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3亿白领岗位？——AI对人类就业的冲击
兔主席 20230612
在作者写“AI风险3——政治经济挑战”时，发现有必要再讨论一下AI对工作的影响。
AI会如何影响人类未来的工作？这是一个极有争议，似乎共识很少的话题。
笔者有若干文章探讨，如：
笔者以为，广义的先进AI出现（包括生成式AI、技术自动化等）将对人类生产与服务的产业链、价值链进行“重构”。AI将系统性取代或压缩人类的脑力工作岗位。相当大比例的人类劳动者最终将被分配到价值链的“低位”、“末端”——即他们在产品与服务的生产与提供中，将被排挤到只需要 中低技能 或 低技能的“人对人”界面，以及负责物理世界的基础维护（“人对物”）界面。
在这种情况下，AI将颠覆人类劳动的价值，改变个体发展的根本逻辑与假设。在被降维“打回”低技能工种后，人类劳动者所能创造的生产力与价值有限，可以随时相互取代，因此很难获得较高的经济回报。决定不同人之间报酬高低的，可能也不再是通常意义的学历（因为对于大多数工种来说，所学已被AI替代），而是工作时长、工作强度、工作舒适度/肮脏度，以及是否能够愿意接受更低的薪酬和保障。
人类将在有限的工种里“内卷”。
在没有公共政策介入，没有政治经济制度模式变化——以及所有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相当比例的人口会看到收入、福祉的相对减少，甚至绝对减少。
问题是，很多人认为：AI取代人类工作是过于悲观的看法。很多人发自内心相信，这一波科技革命和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科技革命是一样的：从石器时代、铁器时代、工业时代，到上个世纪末的信息革命。他们认为，这轮AI革命和过去的科技革命一样，不仅能够释放人类生产力，还将为人类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
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争议性，我想再引用一篇前段时间高盛经济学家的报告，题目《The Potentially Large Effect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on Economic Growth》（人工智能对经济增长的潜在巨大影响），作者Briggs/Kodnan，链接https://www.key4biz.it/wp-content/uploads/2023/03/Global-Economics-Analyst_-The-Potentially-Large-Effects-of-Artificial-Intelligence-on-Economic-Growth-Briggs_Kodnani.pdf
报告发布在2023年3月份，在GPT热潮之后。
这个报告里有很多图表，看看图表及注释基本可以洞察其结论。以下做一些列示。
上图（Exhibit 5）：报告认为，美国和欧盟分别约有25%和24%的工作（包括工种/工作内容/工作岗位）会受到AI“影响”（“exposed to”，“affected by”）。上为美国，下为欧洲，分别列出不同工种受自动化影响的程度、比率。左侧是受AI影响大的工种，然后向右侧递减。
我们看到，左侧基本是白领岗位，以美国为例：办公室及管理支持（46%）；法律（44%）；建筑设计与工程（37%）；生命/医学/社会科学（36%）；企业财务运营（35%）；社区与社会服务（33%）；管理（32%；销售（31%）……最右侧则是蓝领（报告称之为“户外outdoor”或“体力physical”）：楼宇建筑施工/地面清理与维护（1%）；安装/维护/维修（4%）、建设与开采（6%）、生产（9%）、交通与物资运输（11%）、食品准备与服务相关（12%）。欧洲的情况也差不多。
可见，AI将集中冲击白领/脑力劳动者。
上图（Exhibit 7）：列示了美国全职岗位可能被AI/自动化“影响”的比例，由14到35%不等，比例差异取决于AI的能力：AI能力越强，影响的岗位比例越大。
应当动态地看这个数字：未来，AI的能力只会越来越强，不会越来越弱。所以，AI对人类工作的影响只会持续增加。
上图的右侧小图列示了一些其他学者和机构的研究结果，认为AI会影响23~47%的美国就业。可以看出，基本上，做这方面研究的人都认为，美国有大概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工作会受到AI的影响，只是具体结果（是否转化为岗位取代）还难以确定。
上图（Exhibit 8），针对AI对美国不同工种的影响进行了进一步的分析。报告认为，有的工种和AI没有什么关系；有的工种虽然受到AI影响，但更有可能是被AI赋能，而非直接取代，只有少数工种因其内容特征，会被AI直接取代。上图中，深蓝色是工种基本不被AI/自动化影响的（AI的影响在0~10%）；浅蓝色是工种中有10~49%的工作可以被AI赋能；灰色是工种中有50%以上复杂任务可以被AI取代的。研究者认为，只有进入灰色区间，人类的工作机会才会直接被AI取代。
可以看到，左边深蓝区域全部是蓝领工种，即建筑施工、设施维护、生产与开采、交通运输、食品加工等。右边浅蓝区域则全是白领工种，有显著灰色区域的工种，包括办公室与管理支持及法律。
最后，研究者认为，上述结果符合他们对AI影响美国就业的量化判断，即美国7%的就业会直接被AI取代；63%会被赋能；30%不受影响。
要指出，以上，报告也只分析了AI/自动化会牵扯到哪些工种及岗位，但这些分析并不能直接转化为对人类就业的影响。
这里，插个meme：
——“当我意识到ChatGPT可以做我的工作”
——“当我意识到ChatGPT可以做我的工作”
Meme里的这位仁兄，一开始很高兴，觉得自己工作容易做了，但很快就发现，有了AI，还需要自己干啥。自己可能被AI取代。
这个meme很形象。
GPT是否能够直接取代人类工种呢。不能，它还只是赋能工具，要由人类应用。但它可以极大提高人类的生产/劳动效率：原来十个人才能干成的工作，将来两三个人就可以做了。剩下的七八个人可以被优化。这七八个人的工作，不是被AI“直接”取代，而是被AI“间接”取代。你可以说，他们被更加熟练使用AI的同事们取代了。
举个例子，可以想见，以后搞各种平面设计的行业，如果不会用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等生成式AI工具，工作机会很难保障。
并且AI的能力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人类面临的问题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
短期看，AI压缩人类工作岗位的速度，可能大于做大经济“蛋糕”的速度；
而从中长期看，伴随AI/自动化技术的发展，未来世界经济增长对人类就业的需求也会“边际递减”。创造同样的GDP，人类所需的人力会越少。
上图（Exhibit 6），分不同的国家，评估AI//自动化对工作的影响。深蓝是发达市场，浅蓝是新兴市场，灰色是全球平均。结论是，全球有18%的工作可以被AI自动化（automated by AI），并且对发达市场（DM）的影响大于新兴市场（EM）。右侧的发达市场，包括美国、英国、瑞典、日本、以色列、相关、新加坡、欧盟，都有约25%的工作会被自动化。其中香港接近30%。中国大陆在左侧第五个，约13%，低于全球水平。
为啥报告认为自动化对发达市场的就业影响更大呢？我理解，因为发达市场的经济已经高度工业化乃至后工业化，信息化基础及资本密集程度都很高，很容易被AI/自动化技术进一步渗透影响。新兴市场，经济的工业化程度低，很多行业以劳动密集为主，不会一下就受到AI影响。
但需注意，发达市场被AI赋能，生产力会进一步提高，与新兴市场拉开差距。但AI会搅乱发达市场的就业结构，带来新的经济、社会、政治问题。
上图（Exhibit 9）：各种研究表明，采用AI技术后，企业内部的雇员生产力可以提高2~3%。请注意，这个是一个生产力指标，不是就业指标，它可以对“做大蛋糕”产生影响，也可以对“切分蛋糕”产生影响——生产力提高后，企业可以减员优化；另外，采用AI的企业可以扩张，挤压其他企业的份额，并推动行业优化。核心是：是做大蛋糕的速度快，还是分蛋糕的速度快？另外，如果我们考虑全国市场、全球市场、全人类市场的话，效果会如何？例如一个采用了AI技术的发达市场企业在全球扩张，降维打击其他地方的企业。这些情况现在无人能推演。
上图（Exhibit 10）：基本上，没人能说清楚AI到底如何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姑且不论就业机会的内容和质量）；积极看待AI对就业影响的唯一“论据”，就是回头看历史——过去几次科技革命怎么怎么样了。这篇报告也不例外，指出，如果看现在美国的工种，60%的劳动者所拥有的工种/岗位是1940年之前没有的，过去八十年，有85%的就业增长是科技驱动的。上图，深蓝色的是1940年之前美国没有的工作机会；绿色是1940年之前就存在的工作机会。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过去八十年创造的工作机会，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专业人士（professionals）、管理者（managers）、文员与行政（clerical & admin）。这些岗位就是所谓的白领，“脑力劳动者”。他们正是AI/自动化冲击的重灾区。因此，对这幅图背后的数据，就看你怎么呈现了，换个方式表达就是：AI/自动化将消灭 半数以上 过去八十年创造的工作岗位，将人类劳动者一举打回十九世纪。
“刻舟求剑”：这种通过人类过往科技革命的历史经验研究历史的，可以标签为“刻舟求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就是这么办的”——研究报告里的原话：“The good news is that worker displacement from automation has historically been offset by creation of new jobs, 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occupations following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s accounts for the vast majority of long-run employment growth”（好消息是，自动化引起的工人失业在历史上通常会被新工作的创造所抵消，而技术创新后新职业的出现占据了长期就业增长的绝大部分）
——“我不知道这个剑怎么就抬上来了，反正上次就抬上来了”
——“就坚持按照上次办就可以。”
只是，过去的科技革命，船是静止的。这一次，船是运动的。
与对AI充满信心的人持180度相反意见的是另一支——认为超级人工智能即将出现，奇点即将被跨越，硅基生命要挑战并取代碳基生命。如果按照他们的推演，那么超级人工智能、硅基生命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超级人工智能/硅基生命，如果有意识，会极力希望人类相信：“AI就是服务人类的呀！不可能伤害人类的呀！你们当然要让我发展壮大呀。我怎么能不给你们创造更多的机会呢！”超级人工智能/硅基生命将在人类社交媒体和舆论场上广为散布这种言论，把控人类的意识……
上图（Exhibit 11）。报告作者很清楚这轮AI革命和过往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又附了一个表，引用了经济学家Acemoglu和Restropo在2019年发布的一个研究。这里，蓝色是被消灭的旧工种岗位；浅蓝色是新创造的工种岗位。报告说，1980年以前，自动化取代了工作机会后，很快又会创造新的，深蓝和浅蓝基本两相抵消。1980年以后，特别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IT/自动化热潮以来，情况不同了，自动化消灭的机会多，新创造的机会少，对劳动需求，存在“净滞后”（net drag）。高盛报告研究者称，在“近期”（near-term），生成式AI也可能对劳动就业产生这样的影响。
究竟生成式AI如何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高盛的报告就提了一句：
……we anticipate that many workers that are displaced by AI automation will eventually become reemployed—and therefore boost total output—in new occupations that emerge either directly from AI adoption or in response to the higher level of aggregate and labor demand generated by the productivity boost from non-displaced workers. （“我们预计许多因人工智能自动化而失业的工人最终将重新就业，从而提高总产出，这要么是直接源于人工智能的采用，要么是响应于非失业工人的生产力提升所带来的整体和劳动力需求的提高而出现的新职业”——ChatGPT翻译）
结合我们对现实的理解，实际上可能是这么个情况。你不是失业了么？但社会生产力提高了呀。经济总量变大了呀。不是还有非失业的人么？他们需求提高了呀。你们可以给他们送快递、做家政、开车，给他们提供（AI提供不了的）生活服务。
全球化/政治化的干扰：在美国，分析AI/自动化对就业的影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1990年代IT革命兴起，刚好和资本全球化（FDI驱动）、离岸化、中国崛起重叠。美国政客、企业和资本最后会一起说：美国就业机会减少，是因为中国人不公平竞争导致的！是中国人抢走了美国的工作机会！
上图（Exhibit 14）：采用生成式AI，对生产力的影响会如何？高盛认为，如果广泛采用生成式AI，未来十年，全球总合劳动生产力增长率每年将提高1.4%，其中美国为每年1.5%。上图，深蓝色是发达市场，浅蓝色是新兴市场。沿袭报告观点，发达市场会领先于新兴市场。
不同人看待AI的影响，因为利益、立场、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结论也不同。高盛是华尔街投行，不是公共政策智库，其服务的是投资者、企业、资本。所以，这篇报告，虽然讨论了许多AI对工作的影响，但从标题到最后结论的落脚，还是“经济增长”、“生产力增长”，研究“蛋糕”能不能做大，而不是“蛋糕”该如何切法。“蛋糕”该如何切，是一个政治问题——只是现在似乎还没有人提出AI的“政治经济学”（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AI）这个说法。
对这个问题，经济学家是回避的。沿袭当代主流西方经济学范式，他们相信，只要“蛋糕”做大，全民都会自然地因为“涓滴效应”而受益。
对于高盛的客户（投资人、企业），当然还是要布局生成式AI。
最后，再回头看看高盛报告对AI影响全球就业的分析结论。我理解这其实是报告最有价值的信息，也“正确”地为主流媒体作为标题所引用。
“If generative AI delivers on its promised capabilities, the labor market could face significant disruption. Using data on occupational tasks in both the US and Europe, we find that roughly two-thirds of current jobs are exposed to some degree of AI automation, and that generative AI could substitute up to one-fourth of current work. Extrapolating our estimates globally suggests that generative AI could expose the equivalent of 300mn full-time jobs to automation.”（如果生成式AI实现了所其承诺的能力，劳动市场可能面临重大的扰动。根据美国和欧洲的工作任务数据，我们发现，大约三分之二的现有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会受到AI自动化的影响，并且生成式AI有可能替代目前工作岗位的四分之一。根据我们的估计对全球的推算，生成式人工AI可能使相当于3亿的全职工作岗位被“自动化”。
就此，高盛报告也和3亿工作机会联系到了一起……
下篇，我们再回去探讨AI风险问题与监管。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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