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会招骂的观点:一个人脱离潮流的标志,一是不理解 Apple Vision Pro 是要干嘛,二是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都在追 K-pop。
我是编辑赛赛,这两项我都中招了。今天的推送,主要就 K-pop 展开。在今天的采访之前,我对 K-pop 的印象大致可以总结为“张扬跋扈、花里胡哨”;而当我给自己戴上“文化批评”的大帽子,又没法忽视 K-pop 那些没法自洽的部分。一个最典型的例子:那些身材完美到难以置信的女爱豆,如今都在挥舞女性力量大旗,这我要怎么理解?但人终归不能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妄下判断,于是我找到了我最信任的流行文化评论人、在2020年入坑 K-pop、自称“追星少女”的狠狠红(微博:@狠狠红) 答疑解惑。
赛赛 我对这一届 K-pop (女团)的视觉印象,大体可以用“花里胡哨,叮铃桄榔”来形容。红老师会怎么描述这一届 K-pop 的主流视觉风格? 狠狠红 我确实觉得这两年 K-pop 更加“叮铃桄榔”化了。早年少女时代走红,女团服装还是风格统一的制服居多。现在女爱豆们都在 Y2K。不要说发饰了,你看 NewJeans 上节目,不仅背个小书包,连袜子上都能收获一堆小玩偶。我会怎么描述这样的视觉风格?可能是一种幼态:以前 K-pop 女团输出的是20岁左右的女性形象,走轻熟性感路线,现在更加青少年化了。
狠狠红 我觉得没有明确脉络,但媒介可以是一个理解切入点。视觉是 K-pop 文化输出的重要推动力,BLACKPINK 就是伴随油管和 Ins 发展起来的;加上 K-pop 的高度竞争性,很容易推动极化,本来就繁琐的视觉就会越来越繁琐。
另外或许可以说,K-pop 在视觉上越来越接近动漫和电子游戏了,不像以前还是以空姐/海军套装/西装这种“真实人类形象”为蓝本。不过现在大家追星,也不需要对方是一个“真实人类”了。 狠狠红 以前追星,入坑流程可能是看采访和过往作品,先去了解追的人是谁。
现在的入坑流程是:知道有什么流行的小卡可以收、有什么塑、队内有哪些 CP。
小卡:随专辑附赠的爱豆造型卡片,也可在二手平台交易/收购。
塑:即“猫塑、兔塑、狗塑、猴塑”这类把爱豆比作可爱小动物的粉丝创作行为。“泥塑”也是一种塑,但为了避免被骂就不展开讲了。
狠狠红 这样说起来,除了小卡,大家还会收集娃,一种半人半小动物的实物玩偶。
出门的话,很多人会叮铃桄榔带一堆自己咕的卡(“咕卡”,即把卡装在透明壳子里再贴上各种贴纸)和娃,去公园去吃饭去聚会,都可以拿出卡和娃一起拍照。你可以说这是 K-pop 的宅化,它通过这些琐碎的仪式,把“追星”模式化了,同时也瓦解了传统的对于偶像的探索,转移到去完成这些事项本身。当然这也不是所有人的方式。这一代 K-pop 追星已经没有“正统”方式了,每个人想怎么玩怎么玩。 赛赛 进入下一个环节前我想插播一个问题:每天看女团爱豆直拍,真的不会引发女粉丝的身材焦虑吗? 狠狠红 这肯定是目前 K-pop 最大的一个悖论:女爱豆最大的原罪就是不够瘦,不够美,如今还有一条,就是年龄不够小。但另外一方面,每一个团都在强调“爱自己”“做自己”“我来定义我的美”,这是非常分裂的。这导致的结果就是,一个女爱豆如果被要求分享一下食量,既不能说自己吃得很多——这样看起来太虚伪;也不能说自己吃得很少——这是传播不良价值观,迎合男凝。但同时——人们特别喜欢看女爱豆谈食量,可能就是因为她们怎么谈,都谈不对。你明白这种拧巴么?就是女爱豆确实会引起人们的身材焦虑,但这种焦虑又有很大一部分被折射回去,变成了对女爱豆更苛刻的要求。 赛赛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K-pop 女爱豆的事业压力要比男爱豆大很多? 狠狠红 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大众对女爱豆的要求是非常细致的,甚至可以说是“参数化”的。
身高、体重、腿长、头身比、腰臀比,都是一种参数。一旦进入这个模式,追求的就是数值的不断优化,拥有最极致数据的人会在社交网络上拥有所有人的关注。“张元英的腿比我的命还长”“Somi 的腹肌比我的人生规划还清晰”,人们会用这种方式去感叹她们拥有的超人的身材。从这个层面上讲,这和专辑销量、各类排行榜数据是一个东西。但这些参数的设定有没有传统男性凝视的因素在里面?当然也有。
赛赛 我现在已经收获了第一层理解,有点难概括,暂且称之为 K-pop 的游戏感吧。不过对追星还有另一种流行解释,即“追星作为恋爱代餐”。比如同事 Simon 就和我说很多 K-pop 团体/艺人都会用一款被统称为“Bubble”的应用,来和粉丝进行“模拟一对一交谈”。K-pop 还提供了哪些“与偶像亲密接触”型服务? 狠狠红 能想到的有签售会、直播、上下班接送、可视电台。直播的话,我以前真没想过爱豆会躺在床上和粉丝直播。但这几乎是现在所有 K-pop 爱豆都会做的官方固定内容,穿睡衣躺播。不过 K-pop 提供的肯定不止“恋爱代餐”。除了越来越商业化的偶像,我们也有越来越商业化的粉丝——三个月从入坑到出坑,整套流程走完,很多人已经不需要“恋爱感”这种太深刻的东西了。
狠狠红 比如说有一类粉丝,自称/他称为“接生粉”。他们可能是比较熟悉一家或几家公司,公司一般又有练习生账号,可以让他们在新团出道前就挑选自己支持的对象。
除了练习生账号还可以关注证券公司发布的信息(不少 K-pop 公司都是上市公司)来预测什么时候会有新团出道。这可能是一种“投资”心态。一个团还没出道,粉丝已经开始大战,开始控评。另外就是一个中饭比较显著的现象,“红人粉”特别多。我对此的理解是,粉丝线下活动机会少,不太可能有“买5张专辑就可以参加自己小破团签售”的机会,体验感基本来自于线上。所以大量的粉丝只追头部,女团尤其如此。 赛赛 我有一个很俗的问题,做“红人粉”不会觉得自己很俗吗? 狠狠红 但是做红人粉有权力感啊。我粉的团越红,我在网络上的权力就越大。占领别人的广场,红人粉人多势众;点赞控评,都是自家的评论飘在最上面,这也是能带来愉悦感的。
而且红团的粉丝可以在微博上指名道姓骂别家艺人,糊团粉丝就不敢带名,只能拐弯抹角。如果你不是红人粉哪次忍不住在微博点名骂了,你的同担(即喜欢同一个偶像的粉丝队友)也会来劝你把名字删了。
赛赛 但除了上面提到的投资和“欺负人”的快乐,K-pop 还是提供了一些正面的情绪价值吧?K-pop 有哪些真情实感的部分? 狠狠红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从全球来看,大家需要一类全新的“青春期感”流行文化,色彩斑斓的 K-pop 提供了一个选择。具体到欧美市场,K-pop 又自带一些边缘人群视角。他们不是大肆宣扬成功文化,会在直播里抠脚、叠内裤、和你诉苦;BTS 在美国这么成功,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疼痛青春”文化产品。根据 JYP (知名 K-pop 操盘手)的说法,“美国自产的流行文化,要么太成人要么太幼稚”。BTS 在全球大受欢迎的《花样年华》系列,传达出的“你被忽视,你不被爱,那我来守护你”这层信息,在西方文化里是很稀缺的,给欧美一些不想听他们主流音乐产品的人提供了一种出路。K-pop 很流行,但它仍然属于亚文化领域。所以 K-pop 依然提供一种边缘人的自怜机会,同时提供叛逆和自我标榜的价值。这里并没有讽刺的意思,我也很需要 K-pop 提供的这些可能性。
赛赛 K-pop 在全球范围内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但在我的印象里, K-pop 并不受主流乐评人的待见。这是一个需要被更新的印象吗? 狠狠红 的确不需要更新。老实说,我也觉得 K-pop 在音乐上没有太大的分析空间,都是商业化的作品。
但首先,和其他文化作品一样,“主流乐评人”现在也没啥话语权;二来主流乐评人始终是偏爱作者性更强的唱作歌手,而 K-pop 最表象的特征,即“视觉化”和“应援文化”,本身就不在他们的视野内。
赛赛 这很有意思,结合刚刚说到的 K-pop 作为一种“流行亚文化”,我的理解是,流行和主流早已不是同义词了。就像电子游戏和宅文化非常流行,但它们都没有“主流”色彩。
此处稍微生硬地接下一个话题:我看到的对 K-pop 的另一种批评是,K-pop 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文化消费品(各类“物料”),同时一切皆可变现,“接着让人们在无限(且意义不大的)选择中东奔西走,沉迷于一些微不足道的自由,还误以为这是在进行个人表达。” 狠狠红 消费主义让消费者拥有了自主意识,同时也剥夺了我们真正的选择权,这两者并不冲突。但我想补充两点:首先追星更多还是一种年轻女孩的爱好,它是更容易被污名化的。以上提到的困局是我们都在经历的,没必要单拎追星出来指责。另外,我觉得当今社会,一个人必须选择沉迷一样东西,你必须选择和一样东西发生强烈的联系,否则个体没法对抗价值感的缺失。价值感的缺失,一是无事可做,而 K-pop 里有很多东西可以赏玩,光是 MV 里的蛛丝马迹就够人琢磨的了;同时就像上面提到的,K-pop 还有很多规定动作,让人有事可以干。K-pop 的应援文化也弥补了集体感的缺失。粉丝自己很爱用“团建”这个词,打榜是团建,掐架是团建,为爱豆做各种病毒式传播也是团建。这些都挺重要的。有充满激情的付出,收到同样激情的回报,人才会感受到意义。与我个人而言,我在刚追我爱豆曹承衍的一年里,心情都是——“我去往了一个孤岛”,我在这个岛上重新建立秩序,一个人砍柴生火做饭的感觉。追星价值感的获得方式和我日常身边的评价体系截然不同,我觉得那种燃烧的动力,有一部分来自于这种不同。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偶像,也就是选择了一种身份,且不用被任何人考核。另外我推荐所有没有看过 K-pop 随机舞蹈的人,随便搜一段看看,我觉得很难不被感染到。 赛赛 那 K-pop 还给红老师个人带来了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上面没有覆盖到的?
狠狠红 我作为一个没有长期海外生活经历、只是在旅游或者出差才去过国外的人,虽然价值观里一直尊重多元化,但更具体的对多元化的感受,是从入坑 K-pop 后开始的。我关注了很多海外粉丝,其中有一个女孩是伊斯兰人。我每天看她分享自己的穿搭,换各式各样的头巾,觉得很新奇:我们对彼此的文化这么陌生,但我们居然会喜欢同一个人?
赛赛 那如果有人看到这里,还是做不到理解/认同 K-pop,你会怎么回应? 狠狠红 我经常会说“我们追星女就是这样”,所以,不理解就不理解呗。这一方面让我获得了一种不追求“唯一正确”的快乐,同时我觉得我们没有义务去合理化自己的沉迷,试图给出一个能说服所有人的回答:那会扭曲我们对沉迷之物复杂而多层次的感受。
赛赛 复杂和多层次也是我现在对 K-pop 的感受,尽管它表面花里胡哨。
在采访之前,狠狠红就和我们表达过,“K-pop 和粉丝文化都不太好聊,它们庞大而细碎,很难提炼出一个清晰明了的解释。”所以我们的对话也结束在了“复杂而多层次”上:不单单是 K-pop 作为流行文化产品的复杂,粉丝文化的复杂,也是关于我们每个人如何应对,咳咳,荒芜与眼花缭乱相伴相生的当代社会的复杂。追星、亚文化、沉迷,在今天的语境下都算不上百分百的正向词汇。但有必要为它们正名吗?就像红老师最后说的,好像也不是完全有必要。祝我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沉迷之物,感受一种别样的、多层次的、能让我们摆脱单一标准束缚的价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