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能干什么,凉山的孩子们想知道
吉伙子聪10岁时,跟着爷爷去了新疆。
爷爷在乌鲁木齐郊外包了一片地种棉花,子聪帮忙递工具、看灌溉的水位,下午提前回到爷孙俩租住的土屋做饭。四周萧索,没有购物和娱乐场所,吃的菜靠老板隔三岔五送来。冬天土屋里冷得出奇,生盆火是唯一的取暖手段。
打记事起,吉伙子聪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四川凉山深处的一个村子里,对父母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两三岁时的模糊记忆。之后,父母相偕出门打工,不久在外面离了婚。再之后,母亲去世,父亲长年在外。爷爷奶奶没有让孩子上学的意识,子聪在家时,每天就是放牛。
在新疆干了一年,爷爷觉得太辛苦,带着吉伙子聪回了凉山。凉山属于偏远地区,地处金沙江西岸的横断山脉,气候寒凉,水土贫瘠,一度被毒品和疫病所困。除了穷,外界对凉山的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歌手莫西子诗和他那首彝语的《不要怕》。
探访吉伙子聪和他的同学们那天,车从凉山州首府西昌出发,行驶1小时后抵达安哈镇上乡村。拐上芦苇丛生的村道,再开上几分钟,就到了和孩子们约定见面的小学。晨光里,几个早到的孩子在篮球场打球,教学楼整齐明亮,在周围低矮民居的陪衬下显得鹤立鸡群。政府和公益组织等多方力量多年共同努力,改善了这里的教育条件。据村民说,一路沿着山走,最好的建筑都是学校,呼应着升旗台下的标语“知识改变命运”。
图|学校的升旗台和篮球场
开始入校读书时,吉伙子聪11岁,正常应该小学毕业的年龄。和吉伙子聪同龄的马海里呷,上完一年级就随父母外出谋生。马海里呷说不清去了哪里,只记得“很远很远”。后来母亲身体不好,才带着他回了家。学过的内容早就忘光了,只得又从一年级读起。
子聪珍惜读书的机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今年6月,17岁的他小学毕业了。随着年岁增长,一个问题时常浮上心头:我长大后能干什么?
周围年长些的人几乎都从事纯体力劳动,子聪日常能接触到的稍微“特殊”的职业只有老师。他的小伙伴牛牛的哥哥,今年初中毕业,宿舍10个男孩,5个上了技校,5个外出打工。牛牛的哥哥进了西昌一所技校学汽修,但他也“不怎么确定将来要干什么”。
图|孩子们在教室
这并不是凉山孩子特有的困境。出发之前,我和同事谈起这次探访,真故创始人雷磊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雷磊出生在陕南大山里的乡村,当地年轻人心中的出路只有两条:打工,下煤矿。胆子大些的去珠三角进厂,不愿离家太远的就进了煤矿。即使事故不断,很多人丧生在矿井下(今年8月又有两位同龄人在矿井遇难),跟着亲戚、老乡下煤矿的人还是源源不绝,似乎成了一种出路的惯性。
直到高二,雷磊的理想还是混到高中毕业出去打工。他的很多伙伴都已早早外出,包括初中时的全年级第一名,觉得很酷。那年暑假,年级第一回了趟老家,雷磊见他还背着上学时的陈旧背包,说话也没什么见识,心里悚然一惊:打工不是个好出路。
醒悟过来的雷磊,立志考上当地的师范专科学校,将来做一名历史老师,这是他唯一能将喜欢的事和知道的职业结合起来的出路。高三那年,他拼命学习,第一次高考便考过了一本线。
现在回忆,“当老师”这个并不算特别高远的志向,在当时给了雷磊目标和支点。“对一个环境封闭的孩子来说,知道未来能做什么,意味着巨大的动力。”
反之,则是茫然。在吉伙子聪的班主任赵红明看来,很多孩子“不知道读了书能干什么”,这让他们缺乏学习动力。这次小升初,子聪班里的数学平均分是50多分,位列全乡第一,比第二名高出20分。很多孩子只能勉强读完初中,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继续升学。
大学毕业前夕,雷磊回乡参加小学同学的婚礼,得知当初班上的5个男生,如今只剩下他和办婚礼的同学。其他3人辍学后到煤矿打工,被埋在了矿下。几个月后,毕业进入媒体的雷磊写下了回忆自己求学经历的稿件《走到只剩我一个》。“从小到大,我的那些同学们总会逐渐消失于上学的途中,出现在田间地头或者打工者拥挤的火车上。”很多偏远地区的孩子就像山间的溪水,人生的可能性被沿途的干涸蒸发殆尽,无法流入更广阔的江河海洋。
眼下的凉山孩子,和雷磊十几年前的同伴们有几分相似,又有了些不同。
吉伙子聪长着一张骨骼分明的脸,皮肤和绝大多数本地人一样,被夏季暴烈的阳光烤成黧黑色。我问他知道些什么工作,他能说出不少名称:设计师、消防员、主持人……“从手机里听到的。”“会向往吗?”“都不了解。”子聪的表情很淡漠。他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个路标,但还没有找到探访的路。
他会因此消失在上学的途中吗?恍惚间,眼前少年的面容和雷磊、和许多被斩断了人生可能性的孩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想起雷磊对我说,自己能走出来“真是侥幸”。
去年,赵红明老师的一位同事曾随学生回家家访。路上师生闲聊,问起长大后想干什么。孩子脱口而出:当网红。
杨文强得到过类似的反馈。他2015年大学毕业,做过两年支教老师。进村之前,他想象孩子们应该都很渴望知识,就像小时候见过的希望工程宣传图片里那个大眼睛女孩。但事实并非如此。读了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横在孩子和知识之间。将来想干什么?大部分孩子沉默。少数几个说想当老师、护士。过两年再问,主流答案变成了当明星、当网红。
后来,杨文强成为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SSV)的员工。基于支教的记忆和对教育议题的关注,他选择加入数字支教实验室。作为成立刚一年多的新部门,SSV将自己定位于“科技助力社会共益的探索者”,他们涉足基础科研、乡村振兴、绿色发展、银发科技、社会应急、教育创新与公平等等领域……数字支教实验室是SSV的业务部门之一,他们要做的正是基于公司的科技力产品力,探索教育普惠的可持续发展路径。
杨文强的工作内容是和同事们一起,打造在线教学平台,只要通网络的地方,配备了相应的硬件设施就可接收课程,而身处全国各地的志愿者们也不需周折,远程实时授课,并与在地老师形成“双师课堂”, 有效地解决了传统支教可持续性不足的问题。数字支教的特点之一是“人人可学,人人亦可贡献”,目前,数字支教的业务招募了上千名志愿者,他们原本就是腾讯各产品的用户,现在又汇聚于此为乡村孩子的教育贡献心力。
产品研发阶段,杨文强和同事们与公益机构一起,实地走访了大量偏远地区的学校,了解当地的教育现状和需求。走访期间,他们特别留意偏远地区的孩子们对“职业”的理解是怎样的,是否需要一门相关课程。
这次,我跟随杨文强和他的同事们来到凉山,带着同样的问题。
莫小琳,12岁,上五年级,成绩位列班级三甲,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起她喜欢的短视频。她爱看从140斤减重到90斤、成绩逆袭之类的内容,好像在远方的自强中找到了共鸣。她对我说起她的暑假生活:做饭、摘花椒、收玉米、看书。她喜欢阅读,四年级就读了《简爱》。同学们看的是简写本,只有她从学校图书馆借出原作,不懂的地方就问老师,硬是把几百页厚书啃了下来。莫小琳喜欢简爱“靠自己”的品质,也羡慕简爱拥有“帮助她、支持她的爱人”。她的表达很流畅,词汇量和逻辑性都远超同龄人,这显然是阅读带来的成果。
图|上:莫小琳;下:学校图书馆
这个假期,莫小琳读的是《呼兰河传》。她在语文课上学过节选自这本书的《祖父的园子》,觉得“园子很漂亮,爷爷很慈祥,挺向往那种生活的。”读完全书,最触动莫小琳的是被婆家人虐待致死的小团圆媳妇,“心疼她”。她还从扉页上知道了作者萧红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希望自己也能成为才女。
“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呢?”
“当明星。”
她说,她知道当明星可以“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那是她从小就向往的。莫小琳对自己有信心,因为平常在学校玩闹时装哭,同学们都说她“演”得像。不过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明星,也没有听说过艺术院校。
一起交谈的孩子中,将近一半把做明星、歌手、网红作为职业理想。网络把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推到他们眼前,但没有人告诉他们,站到聚光灯下需要经历严格的筛选和漫长的专业训练。即便是门槛相对较低的网红,往往也得具备某些特长。这注定是一条只有少数人能走通的路。
我问莫小琳,如果当不了明星,她想干什么。“那就随便找个班上。”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卖衣服。”
和父辈、年长兄姐们不同,如今的凉山孩子们不再向往“打工”。从前,这里的少年渴望打工,因为那意味着去往繁华的城市。现在,孩子们常听父母或哥哥姐姐说打工太辛苦,希望自己能摆脱这份命运。但身处闭塞环境,加上家庭教育和职业启蒙的缺失,他们只知道老师、医生这少数几个职业,多样的社会分工对孩子们而言是一片空白。即使是莫小琳这样成绩突出的孩子,在明星梦之外,对未来的想象也显得贫乏。他们不知道有些爱好可以成为职业的基础,也无从发展自己的天赋。
我试图向莫小琳解释,在“当明星”和“卖衣服”之间,还有很多职业可以选择。比如她喜欢读文学作品,作文也写得好,将来可以做文字相关的工作。她点点头,脸上的神情似懂非懂。
这样的神情,在最初给肇庆某小学上课时,数字支教志愿者何嘉珞也经常能从学生们脸上看到。大量调研后,SSV数字支教实验室邀请教育专家、有多年一线教学经验的中小学教师、师范大学学生志愿者等共同讨论,设计课程,于2022年春季学期开启试点,上线了信息科技、普通话和职业启蒙3门课。何嘉珞讲授的是职业启蒙课。这门课程旨在帮助偏远地区的孩子们了解各种各样的职业,拓展他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培育人生和职业规划的意识。
陌生的课程加上线上教学的方式,一开始不太能被孩子们接受。前两节课上,几个调皮的男生要么大声聊天,要么满教室乱走。何嘉珞采用了分组讨论、布置有趣的作业等方式,一点点激发孩子们的兴趣。渐渐地,他们脸上茫然的神色少了,互动和提问多了起来。做“科学家”一课的作业,孩子们收集了很多漂亮的植物标本,写了详细的观察日记;介绍“建筑师”的课上,他们画下了自己心中最美丽的家。
图|孩子们在职业启蒙课上完成的作业
两周一次的职业启蒙课成了孩子们了解外部世界的一扇窗。“课程的设计不仅是让孩子们了解几个职业。职业这么多,一学期或一年不可能讲完。更多的是让孩子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让他们的视野更宽阔。”杨文强说。
讲课时,何嘉珞会有意介绍各种职业背后的产业体系和知识支撑。比如讲“演员”,也讲摄影师、灯光师、导演;讲“程序员”,也讲制造机器人的技术工人、运送机器人的物流从业者;讲“建筑师”,也讲建筑工人、质检员;讲宇航员时,还会拓展天文知识、火箭机械知识等。通过课程,孩子们看到,社会分工体系丰富多彩,世界的奥秘无穷无尽,都值得为之努力学习。
职业启蒙课在凉山做了两节试点,14岁的邱克古听了程序员的课后说,希望还能有更多这样的课程。他喜欢历史,对明朝历代皇帝的生平如数家珍,但他从没听说过“学者”、“历史学家”,不知道研究历史也能成为职业。
“历史学家是干什么的?对国家有贡献吗?”邱克古想知道。
赵红明给孩子们放过一部关于凉山教育的公益纪录片。片中的孩子,有的考上大学、读了研究生;有的去上海学习糕点制作,准备将来回四川开一家自己的糕点店;有的成了体育特长生。他们都称得上是改变了命运的范本。
“我要读书,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四年级时,子聪对父亲说。当时,几年没回家的父亲打电话来,要求他退学:“书读得差不多了,该去打工养家了。”子聪拒绝了父亲。新疆那一年苦累的生活,让他无法接受那样的命运前景。几番争执,赵红明也出了面,子聪的父亲终于让步。在那之后,父亲和二婚的妻子离婚,房子被女方占去,子聪被赶了出来。父亲不肯回来安置,爷爷奶奶离得又远,赵红明不忍见子聪流离失所,便在学校附近租下几间房子供他居住,自己也时常过去照看他。
房屋外墙上,学校的另一位支教老师为子聪画上了哆啦A梦和大雄,给素朴的居所增添了几分鲜亮。门前视野开阔,正对着远处的青山和白云。赵红明经常在这里给子聪讲自己过去在深圳、西安工作的经历,以及回答他诸如“电线为什么会烧起来”这样的问题。少年的心思随年龄增长,开始思考社会和人生,渐渐地,子聪的一些问题,赵红明很难给出明确的答案。例如,子聪问过,有没有一个不打工的社会?
图|吉伙子聪在住所门前
“人的生活是不同的,能选择的东西不一样。”生活的曲折让吉伙子聪发出超越年龄的感叹。我问他,是否会感到不公平。
“以前有过,现在不会了。”子聪说。他觉得,“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人,肯定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了,是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而身在底层,“肯定也是有什么原因的”,比如自己不想上进。
“绝对不可能一点机会都没有。”
从社会思考回到自身,吉伙子聪目前的职业理想是成为一名老师。为了培养学生的逻辑和表达能力,赵红明有时会让他们上讲台当小老师,给同学们讲数学题。子聪在其中发现了乐趣:“把一道题给别人讲明白了,很有成就感。”和很多只知道“当老师需要有知识”的同学不一样,子聪知道师范院校和教师资格证,“得先考上大学。”
这次小升初,吉伙子聪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西昌市一所重点中学。他期待着进入中学后,能了解更多关于职业的知识。
我想把雷磊的故事的后半部分告诉子聪:第一次高考前,雷磊拿到了学校发的填报志愿的手册,这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专业可以选择。他下了决心,一定要上个好大学。虽然上了一本线,雷磊还是坚持到教学质量更好的县中复读。
复读期间,一位老师知道雷磊喜欢历史,建议他报考新闻专业,因为“新闻就是正在发生的历史。”这句话,改变了雷磊的人生选择。第二次高考,他被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专业录取。毕业后,他进入《南方周末》,逐渐成长为优秀的媒体人。
碰到这样的老师,或许是一种偶然,像雷磊说的,“侥幸”。职业启蒙课更像是把一种幸运的偶然变成体系的必然,课程扩展孩子的思路,引导他们思考自己的人生。上“程序员”一课时,一个男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不停地问何嘉珞,机器人为什么能听懂程序员的话?代码是什么样的?机器语言是什么意思?课程结束后,何嘉珞再次询问孩子们的职业理想,这个男孩郑重地写下了:程序员。
放那部公益纪录片时,赵红明也特别提醒学生们注意其中那个在上海学习糕点制作的孩子。他认为,考不上大学的孩子学门技术,同样是条好出路。何嘉珞和其他从事职业启蒙教学的志愿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准备在接下来的课程中加入理发师、美容师、厨师等职业,“更贴近孩子们。”
“不一定要孩子们都非得走出去。”赵红明认为,只要找到合适的事做,留在家乡也很好。就像邱克古,想为家乡开发旅游,如果施以商业经营管理方面的引导,就有可能成为一颗结实的种子,在未来的某天萌发成荫。
今年99,腾讯首次推出了全民共创的创新公益模式“一花一梦想”,腾讯公益先后向网友征集了8000多个公益梦想,其中“让山区孩子获得优质线上支教课程”、“带贫困地区学生参观大学校园”、“乡村教育公平”等受到了数字支教实验室的关注,这与他们的专业领域直接相关,于是,他们与用户共创了“用小红花为1000位乡村学生上职业启蒙课”的梦想,希望在已落地该课程的乡村小学之外,帮助更多的孩子找到自己内心的热爱。
莫小琳最喜欢和在外打工的爸爸通电话。爸爸会关切地问她成绩,夸赞她,称她是全家的希望。每当这时莫小琳就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还要一点点探索未来的样子,比如,要成为作家应该怎么做。
如同她喜欢的《呼兰河传》写的那样——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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