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非洲看到最可怕的产业:在这乱买二手房,可能会没命的 | 我在非洲当医生07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有一个援助非洲的医生朋友,他说了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在这里,我可以治病,但不能治命。”
他所在的国家布隆迪,面积很小,相当于两个半大的北京。土地价格对于本地人来说很昂贵,盖房子要经过批准,有时候花钱都不一定行,得找关系。
所以,房子对本地人来说很珍贵,也很要命。
有人会半夜溜进家里,把屋主杀死,就埋在家门口。直到半年后才被人发现。
更奇怪的是本地人甚至默认这种事会发生。
这个医生朋友叫谢无界,他第一次了解这种现象,是因为接诊的一个病人。此人被抢走的不只有房子,甚至还有身份证和姓名。
病人说的话让谢医生震撼——
“他可以打死我,也可以强奸我妹妹,甚至可以做完这一切后再报警,说我是非法入室。”
几年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条新闻,有个女孩高考落榜16年后重新自学报名成人高考,发现档案记录她已经读过大学了。
女孩才知道,当年其实她考上了大学,只是学籍被人冒名顶替了。
顶替她学籍的人上了她的大学,拿了她的毕业证,成为了一名体制内公务员。而女孩自己16年来一直在电子厂、餐厅辗转打工。
当时有条评论我印象特别深:她被顶替的不是一次考试,而是她的人生。
被派到非洲布隆迪当援非医生的时候,我竟然在这里发现了一起十分类似的顶替事件。
这一次,被顶替的不是高考成绩,而是一个人的房子、土地,甚至身份、姓名。
事件的始作俑者买通了整个医院,除了我们这批来援非的医生。而所有中国医生中,只有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个男人警告我:“你最好不要管这个闲事。”
那天,我去内科帮一个名叫理查的病人换药。
刚进门我就感觉屋里有点不对劲,我的病人理查竟然坐在床头和护士聊天!
虽然我只见过这病人一次,但我明明记得,他是个挺胆小的人,一见到我就往被窝里钻。而且护士似乎也不太待见他,根本不愿意在旁边守着。
昨天他跟我说过一句法语“谢谢你医生”,说得磕磕巴巴的。但这会他却非常自然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谢医生!”
这声音也不对!没有鼻音,我昨天给他鼻子里填的止血纱条呢?
我没搭理他,气冲冲地指了指他的口罩:“口罩摘下来,我要看看你的鼻子是不是还在流血。”
理查遮遮掩掩的,摘了一半立马又戴上。但我已经发现他鼻子里的纱条不见了。
我心想应该是他嫌难受取掉了,正要发飙,理查立刻讨好地凑过来:
“谢医生,你来自中国吧?我早就听说中国医生特别负责任,医疗技术特别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只能憋回火,说取掉了就算了,我再检查一下鼻腔,看昨天的出血点好了没有。
理查不肯摘口罩,嬉皮笑脸地说,昨晚就不流血了,已经完全好了。
一晚上就好了?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病人了,还问身边的护士,这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理查吗?
护士捂着嘴笑不停地笑着,连声说是啊是啊,这里只有一个理查啊。
难道他只是昨天生病心情不好?我将信将疑,只能感慨黑人兄弟的康复能力真的惊人。
两周后,骨科的李老师托我帮忙给一个腿部外伤的病人换药,正好,那个病人就是理查。
理查是住院的病人,腿怎么会突然受伤?
我带着困惑到了病房,只见理查的病床上,一个黑人正缩在被子里。
看到我来,他从被窝里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眼球结膜染黄得很厉害。
他又回到第一次见面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对了,眼球结膜,上次那个自来熟的“理查”眼球没有染黄!
我意识到不对,直接掀开了被子,去捉他的右腿。
这人腿上哪有什么5厘米的伤疤,连块纱布都没有!
我吃了一惊,为免误会,又把左腿也抓过来检查一遍,同样没有伤口。
鼻出血一个晚上有可能愈合,一道五厘米的皮肤裂伤怎么可能自己好了?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是对黑人有点脸盲,病房里这么多病人和护士,难道都脸盲?
这恐怕是一场买通了整个医院的骗局。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病恹恹的“理查”。他法语很差,精神状态也不好,感觉问不出什么。
而且我有种直觉,他可能是被胁迫的。
我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腿放了回去,假装没事发生。
第二天一早,我连门诊都没去,下车就直奔内科诊区。
本以为会直接抓到他俩换岗,没想到“理查”来得还挺早,已经坐在病床上跟护士谈笑风生。
我走到他们旁边拍拍手提醒,该换药了。
理查伸出了右腿,嘴上还没事人一样絮叨着:“谢医生,昨天不是换过了吗?”
我没有搭理他,伸手将他右侧的裤腿向上提了提,果然看到一块沁着血的纱布。
我一把撕下纱布,理查的笑脸一下绷不住了,猛地咬紧牙关。
我按了按伤口周围的皮肤,理查痛苦地呻吟起来。
没有换药的伤口已经有些感染了,缝线也坏了,我得拆了。理查探头探脑地看我操作时,我突然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谁?”
理查一愣,苦笑了一下:“我真的是理查,我亲爱的中国医生。”
“但如果你非要刨根问底的话,昨天你见到的,是我的朋友奥德彪。”
理查说,奥德彪是他的好朋友,朋友生了很重的病又没有医保,所以他用他的名字和医保,让奥德彪住院救命。
这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就算他朋友奥德彪真是个黑户、是个罪犯,要用他的医保,他让奥德彪自己住院就好了,为什么要每天换岗,增加这么大的风险?
医保诈骗在这里是要坐牢的罪。而且这里的监狱传染病横行,一个健康人进去,一身病出来,几乎等于要人的命。谁会拿这种代价帮人治病?
我懒得听他编瞎话,换完药抬腿要走,理查拉住了我。
他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去,眼睛瞪得很大,表情严肃:
“谢医生,你并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甚至都不是这个国家的医生,没有任何的利益瓜葛,你举报我得不到任何的好处,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而且……”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走出了病房。
虽然很多人以为我脾气好,但其实,我非常非常讨厌被人欺骗和威胁。
当时,对于他们假住院的真实目的,我心里有一个猜测。
我查过“理查”的用药记录,他申请了大量白蛋白,这种药是非常贵的,拿出去倒卖能挣好大一笔。
根据理查娴熟的法语、整洁的衬衫和他威胁我的那个语气,我怀疑他可能是个军阀,或者军阀二代,才能买通整个医院做这种事。
至于他们两人换岗,可能是因为住院时病人得吃药、注射。药物有副作用,理查怕自己身体受损,就找了一个本身就有病的人来替他挨针。
他自己整天在外面乱逛,所以腿上才会弄了一道伤口,还蹭医疗资源治这种小伤。
而被他抓来的就是那个唯唯诺诺、连法语都不会说的“奥德彪”。
如果我的猜测属实,这样肯定会严重耽误奥德彪的治疗,我感觉良心十分不安。
我用两瓶啤酒请来了一个会本地语言的朋友当翻译,想去和奥德彪聊聊。
当然,还有一种情绪是不想让那个威胁了我的理查为所欲为。
但一到病房我就傻眼了,今天奥德彪没来换班,床上坐着的是风度翩翩的理查。他好像识破了我的计划。
朋友看到是理查,扭头就走。他提醒过我,这个人恐怕不好惹。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理查还瘸着腿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有个护士殷勤地搀扶着他。
我板起脸指了指他的腿:“换药!”
理查乖乖躺下,看我把干干净净的纱布扯开,又换了一块干干净净的。
都快弄完了,他才悄悄跟我说,谢医生,今天不是换药的时间吧。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来找奥德彪的吧。”
我白了他一眼,硬着头皮说,你伤口这么严重,我不放心不行吗。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这伤口更严重些,瘸了最好,免得他到处害人。
我讥讽地问他,那个被你“救了一命”的奥德彪呢?是不是被我发现了,现在不好操作了?
理查苦着脸说,谢医生,你对我们有误会。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要从何说起,问了我一个问题:“谢医生,你知道护士为什么疏远奥德彪吗?”
我心想那不是你唆使的吗。
理查叹了口气说,是因为他是个人人唾弃的卖国贼。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确实没有医保、没有身份,只能依靠自己生活。
“谢医生,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不如自己去查查资料吧。”
他说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喜欢自己去挖掘真相的人。
我一下还真无法反驳,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帮”奥德彪呢?
理查说,你可以让奥德彪告诉你这个答案。
他眨了眨眼睛:“其实奥德彪的英语并不差,如果你相信的话。”
虽然明知道可能会上套,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去打听了一下关于“卖国贼”的消息。
大部分人听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就连酒馆里的醉鬼,也只会偶尔吐出几个字。
没办法,我又找到那个骗了我两瓶啤酒的本地通朋友托马斯,再加了一瓶啤酒。
托马斯问我有没有留意过奥德彪生的是什么病,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是乙肝。
病历里开的白蛋白确实是给他治疗用的。在这件事上,理查确实没有撒谎。
更重要的是,奥德彪是在监狱里传染的这个病。他服刑的罪名,确实就是“叛国”。他没有医保、没有身份也是真的。
托马斯甚至笑着告诉我:“如果你举报他,还能得到奖励哦。”
我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有奖励就要举报?”
托马斯压低声音吓唬我似的说:“不举报吗?这些卖国贼很危险的,他们会抢走你的土地、屋子,杀死你的孩子,霸占你的妻子。”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房子曾经是他们的,他们的孩子和妻子曾经被我们杀死!”
在托马斯看来,“卖国贼”们之所以会到处作乱、被人人喊打,归根结底是一个原因——房子。
三十年前,和卢旺达大屠杀几乎同时,布隆迪也发生过一起种族屠杀,有许多人因此逃出了布隆迪。这批人就是所谓的“卖国贼”。
大屠杀结束后,有部分人陆续回来,但他们的房子和土地早就被别人占了。
布隆迪国土面积很小,算上荒无人烟的山川雨林,人口密度也跟国内的重庆差不多。土地价格对于本地人来说很昂贵,盖房子要经过批准,有时候花钱都不一定行,得找关系。
所以,房子对谁都很珍贵。
有的占了房子的人就会倒打一耙,举报返乡的流民是卖国贼,说他们从国外回来,和国外的叛党有联系。奥德彪大概就是碰到过这种事。
更严重一点的,还可能会出人命。
托马斯告诉我,他听说过有一家人的房子被别人占了改成粮仓,新主人还雇了保安看守房子,不让原主进来。
最后原主一家三口无处可去,饿死在了粮仓门口。
也有返乡的流民趁夜溜进了自己原来的家里,把占据房子的人杀死,就埋在家门口地里。
房子一夜之间换了主人,竟然没有人发现,直到半年后被害者的亲戚前来拜访,才东窗事发。
这类纷争太多了,大家觉得,都是流民回来了才有这些事。是因为流民品行恶劣,都是亡命之徒,坑蒙拐骗。
说到这里,托马斯的眼睛竟然有点湿润了:“谁会这么说?可能是你这样的人,也可能是我这样的人,总之所有人都在这么说。”
怎么会闹成这样?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那么奥德彪呢?他的家在哪里?为什么都坐过牢了,他还要留在这里?
理查为什么要帮他看病?如果理查是真心帮他,又为什么要把这个要命的秘密告诉我?
病房外鸟语花香,而我面前的奥德彪仍然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治疗、没有操作,主动来到了患者身边。
但不管我用多和缓的语气打招呼,奥德彪就是装听不懂一样,用着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一言不发。
没办法了,我只能直接开口道:“奥德彪,你是一个‘返乡者’对吗?”
奥德彪嗖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看看我的身后,确认没有不熟悉的人,他才把嘴巴露出被子小声问:“是谁告诉你的?”
我回避了这个问题,只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助你。
奥德彪打量了我一下,冷冰冰地说:“我在周边国家流亡时,见过不少中国人,有医生、工程师、游客,也受过你们不少的帮助,但我并不觉得你们有多好。”
“因为你们能独自来到非洲,把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都抛弃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一时间有点无语和火大,且不说我有没有抛弃家人,我放下家人来这是为了谁?
奥德彪生硬地说,不对,家就是最重要的。
在外流亡的那些年里,他最大的念想,就是他的家。
奥德彪说,他最早的记忆就是和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五个人一起,不停地在逃亡。
他们有时候住在别人地里的窝棚里,帮人看地。窝棚几乎一点都不能遮挡风雨,妈妈就把他们揽在怀里。
有时候他们住在路边,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每天趁别人起床发现他们之前,就要匆匆寻找下一个栖身之所。
后来弟弟死了。因为他们住在叛军横行的街区,军人把他当成毁坏农作物的小偷杀死了。
后来爸爸死了,也许没有。
很早以前爸爸就不和他们在一起了,据说是在另一个地方躲藏。但后来,奥德彪听见妈妈彻夜哭泣,似乎是爸爸死在了一个临时监狱里。
再后来,妈妈也死了。
逃向埃塞俄比亚的时候,边境线上有条河,妈妈背着妹妹过河,又返回来背奥德彪。她在埃塞俄比亚的国境内亲吻了他和妹妹,然后又跳下了河,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只剩下奥德彪和妹妹了。
“我背着妹妹在河这边等了好几个晚上,有时会看见闪烁的灯光、有时会听见很近的枪声,但就是不见妈妈再次回来。”
“那几晚我看着河对面,总会有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家在那边,我却要逃到这这边?”
“现在的我也会有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的祖国无法接纳我?我的家去哪了?”
奥德彪流下了眼泪,我也觉得眼眶有些湿。
无家可归的十几年里,支撑着他的就是童年的家,有大大的院子,明媚的阳光,爸爸下班回来,妈妈在厨房做饭。
他想回到那个家。
十几岁的奥德彪背着妹妹,一步一步走向故土的方向。他想就算老家再破败,那也是他自己的家,他可以用双手一砖一瓦地把它重建。
但翻过山坡,他看见的是早就被翻新了的漂亮房子,一个年轻女人挽着一个年轻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个男人,就是理查。
占据了奥德彪房子的人,就是理查。
我问奥德彪他和理查到底是什么关系,奥德彪突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我们,可能是朋友。”
他说可能是因为占了他的房子,理查平时总是帮他,就像这次用自己的医保帮他看病。
——可这只是免费的医保,而他占了的是你的家啊!
要知道,如果奥德彪能拿回自己的房子和身份,甚至能把继承的土地卖一大笔钱,他本来就不用依赖理查而生活。
可他现在却是这么一副一身是病,唯唯诺诺的样子。而理查穿着政府职工的蓝衬衫,走到哪里都是谈笑风生。
我一下想到,会不会理查就是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比如帮他看病、给他找工作等等事情,安抚奥德彪,让奥德彪不要去抢这个房子?
奥德彪的笑容转瞬即逝,又变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我:“非要我杀了他然后埋在地里、抢回我的房子吗?”
他对我很警惕,我能理解,毕竟他在国外经历了那么艰难的几十年。但是他如此信任理查,这让我感到很危险。
不要忘了,他还坐过一次牢,一次就染上了致命的肝病。
他的罪名是叛国,这种罪一般都是被举报的。而最有可能举报他的,不就是想要他房子的理查?
我越想越觉得合理。第二天见到理查,我上去就是一顿质问:
“为了一所本不属于你的房子,这样去折磨一个病人你忍心吗?难道你不怕法律来制裁你么?”
理查一愣。他放下了笑容,认真地说:
“谢医生,这间房子是我从一个政府官员那买到的,你觉得如果真的闹上法庭,法律会制裁谁?”
就算我来布隆迪不到两年,我也能料到,这里的法律一定会偏向理查,因为只有理查能给出法官要的那笔贿赂。
我紧接着想到,奥德彪拿不回房子,大部分流民恐怕都一样,论贿赂法官的能力,他们肯定都比不上占据他们房子的这批“本地人”。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理查接着说,事实上,他并没有去打这个官司,而是和奥德彪一起住在了这间房子里。
他为自己无法还出这个房子表示抱歉,因为他也已经花掉了所有的钱。
理查又问我,你觉得这是谁的错?
我在心里喃喃地回答,是那个卖房子的人。是他把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卖给了别人,但法律却不会惩治他。
无论是奥德彪夺回房子,还是理查去贿赂法官,甚至两人彼此仇恨一个打死另一个,那个卖房子的人,都坐享其成了。
“谢医生,你总是在问我为什么帮助奥德彪,难道我必须拿着棍棒赶他走吗?他必须要杀死我然后埋进地里吗?”
“是不是这样才符合常理,才符合规定?但这样符合人性吗?”
“这样的常理我为什么要遵守?值得我遵守吗?”
“谢医生,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帮助我的兄弟奥德彪,因为这里是他的祖国!这里是他的家!同样这也是我的祖国,这也是我的家!我们是一家人!”
我第一次看到理查失态地冲我喊出了声。
我喃喃地回答:“可是,你救不了奥德彪的,他已经快死了。”
我查过奥德彪的病历,他的肝病已经转化为了肝腹水,下一步就是肝癌。
布隆迪没有放化疗条件,肝癌在这里就是绝症,即使他们每天要了几倍药量的白蛋白,也是于事无补。
理查平静下来,笑了笑说,他已经和奥德彪聊过这件事了。他们商量好,如果奥德彪死了,就把他的骨灰洒在他家的后山上。
其实他们费尽周折来住院、不断地换班,不完全是为了救奥德彪,而是为了另一个人——奥德彪的妹妹。
“谢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他吗,因为,我也是一个流民。”
而且,理查也有过一个哥哥。
理查说,他出生于一个联合国建立的“和平村”,那就是一个收容流民的难民营。
村口有一个很大的板子,底下经常摆着鲜花,板子上贴满了照片。
理查小时候只觉得那里热闹,喜欢在那玩。后来才知道,板子上贴着的都是流亡中失踪的亲属的照片。
虽然没有经历过流亡,但理查也没有自己的家。他母亲分娩时大出血去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扔下他离开了和平村。
理查在和平村里只有一间小小的隔断房。除了睡觉的时候,他都往外跑。这个村子就是他的家。
有一户人家对他特别好,做饭时总是给他留一份。他管那家的男孩叫哥哥。
但后来,一场霍乱,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全都病死了。
从和平村出来后,理查享受到了极好的福利,包括买到奥德彪的房子,包括学习法语,得到一份政府的文职工作。
但比起那些因为他的衬衫对他高看一眼的人,他更喜欢奥德彪,尽管奥德彪粗鲁、警惕,但奥德彪是一个好哥哥。
第一次见面那天,奥德彪一个人举着一块石头,突然出现在了他家门口,要袭击他和妻子。
理查急中生智,喊了一声“哥哥”,结果奥德彪真的被唬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后来他才知道,奥德彪真的有过一个死去的弟弟。
当时理查并不知道奥德彪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只是看他的衣着打扮,猜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民,于是打算收留他们一夜。和平村的经历让他对流民都很友好。
但奥德彪立马拒绝了。
奥德彪后来跟我解释说:“在他的屋子里,他可以打死我,也可以强奸我妹妹,甚至可以做完这一切后再报警,说我是非法入室。”
理查退而求其次说,可以在门口搭建一个屋子,供他和妹妹居住。
他看出来奥德彪犹豫了,犹豫的原因,大概是那个正在地里嚎啕大哭的妹妹。
奥德彪是来和理查同归于尽的。在出发之前,奥德彪把妹妹扔在了家门口的庄稼地里,让她随便吃,“都是自己家的”。
此刻,妹妹正在地里一边哭,一边拼命拔起庄稼,胡乱地扔在地上。
理查在奥德彪眼中看到了哥哥对家人的担忧。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妹妹身上有更严重的问题。
如他所料,奥德彪为了妹妹住进来了。妻子提出要帮脏兮兮的妹妹洗澡。
当天晚上,妻子哭着告诉他,这个女孩精神大概有些问题,她不让任何人近身,还拼命抓咬自己。
当他想要去问问原因的时候,奥德彪把妹妹护在身后,露出了要拼命的表情。
很久后理查才从奥德彪口中知道,在他带着妹妹逃到埃塞俄比亚的时候,他们曾经遇到了一群土匪。
奥德彪被打得半死,妹妹被按在地上侵犯了。他们还弄瞎了她的眼睛。
当时奥德彪吓坏了,他想她已经死了,自己逃跑了。跑出去很远后,他又觉得心虚惭愧,回到原地,才发现妹妹还有呼吸。
他背起了妹妹。从那天开始,妹妹只会吃他手里递出去的东西。
妹妹看不见,但能听出哥哥的声音,但凡来的是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妹妹就会又抓又咬,即使把自己的指甲掰断。
从那天开始,他们一天也没有分开过。妹妹会在闹市中发狂,会在旷野中遇到劫匪,而奥德彪从来没有抛下过她。
就像理查的哥哥,到死也没有抛弃理查。
理查决定,他不是要收留奥德彪一夜,而是真的把奥德彪当“哥哥”。他们会一起照顾妹妹,就像小时候在和平村那样,有的人回家时伤痕累累,但慢慢会康复。
他和奥德彪像邻居一样相处,从来不催奥德彪离开,有时候还会把自己的身份证和钱借给奥德彪,让奥德彪去镇上的酒吧玩。奥德彪不说的,他从不问。
他能够感觉到奥德彪对他仍然警惕,但他有决心慢慢证明自己。
可还没等他们好好聊一次,警察就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后来有一次机会,我和奥德彪、理查三人坐在一块,终于补完了这个故事的全貌。
其实直到警察来的那一天前,奥德彪对于理查还是将信将疑的。
他甚至还没有告诉理查,这本来就是他的房子。因为他害怕理查知道后,会收回那点高高在上的同情心。
他也想过,是不是理查早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想要通过糖衣炮弹打动他?
警察来的那天,他觉得这肯定是理查终于忍不住了,要处理掉他和妹妹。
他努力隐瞒自己流民的身份,应对警察的问题,但接下来,警察们嬉笑着说,要检查一下妹妹是不是真的疯了。
妹妹怕得发抖,伸手抓挠警察。警察对妹妹动了手,奥德彪打了警察。
他被捕了。当晚他就付出了代价,在牢里被打得很惨。
第二天警察们看到他的伤,反而告诉他说,如果不是你的“家人”给了一大笔钱,你应该被打死在这里。
“家人”,只可能是理查。
警察查出了他的身份,给了他一个叛国的罪名。奥德彪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但从妹妹被强奸后,他从来没有和妹妹分开超过两天。妹妹根本没有自理能力和交流能力。
奥德彪妹妹应该是很严重的PTSD,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都会对她造成刺激,只有哥哥对她来说是安全的。
这种情况下,奥德彪坐牢,他妹妹真的可能会不吃不喝死掉。
奥德彪万念俱灰的时候,理查带着妹妹来到了监狱里。
理查告诉奥德彪,他贿赂了狱卒,让妹妹能住在监狱的一个特别房间里,这样兄妹俩每天都能见一面。
理查救了妹妹一命,也是救了他一命。奥德彪想通了,无论理查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的,他们扯平了。
理查接受奥德彪的那天,决定分享出自己的房子。而奥德彪接受理查的那天,他决定,他不会再回到那间房子里了。
他会放弃掉自己从小的家,让理查好好生活。
但就在奥德彪出狱准备悄悄离开的那天,理查和妻子竟然出现在了在监狱门口,接他们回家。
“那一刻我仿佛不是出狱,而是旅游回国。”说到这里,奥德彪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从那天开始,他们真正成为了一家人。
坐在我身边讲述的时候,他们已经解开了房子的秘密。
他们共同决定,谁也不用从这个房子里搬走。从此以后,他们共用一个身份、一个名字,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们彼此嫉妒、争夺,一个人拥有的,另一个人一定会全都拥有。
理查给奥德彪找了一份搬运煤炭的工作,有时候理查会穿上奥德彪的衣服,去扛一天大包,然后累得满手水泡回家找奥德彪抱怨。
而奥德彪也会穿着理查的衬衫,顶替理查去上班。
他悄悄告诉我,他觉得理查其实很孤独,因为那一整天都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很心疼这个弟弟。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伪装,有一个人总能分辨出他俩——那就是奥德彪的妹妹。
也许因为刚从牢里出来不久,妹妹还是只认奥德彪,见不到哥哥,她就会绝食。
而奥德彪出狱后又越来越虚弱,不得不去住院。
两兄弟于是想出了这个换班的招数:
每隔一天,奥德彪回去喂妹妹吃饭。而奥德彪住院的日子,理查就骑着奥德彪的自行车,假扮成他回家,用自行车铃声,提醒妹妹吃饭。
知道奥德彪得的是绝症后,他们更加勤快地每天换班,理查日复一日地去妹妹跟前刷脸。
他们想争取一点时间,给妹妹。
也许再多一天,妹妹就会信任理查,信任这个“小哥哥”。在奥德彪不在的日子里,这个新的家人,会陪她活下去。
这个计划里有一个小小的纰漏——理查不会骑自行车。
有一天,他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倒,右腿划了一道五厘米的口子。
也是这个口子,最终让我识破了他们。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敢再去内科病房。
原因很简单,我因为自己怀疑过理查而感到羞愧。
我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帮助他们。中晚期肝癌根本没法治疗,更何况这里是非洲。
纠结着纠结着,突然有天,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到了我的诊室,给我看了一张理查的照片,询问我这个人是否在这儿住院。
我点头承认,同时心里知道坏了。
西装男继续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人冒充理查看病?
我假装听不懂法语,手舞足蹈地跟他们比划了两下。西装男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离开了。
张望着确定西装男走了,我连忙跑去内科病房给他们通风报信。但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看到两人正肩并肩坐在病床上聊天。
我知道我来晚了,已经东窗事发了。
理查面带笑容地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告诉他们他们可能会被检查,理查只是摆摆手说会解决的。好像没有任何担忧,我们坐在一块聊了一下午。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这两人。
听朋友说,他们盗用医保的案子被查实了,理查可能因骗保而偿还巨额罚款,甚至有牢狱之灾。
奥德彪及妹妹则因为非法入境,要被遣送回刚果金。以奥德彪的病况,那几乎等于死亡。
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我又找了留在非洲的翻译老师去理查家里拜访。老师见到了理查的妻子和奥德彪的妹妹。
理查的妻子告诉我们,理查没有入狱,他正在四处活动,努力帮奥德彪回国。也许是奥德彪真的很幸运,病情没有恶化,还活着。
而奥德彪的妹妹当时就没有被一起遣送,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她还是无法和别人交流、不能靠近男人,但在理查妻子的照顾下,她有在好好吃饭。由于翻译老师是男性,只能远远看了一眼,他说,她看起来很健康。
他们三个一起,都在等奥德彪回家。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有个姐姐说,自己的妹妹从小备受宠爱,她被要求处处让着妹妹。其实她很嫉妒,只能表面上对妹妹好。
有一天她和妹妹聊天,问妹妹长大最想变成什么人?
妹妹说,我想变成姐姐,因为这样就可以给姐姐扎辫子。
那一刻姐姐想嚎啕大哭。
她的恨和嫉妒,原本来自外界那些不公平的对待,却投向了妹妹。
就像这个故事里的奥德彪和理查德,被房子、被人们的目光,逼得必须要你死我活。
但他们像孩子一样告诉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我的房子是你的,你的苦难是我的,我们的爱是我们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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