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整治“蹲地就餐”:半年宣讲2026场,餐具合格奖1万
▲ 2022年昭觉县三岔河镇签署移风易俗承诺书现场。 (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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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22年2月这项工作开展以来,昭觉县移风易俗办已做了2026次宣讲会,以往“没有这么轰轰烈烈”。
金阳县设置了移风易俗红白榜,“谁要是做得好,就提上红榜,相互学习;谁要是违规了,就按入白榜,相互注意”。
凉山州首府西昌市委宣传部人员:“如果说之前的蹲地就餐是受自然条件影响,那随着生产生活条件日趋改善,不文明的陋习也应顺应时代改之。”
学者:这些风俗具有日常生活属性与地域、族群文化特性,因而很难有一种判断风俗优劣的黄金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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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川省大凉山腹心地带,昭觉县移风易俗办工作人员吉林木呷负责着一项“特殊”任务:他要让村民们改变席地而坐、蹲地就餐、塑料盆装肉盛汤的习惯。
席地而坐、蹲地就餐这些习惯,在凉山州当地彝族已持续了数百年。住在喜德县的村民阿库阿支对此并不陌生,在山里参加红白喜事时,“几个人一盆汤、一盆肉。没有碗,没有筷子,一人一个勺”,围在一起,蹲地而吃。
这一习惯如今被官方定义为“陋习”,出现在近日凉山州《关于治理蹲地用餐深化移风易俗的通知》中,以期纠正。“如果说之前的蹲地就餐是受自然条件影响,那随着生产生活条件日趋改善,不文明的陋习也应顺应时代改之。”凉山州首府西昌市宣传部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这一消息经媒体报道后引起外界争论:是民俗抑或陋习,该强制推行还是提倡为主……不过,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发现,推行这项政策在当地似乎是常规性工作,而且早在12年前,当地便已实施“送板凳、送床铺、送餐桌”的“板凳工程”。
在疫情防控的要求叠加下,这项工作在2022年来得更为迅疾。吉林木呷所在的昭觉县移风易俗办,自2022年2月这项工作开展以来,已做了2026次宣讲会。他给村支书、民兵、学生等群体都“讲过课”,受访前刚刚完成自己的第16场宣讲。以往“没有这么轰轰烈烈”。
塑料盆与“坨坨肉”
“席地而坐不算是彝族风俗,它就是贫穷导致的。”喜德县当地人阿库阿支如是认为。有些偏远山区购物不便,“走路得走大半天,五六个小时,这样才能到买生活用品的地方”。
在治理政策的支持者看来,彝族村民席地而食的习惯与自然环境、经济条件、教育水平等因素有关。
阿库阿支称,山区村民仍有不少文盲,并不知晓塑料盆盛热食有害健康。她回忆,以前彝族餐具大多为木制,碗是手工挖的,簸箕也是竹编的。但这属老手艺,年轻一辈已不愿制作这些手工餐具,为了省钱就会买塑料盆。在当地人的观念里,“用盆装着,不放地上就很卫生了,所以塑料盆普遍存在”。
这也与当地严格的长幼尊卑秩序有关。阿库阿支说,老年人有的长期劳作引发伤病,“驼背、手脚不灵便,上桌很困难”。席地而坐便于老人,而年轻人会出于尊重做同样选择,“我们不会说是老年人在地上吃饭,然后我们上桌子吃饭,不会这样的”。
在一些抖音视频里,展现了当地席地就餐的习惯。 (抖音截图 / 图)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这项自上而下的改革,当地村民多为配合执行。“我个人理解就是个吃饭,站着吃、蹲着吃都是吃。”在普格县一位村民看来,“其实是个人条件差,图简便。条件好了,生活习惯好了,自然就不蹲着吃了”。
也有部分村民认为,“几十年来、几百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坐着吃的。”在社交平台上,有当地村民晒出蹲地就餐视频,明确表态“不能改”,该名视频博主将之视为民族风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要尊重这种民族文化。
在西南大学社会文化人类学研究所所长唐钱华2019年发表的论文中,席地而坐、席地而卧、做饭用锅庄、吃饭用马勺、喜食酸菜和坨坨肉等同样被视作风俗,“此类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风俗常与不好的习惯、风气等同,成为移风易俗的对象”。但在他看来,这些风俗具有日常生活属性与地域、族群文化特性,因而很难有一种判断风俗优劣的黄金标准。
“一时半会儿可能改变不过来。”吉林木呷对此已有心理准备。
彝族餐饮讲究“一荤一汤一菜”,这一荤就是“坨坨肉”,负责金阳县移风易俗工作的拉俄阿木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肉像拳头那样大,或是碗那么大,一坨一坨的。”以前,吃坨坨肉不用碗筷,用盆盛出来放地上,随意拿着吃。
在动员宣传时,吉林木呷就会专门用“坨坨肉”举例子,“我们引导他们,鼓励他们,炒肉的时候切成小片”。这也是一些县城的推广倡议:切片炒肉。普格县西洛镇提出“一盆汤锅一钵饭,不吃坨坨吃块块”,推广“进步汤锅”,即宰杀牛、羊、猪等牲畜,采取切小块、煮汤锅,加上土豆、萝卜、白菜等蔬菜,一锅解决肉菜汤。
一些县城还鼓励建立餐饮队——在婚丧嫁娶事宜中,负责搬运餐具,赚取数百元劳务费。昭觉县规划的流动餐饮队是3-5人,金阳县则有5-10人。这些县还细致到了提供宴席菜单,昭觉县是提倡一桌要上13个菜,“你喜欢吃哪些就吃哪些,选择比较广了。”吉林木呷说。
建文化坝子,买桌椅碗筷
蹲地就餐多出现在红白喜事等大型宴席上。
上述西昌市宣传部工作人员解释,彝族村民多数分散居住在高山,每家举办红白喜事都是数百人聚餐,一般的家庭没有条件购置这么多桌椅板凳。
“现在好了,集中居住点政府修建了文化广场,广场内有专门办宴席的地方,桌椅板凳均有配置,目的就是改变不文明生活习惯。”该工作人员提到,文化广场又称“文化院坝”或“坝子”,“一村一个文化广场,必须要求配置的”。
昭觉县移风易俗办甚至就此对14个乡镇开展了检查。吉林木呷介绍,在乡镇合并、村组合并的情况下,也将部分闲置的村委会、学校当做坝子。
该县工作组检查发现,设备齐全的坝子有21个,设备不齐全、闲置的有四十多个,待修建的有73个。“我们就把这些事情上报县委、政府讨论。”他说,“由于最近事情比较多,我们还在写实施方案。”
这项工作是脱贫攻坚的一部分。他回忆:“脱贫攻坚的时候就买了餐具,包括碗碗、盆盆、筷子,还有勺子等等。”但是当地村民在坝子里办事很少,依然存在不少席地而坐、蹲地就餐的情况。
为了进一步改善,昭觉县移风易俗办主要采取三种方式。
吉林木呷介绍,首先,对居住比较分散的村民,鼓励他们参加红白喜事时,带上自家的桌椅、锅碗瓢盆,结束后再各自带回;其次,对生活区域比较集中的村民,则鼓励村委会统一为坝子购买餐具;而对于离县城较近、城镇化较高的居民,“我们就鼓励他们指定农家乐”,举办活动的农家乐场所可“合理收费”。
凉山州各县情况不一。普格县民政局工作人员吉吉瓦尔介绍,该县具体开展是在乡镇一级,再落实到各村,县里面主要是负责督查。在美姑县,条件好一点的村子有专门的场所办宴席,条件稍差的主要依靠互帮互助,青年村民都会去帮忙,相关设施也会慢慢完善,哪家有办宴席的需要就联系村委会,“联系村委会就会安排下来了。”该县宣传部门一名工作人员提到。
验收合格,奖1万元
对于各村置办村餐具的验收标准,昭觉县移风易俗办下发了参考表,例如要有桌子、凳子、大盆、勺子等。吉林木呷表示,餐具置办数量需参考各村情况,但要符合一个原则:“够用”。
奖惩措施皆备。金阳县设置了移风易俗红白榜,“就像是一种监督的方式,让群众们都自觉行动起来。”拉俄阿木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谁要是做得好,就提上红榜,相互学习;谁要是违规了,就按入白榜,相互注意。”
昭觉县则更进一步,引入经济奖惩办法。为了鼓励移风易俗工作的开展,昭觉县会对各村购置村餐具的情况进行验收,合格的可获补贴1万元。
同时,吉林木呷和同事会“暗访”,检验当地居民是否依照规定举办宴席,“有些乡镇在办喜丧事的,我们就偷偷地去看”。如果发现有席地而食、不讲卫生的情况,就会跟当地乡镇、村委会开会,采取党纪处分等方式对违规情况进行处置。该县移风易俗办还设置了相关的微信二维码,村民可以线上举报。
在他看来,移风易俗取得成效,离不开对违规行为的监督。
据他介绍,已处理3起违规事件,不过,是有关丧事大操大办——这亦是移风易俗工作之一。具体到“席地而坐,蹲地而食”的规定,目前当地大型宴席“有办的都遵从了”。
整改还在持续进行。凉山州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目前工作不便细讲,有待进一步推进,“我们现在取得的只是小成绩”。
如今在一些村子里举办的宴席,有统一安排的桌椅餐具和餐饮队。 (受访者供图 / 图)
“一场艰难的嬗变”
实际上,在凉山州,移风易俗工作已持续近13年,《凉山日报》将之称为“一场艰难的嬗变”。
普格县民政局前述工作人员吉吉瓦尔还记得,大概10年前,自己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村里是习惯蹲地用餐的,当时针对这一生活习惯方式的变革行动已初步展开。
“凉山州10年前就对此陋习进行整治,还开展了送板凳等工程。”上述西昌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称。在2010年的新闻报道中,这场“彝区健康文明新生活运动”为期3年,以“送板凳、送床铺、送餐桌”为主要内容,被称为“板凳工程”。
但吉吉瓦尔直言,直接“送板凳”“送餐具”到家,有些村民会拿去卖掉或送人,或是使用损坏后恢复老习惯。在那个时候,他觉得最需改变的是观念。
拉俄阿木记得,2015年当地开始脱贫攻坚时,也一直提倡桌上用餐等卫生的生活方式。县政府为贫困家庭先修房,再配上桌椅餐具、洗衣机、冰箱、太阳能等。
直至2022年1月《凉山彝族自治州移风易俗条例》出台,类似“板凳工程”的工作并未停止。
用拉俄阿木的话来说,上述条例条例出台后,县里相当于又启动了一次“板凳工程”,不过此前是帮扶到户,此次是统一为村里购买餐具。他觉得,十几年来移风易俗,现在席地而坐、蹲地就餐的情况其实不多了。
吉林木呷认为当下的移风易俗工作面临更大挑战。除了疫情流行的大背景,“网络上的舆情也要考虑”。昭觉县现在经济发展较好,“铺张浪费,出钱轮流吃的,还有办喜丧事大操大办的这些势头也比十年前严重得多”。
“可能大家对蹲地就餐这个词反应比较大,其实我们做这些倡导是有先决条件在的。”越西县委宣传部一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更多的是结合志愿服务来推进,包括一般的行为习惯养成、民族政策、传统等等,大家对于移风易俗工作都是很支持的。”
她称在越西县,蹲地就餐“基本上没有了”,但她不敢放松下来,“这其实也是一项久久为功的工作,在更偏远的一些村,可能还是要继续宣讲”。
(应受访者要求,吉林木呷、拉俄阿木、吉吉瓦尔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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