的译著题字配画的是老师台静农、丈夫郭豫伦。这几部日本名著,除了《和泉式部日记》外,由译林出版社集成林译日本古典,2011年6月出版简体字版。“林译日本古典”系列:《伊势物语》《枕草子》《源氏物语(全四册)》《十三夜》《和泉式部日记》
▍李怀宇:1972年你参加日本文化研究国际会议,写了论文《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这是开始翻译《源氏物语》的因缘?
▍林文月:我小的时候听说过这本书,也没有接触。后来,看到一些现代语的翻译本。老实说,这个古语版的书,现代的日本人也不是人人能看的,可以说能看得懂的人是太少了。那个时候我是去参加日本的一个国际笔会,各种领域的研究人都有,有的是宗教,有的是美术。我是文学方面的,但是他们规定,凡是各地的学者参加这个会,提的论文都要跟日本有关联。
我1969年到1970年在京都,写一编中日比较文学的论文,就是《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文坛的影响》。这里面包括平安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源氏物语》,而《源氏物语》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白居易的诗。《源氏物语》的《桐壶》其实就是由《长恨歌》演化而来的。我写了《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觉得很有意思,这是日文写的论文,因为到日本去开会。但是要在台湾发表论文,我就自己把它翻译成中文。翻译完之后,《长恨歌》是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可是受其影响的《源氏物语》的《桐壶》是怎么样的呢?我想需要交待一下。
那么,我就试着把这一部分翻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翻完就附在论文的后头,一起发表。没想到这个附录,大家很有兴趣。很多人说:原来日本有这么有趣的东西,既像异国的,又像中国的,能不能叫这个翻译的人把全部都翻译出来?于是我开始翻译《源氏物语》。
▍李怀宇:讲到白居易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我们现在回顾历史,在唐代很多遣唐使,中国和日本的文化交流非常密切,唐代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非常深远?▍林文月:其实更早一点,遣唐使之前已有遣隋使,隋代的时间太短了,起的功用不是太大。日本从隋到唐,每隔几年就派一个团体,到中国去朝贡。那么,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遣唐留学的僧人,还有一般的文人。这个文人的范围也包括文学、艺术、书法甚至是医学,当然文学的影响更明显。所以,我那篇论文是从一个实际的例子来看所受到的影响。▍李怀宇:《源氏物语》是日本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著作?▍林文月:对。《源氏物语》现在不单是在日本的文学史上,而且可以说因为透过翻译,在世界上更有影响了。好像是有五十多种语言的翻译,我不大记得了,单是英文都有两三种,法文、德文、捷克文都有翻译出版。很多人喜欢把《源氏物语》和《红楼梦》相提并论。彼此相差了好几百年,所以《源氏物语》更早,是不可思议的巨著。▍李怀宇:如果作比较的话,《源氏物语》与《红楼梦》有没有可比性?▍林文月:的确有一些地方很像。我们举一些简单的例子,比如说,都是很长的巨著。《源氏物语》出现在一千年以前,我的翻译总共有一百万言,人物有好几代,这跟《红楼梦》也很像。常常被拿出来作比较的是这里面的男主角,光源氏的风流、才华、貌美,这种种跟贾宝玉都是相像的。围绕着他们两个人的各种各样的女性,这一点也很像。不单单只是文学,这两本书的可贵之处,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研究,里面也牵扯到一些政治的问题,宗教的问题。▍李怀宇:有人把《红楼梦》看做中国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讲:《源氏物语》是日本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林文月:是的,我们可以这样讲。因为社会背景不一样,那个时代一个男人可以有多重对象,可能现代年轻人就不以为然了。有人拿光源氏和贾宝玉作比较,中国人是觉得贾宝玉比较好。因为《源氏物语》代表那个时代,就是11世纪的时候,很多现象不是个人单独的,而是整个社会都这样。《源氏物语》不单是写爱情。很多日本人都说《源氏物语》中有艺术、美术等,感情的东西非常短。如果说《红楼梦》只是谈爱情也不对的。爱情只是里面蛮重要的一个因素。▍李怀宇:《源氏物语》是不是影响了后来的很多日本文学作品?▍林文月:是。举一个实际的例子,谷崎润一郎是近代的一个大文学家,他几乎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他三度翻译《源氏物语》,自己不满意,所以修正了一次二次三次。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小说家,研究日本文学史的人都会知道他,到现在,大概也有很多人翻译他的作品。他写的书就很受到《源氏物语》的影响。而且,《源氏物语》被全世界的人尊重。大家认为《源氏物语》是全世界第一本长篇小说。因为像这样的伟构,在东方也没有。在西方,像莎士比亚的这些人都是在好几百年以后。大家认为,《源氏物语》写得这么细腻,这么成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作者是个女性作家。也不是男性女性的问题,在宫里受过教育,等于是皇家的一个女官,因为她的地位,所以她能够看到皇室的各方面。这不是一个平民女子能想象到的世界,种种原因造成了《源氏物语》。
▍李怀宇:说到翻译,你是不知道丰子恺先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默默翻译《源氏物语》?▍林文月:那个时候两岸都封闭,所以完全没有这个消息。我完全不知道,这对我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我没有办法参考他的翻译,好处就是我不会依赖他。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敢去翻译,因为已经那么有名的人做过了,我再去做也是没有什么意思了。我一定会觉得我出了问题,一定会去参考他,参考的结果可能他的意见会对我有用处。我如果盲从他,那就不好了。《源氏物语》丰子恺译本(左)与林文月译本
▍李怀宇:后来你有没有看到丰子恺先生翻译的《源氏物语》?▍林文月:很久以后,修订版都已经出来了。那个时候我才看到。▍李怀宇:你觉得丰子恺先生翻译的《源氏物语》有什么特色?▍林文月:翻译的人有两种立场,就好像作曲家和演奏家一样。演奏家怎样诠释那个作曲的人?一个曲子并不一定是两三个人弹起来或者十个人弹起来都是一样的。一本书的原著,两个人去翻译或者更多人去翻译也不一定是一样的。我个人觉得,翻译的人是应该站在中间,一边是原著,一边是读者,应该要兼顾。但事实上兼顾是很不容易的,所以难免会有一点轻重之别。我后来看到丰先生的翻译,我觉得他是比较偏读者。我呢,可能有一点偏原著。我差不多是中学的时候很喜欢看翻译小说,学校图书馆有一本书大家轮流借来,像俄国的就有俄国的味道,英国的、法国的都不一样,我觉得这是吸引我的地方。如果一个人把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日本的通通翻译成中国的唐人传奇或者是宋人小说,至少我不愿意这样。我觉得把那个艺术尽量地贴近传达出来,我要保留原著那个国家、那个民族、那个个人语言的特色,或是文章的特色。所以,我翻译的文字,就有人说有一点日本味道,可是我蛮高兴的,我就是想要有日本味道,我不想把日本的书翻译成俄国的书。我觉得丰子恺先生的译笔是比较偏向中国的唐人传奇、宋代话本,比如说,他开始常常说“话说”。我有一点点后悔这样说是不是不尊敬?▍李怀宇:世界名著都是有很多翻译的版本。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也有很多版本,比如原来有朱生豪的译本,后来梁实秋也翻译了比较完整的版本。▍林文月:但是,我非常敬佩丰子恺先生。因为我很久以后才得到这本书,根本没办法参考他,可是一想他在文革的时期,自己一个人闷头在那里做这个大的工作,就很敬佩。我想是有各种各样的翻译本,对于读者来讲比较有选择的余地。但是现在的人看现代的文学都来不及了。可能有很多人都不会去选择去看古典的东西,尤其是外国的。▍李怀宇:你翻译的另一本日本名著《枕草子》,以前周作人先生也翻译过?▍林文月:我也是后来才看到,因为我整个做翻译的期间,都是台湾和大陆不要说人跟人之间,就算是书信来往也看不到。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也就是很大胆地才敢翻译。▍李怀宇:《枕草子》在日本文学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著作?▍林文月:事实上,《源氏物语》、《枕草子》两本之后,我还翻译了一本《和泉式部日记》。《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和泉式部日记》的作者和泉式部,这三个人在那个时候是鼎足而立。如果只挑两个,《源氏物语》和《枕草子》就是日本平安文坛的双璧。▍李怀宇:《枕草子》和《源氏物语》相比起来是另外一种叙述风格,有点散文化?▍林文月:比较散文的,清少纳言其实受到李商隐的影响。因为主要是散文集,文笔非常好。如果你把两个本子放在一起,两个作者的个性也很不一样。《源氏物语》比较迂回华丽,紫式部的个性是非常细腻,非常华丽,而且也是很深的。那《枕草子》的清少纳言的文章看来比较带一点男性化的率直的个性。清少纳言写一段一段,另一段跟上面一段也不一定有关联。我第一次翻译的时候,并没有全书翻译,因为有些段章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我觉得读者也不会认为这有多大意义,可是后来要出书的时候,还是应该完整一些,如果读者不想看就跳过去。▍李怀宇:你在1995年至1996年翻译了《伊势物语》,这也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名著?▍林文月:《伊势物语》的写成应该是在《源氏物语》之前。《源氏物语》里面曾经提到过《伊势物语》里面的文章。其实《枕草子》的作者和《源氏物语》的作者是互相知道。他们应该是同时代的。那《伊势物语》的作者可能是个男性。《伊势物语》很多事情更不容易找到他的源泉,因为《源氏物语》那么早引用他的文字,应该同时或者更早一点。▍林文月:对,可以分开来看。这里面贯穿的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贵族男子的遭遇,比较多的是男女之间爱情各种各样的状态,里面使用和歌贯穿起来。▍李怀宇:《十三夜》就是19世纪明治时代的短篇小说集,原著的语言是不是比较现代了?▍林文月:靠近现代,当然是比前几部差别很大,语言是会变化的。她是一篇一篇写出来的,已经是近现代短篇小说的味道了。在2004年,日本用《十三夜》的作者樋口一叶的肖像作为五千元钞票的图,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这个女作家只活了24岁,后来留下的名望也很大。她是日本从古典转到近现代的一个重要的作家。▍李怀宇:从个人兴趣来讲,你对这几本书有没有偏好?▍林文月:都是我自己翻译的,都很喜欢。而且觉得重要,主要我在台湾做这个工作,不知道周作人先生、丰子恺先生早就进行翻译,我在台湾都看不到。我曾经到京都去进修过一年,那个时候京都大学的教授吉川幸次郎就跟我讲:这是不公平的,我们跟你们临近,我们那么敬仰中国文化,把中国的各种各样的书从《诗经》翻译到《红楼梦》,但是你们中国人对我们太冷淡。这位吉川幸次郎教授已经作古了,他是日本非常重要的汉学家,我在京都大学经常看见他。他知道我会一些日语,经常给我讲:日本人研究汉学是很普遍,算是很重要的一环,日本人也很重视中国人文学的表现,从古至今差不多有很完整的翻译。反观我们中国研究日本文学的反而不是很多,英美的很多,对日本很冷淡,总觉得他们是受我们的影响。其实人家也是有很多有意义的东西。我就想:那我就做一点。
与恩师台静农教授合摄于台府书房龙坡丈室,1975
▍李怀宇:你认为日本的文学作品翻译成中文,相比中国的文学作品翻译成日文是比较少一点?▍林文月:不是比较少,是太少了,可能近现代作品比较多,可是古典作品太少了。我那个时候翻译就是因为没有人,好歹让读者知道这个文学的现象。其实,让中国读者去读现代的翻译作品已是很困难的。所以,我就想,反正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李怀宇:你翻译了一系列的日本名著,在台湾连载和出版之后,收到的评论反映如何?▍林文月:大家是觉得《源氏物语》还蛮好玩的。后来比较引起注意,至少大家都知道,尤其是在台湾,哈日的人就把“物语”这两个古典的文字拿来用。▍李怀宇:你在散文里面讲,在台湾大学中文系读了一年还想转系到外文系,是台静农先生跟你讲:成绩不错还是留在中文系好了。后来做翻译就等于跟外文系的工作也有点相像了?▍林文月:翻译最基本的条件就是:你最起码要懂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语言。恰巧我年少时代比较复杂的成长环境,让我天生就能做这个事情。▍李怀宇:你出过《京都一年》一书,在日本京都的那一年,对你研究和翻译日本文学是很重要的?▍林文月:当然非常重要,因为日本方面写信给台湾大学中文系,条件是要懂日文,副教授以上,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只有我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所以就去了。题目当然不能只是对中国文学的研究,所以我就写《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文坛的影响》。因为在中文系,我只能研究中文,日文只能说作为参考之用。可是,这个机缘,我就把日文《源氏物语》这些摊开来看。否则,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中文系学者的话,大概没有机会去翻译这些名著。如果翻译的话,应该是我偷着翻了,不能当作学术表现。但是,我一边翻译,一边也可以在中文系有一点点表现。▍李怀宇:我看你的散文,觉得你的笔法比较清雅,是不是也把这融入到了日本文学的翻译里面?▍林文月:我想我至少是无意的,因为我觉得一个翻译的人不应该自我太强,应该随着那个作者,作者是什么样的,我就应该跟着作者。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散文是雅不雅,至少是在平安时代很雅致的文化,能够流传下来的作品,应该很雅的。▍李怀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日本古典名著的语言是不是对你的散文也有一些影响呢?▍林文月:这个事情常常被人家来问,也有人问我的文章是不是有六朝的味道。我自己没有办法分析,一个人常看的作品,懂得多少,是有一定的影响。文内部分图片来自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读中文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