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的小霸主,何以沦为强国的“擦脚垫”?
但在春秋时代,有一个非常强势的小国,曾经痛击周王,单挑四方诸侯。
在这里,发生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权力争夺之战,成为《春秋》开篇的故事;这里也是临危受命“夜缒而出”,劝退秦师的烛之武的故乡。
它就是郑国。
然而,郑庄公去世后,郑国陷入了长期的“内忧外患”:国内诸子夺权难以齐心御敌;邻国晋楚崛起,四方诸侯虎视眈眈,郑国常年陷入战争泥潭,民不聊生,国力被大大消耗。在春秋霸主们的反复蹂躏之下,曾经的“春秋小霸”不得不沦为晋楚两大强国的“擦脚垫”,并悟出一套,“当起墙头草,谁强向谁倒” ,略显无奈的生存之道。
一部春秋史,就是一部车战史。在北大学者赵长征潜心十五年的新作《春秋车战》中,他用严谨而扎实的考据,幽默通俗的语言,描绘了在战车的黄金时代,春秋诸国的兴衰升降,向我们展示了书写春秋史的另一种可能。
以下内容来自赵长征新作《春秋车战》。
公元前707 年,周桓王和郑庄公在繻葛(今河南长葛)展开决战。这是诸侯抵抗王命的第一战,具有极其重大的历史意义。
周王联军分为左、中、右三军,这是当时最常见的三阵。按照子元的建议,郑国军队也作了相对的安排,分为中军、左拒、右拒。所谓“拒”,就是矩形的“矩”,就是方阵。左拒、右拒,就是左右两军,都结成方阵。表面上看,郑国似乎也是遵循传统,继续摆开三阵,但实际上他们却进行了革新,摆出了一个名扬后世的“鱼丽之阵”。
这个“鱼丽之阵”到底是怎样一种阵形呢?《左传· 桓公五年》中对此只有八个字的描述:“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偏,是车兵的编制单位。一偏有多少辆兵车,随不同时间、不同国别而有变化。最常见的是以二十五乘兵车为一偏。伍,是徒兵(也就是步卒、步兵)的编制单位。一伍就是五个人。在这里,“偏”和“伍”并不是实指,而只是代指。“偏”就是指战车部队,“伍”就是指步兵。在春秋时代,车兵一直是军队的主力,但是车兵并不能离开步兵的辅助。一乘战车,三名车兵,而车下的徒兵,由西周到春秋,逐渐由二十多名增加到七十二名。在春秋之初的繻葛之战时的配额是什么情况,现在已经很难有一个很肯定的答案了。“先偏后伍”的意思,就是战车在前排成一线,而步兵则站在战车的两侧靠后的位置。一排战车,每辆车之间会有空隙,而这些空隙现在就由侧后的步兵来弥补。这就是“伍承弥缝”。
《左传》里面专门描写了“先偏后伍,伍承弥缝”,看来这个阵形一定是和从前的常见阵形不一样,才值得专门写一笔。那么,它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们知道,战车部队互相冲锋的时候,是要错毂而过的。那么,让我们推测一下,在当时的正常情况下,都不会把步兵安排在两车之间的缝隙中,以便让对方的战车通过这个缝隙冲过去。而且步兵面对兵车也处于绝对的劣势,正面抵挡,恐怕会遭到战车的践踏和碾轧,造成很大的损失。
正因为如此,现在郑国人把步兵安排在两车侧后的缝隙之中,就是反常的创新之举。这意味着这些步兵要正面硬扛对方战车的冲击了。如果步兵的素质不高,很容易一遭到冲击就溃散。但是郑国的步兵是久经考验的,多次在战争中发挥了作用,所以郑庄公这次赋予了他们更为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和战车兵一起紧密配合,抵御对方战车兵主力的冲击。
为什么这个阵形会叫作“鱼丽之阵”呢?“鱼丽”是《诗经》里的一篇的题目。《诗经· 小雅· 鱼丽》说:“鱼丽于罶。”就是说鱼被捕捉进了竹篓子里。古时在水流中间堆一些石头,叫作“梁”,人们可以踩在这些石头上,一蹦一跳地过河。同时,也可以在石块中间放置一种用竹子制作的捕鱼器,叫作“笱”,又叫作“罶”。大概的形状,就是一种比较细长的竹篓子。当鱼随着水流游下来时,正好就被这种竹篓子捕获了。
既然郑国的战阵取名叫作“鱼丽之阵”,那一定是因为这种阵形引起了子元等人对“鱼丽于罶”这句诗的联想。“先偏后伍,伍承弥缝”的结构,就很像“鱼丽于罶”的形状。前排摆了一排战车,就好像是河中的一组石梁。而后排的步兵的位置正好与战车错开,每两辆战车之间靠后的地方就会有一队步兵,就像是放在石梁后面的“罶”一样。这应该就是鱼丽之阵的真意所在。
如果周军战车往前冲,错毂之后就会遭到郑国步兵的击刺阻挡,如果他们冲不垮郑国步兵的话,他们就会像“鱼丽于罶”一样,掉进郑国人的圈套,很难前进也很难回转,行动不便,还容易被郑国兵车从两边夹击,那就非常被动了。
郑军的战术,就是让中军取守势,利用这种新创的阵形,顶住周王的进攻即可,争取时间,顶得越长越好。而左右两拒,是郑军的进攻力量。郑国冒险在中军节省出来的战车打击力量,应该都集中到了两拒了。
郑庄公挥舞中军大旗,这是预先约好的指挥信号。两拒看到后,就突然击鼓,分别向当面之敌发动猛烈的进攻。陈、蔡、卫的杂牌部队猝不及防,没有抵抗多久就开始溃逃。之后,郑军左右拒就可以继续打击对方左军、右军里面的周军部队。周左、右军此时已经被奔逃的仆从国军队弄乱了阵形,自然也败下阵去。这时郑军两拒开始向内旋转,对周桓王的中军形成了合围。而可怜的周中军,一直在奋勇前突,本以为胜利在望,没想到左右翼都被干掉了,背后挨了沉重一击。他们现在是腹背受敌,想要撤退,也很难跑掉,因为郑国中军采取的是“先偏后伍”的阵形,兵车排在前面,便于快速追击,不会受到步兵行动迟缓的拖累。这时的周中军,就像是被装进了捕鱼器里的鱼一样,已经难逃惨败的命运了。
在混战中,郑国将领祝聃还一箭射中了周桓王的肩膀。在周王的军队大败溃退以后,祝聃请求追击。郑庄公说:“君子不希望欺人太甚,更何况是欺凌天子呢?我们起兵对抗天子,只是为了挽救自己,使国家社稷免于危亡,这就够了。”所以,他命令停止追击。当天晚上,他还派人去慰问了周桓王和他身边的人。繻葛之战也就到此结束。
从整场战役的运动来看,我们惊奇地发现,郑军的总体作战计划也像是一个大大的“鱼丽于罶”的形状。不过这里的鱼,指的是周王中军的主力部队。罶需要放置在河梁的两块大石头之间,那么这两块大石头,就是郑军的左拒和右拒。而郑庄公亲自坐镇的中军,就是在这两块石头之间的罶了。不过,它最初还完全没有展现出这种捕捉对手的形状来。只是后来随着战局的发展,它才慢慢展现出狰狞的面目。谁能想到,一个看上去外表平淡无奇的阵形,里面却蕴含着那么大的杀机,蕴含着如此丰富的后手和变化!
强国“擦脚垫”,战场“墙头草”
公元前598 年,楚庄王讨伐郑国,到达栎地。郑国大夫公子去疾(字子良)说:“晋、楚不务德而兵争,与其来者可也。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左传· 宣公十一年》)晋国、楚国不致力于修德,只知道用武力相争,我们就只好谁打过来就归顺谁。他们都不讲信用,我们怎么能够讲信用呢?
公子去疾的这段话,精辟地归纳了郑国人的外交原则,这是它在两强相争的夹缝中的无奈选择。晋、楚这两个大流氓,我谁都打不过,谁都得罪不起,也没地评理去,只能是谁来了,我就跟谁。墙头草,随风倒。你们也别怪我不长情,没信用,你们自己也不讲信用。你们经常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背弃盟约,将我们随意抛弃,让我们白白受苦,白白牺牲。我们为了生存,只好便宜行事了。
所以,这次楚国人一来,郑国人就归顺了楚国。这一年,陈国发生了内乱,楚国趁机又攻占了陈国。楚军一离开,郑国松了一口气,又请求侍奉晋国。可见在郑国人心里,终究还是更愿意亲近同为姬姓的晋国,而不太接受楚国这个蛮夷暴发户。而楚庄王等到把陈国的善后事宜安排好之后,到了公元前597 年春天,就又回师来教训这个首鼠两端的郑国,将其国都包围,攻击了十七天。
郑国人占卜,问与楚求和,结果是不吉利;又问哭于祖庙,把兵车陈列于里巷之间,准备在城破后与楚军巷战,结果是吉利。于是郑国都城里的人都到祖庙去大哭,守城的士兵也都哭了,即将亡国的悲愤笼罩在全城上空。楚庄王看见郑国人群情激奋,准备拼死决战,感到不能把他们逼太急了,于是命令退兵,以表达善意,给郑国人一个台阶下。或许压力一纾解,郑国人内部就不会再这么团结,对于从楚、从晋的争论,又会使他们分裂。但是郑国人却趁机把毁坏的城墙都修复了,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
河南新郑郑国车马坑遗址博物馆3号车马坑
看见这次郑国没有投降的意思,楚庄王就重新进兵,围攻郑都。郑国人殊死抵抗了三个月,最终还是失败了。楚军攻克郑都,从皇门进入,到达了城中的大道上。郑襄公脱去上衣,牵着一只羊,迎接楚庄王。这是表示投降服罪,愿意受刑的动作。楚庄王考虑到郑国国君还很得民心,知道现在还无法吞并郑国,于是命令全军后退三十里,答应郑国的求和。
在郑国苦苦支撑的这几个月,晋国人却反应迟钝。他们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出兵救郑。不救吧,作为霸主的威信就会被动摇,小兄弟们就会离心离德。去救吧,就会跟楚军正面碰撞,而晋国并没有战胜楚国的自信。万一战败,霸权就会终结,这个风险太大了。
而实际上,晋、楚两国一直都在避免直接决战,都是在争夺郑、陈、宋、蔡等中原诸侯国,一般都很默契地不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你来了,我不动;你走了,我再来。但是随着双方争霸越来越走向高潮,最终的直接对决是不可避免的。总会有一件事情引发双方的决战。霸主是不能靠躲避和拖延得来的,最终还是要靠拳头打出来。
宝贵的时间就在晋国人的犹豫迟疑中一点点地逝去了。晋国国内思想之不统一,决策之不坚决,都表现无遗。到了六月,晋景公终于派荀林父率领军队去救郑国。但是晋军才刚刚走到黄河边,就听到消息,郑国已经被楚军攻破,被迫投降了。
如果晋国人能够早一点下决心,迅速出兵援救郑国,也许楚军就会撤退,晋国就会巩固自己在中原诸国中的威信。如果楚军不撤退,而是与晋军决战,那就坚决打一仗,反正该来的总要来。但是晋国人却磨蹭了几个月,坐视郑国覆亡,这无疑会让盟友寒心,觉得这个大哥既胆小,又没有担当,保护不了自己,不值得跟随,不值得托付。这对于晋国的信誉和威望其实是很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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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学者、《百家讲坛》主讲人赵长征
潜心十五年之作
一部填补学术空白的军事史作品
军事史家黄朴民、得到熊逸、考古学家许宏
—— 诚挚推荐 ——
春秋时代,诸侯力政,战乱频仍。这也是驷马战车的黄金年代,车兵成为军队主体,造成了上千辆兵车互相冲击的战场奇观。
战车的构造和功能是怎样的?
车上三名武士有何分工?
战车是西方传来的,还是本土孕育的?
风驰电掣的战车,怎样影响了中国历史?
曾经制霸战场的战车,又为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本书结合海量图文资料,基于扎实的考据辨析,从军事、历史、考古、文学多维度俯瞰春秋军事,细致展现战车发展的脉络,以及具体技术细节。从繻葛之战到笠泽之战,梳理春秋时期的重大战役,重现古代战争的真实场景;从平王东迁到勾践灭吴,还原霸业转移全过程,复盘列国兴衰的历史教训。
作者介绍
赵长征,北京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副教授。湖南湘潭人,生于1973年。点校朱熹《诗集传》。安徽卫视《诗·中国》的常驻嘉宾,《百家讲坛》主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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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是,现在摆在广大读者面前的《春秋车战》一书,改变了这方面研究长期滞后的现状,填补了学术上的重大空白。
这部凝聚着著者赵长征先生十多年研究心血的专著,展现了春秋时期车战历史的整体风貌,既是春秋战争历史和典型战例的系统梳理,也是春秋军事技术与作战方式的全面呈现,考古知识吸收与文献资料利用相并重,宏观体系把握与微观细节考释相结合,考镜源流,烛隐甄微,图文并茂,深入浅出,从而清晰地勾勒出这么一幅壮观的历史图景: 即由武器装备的发展,渐渐引发作战方式的进步,并不断地规范军队编制体制的调整,最终得以实现兵学理论体系的创新。这是体认和把握先秦军事文化内在生成之逻辑结构的最佳途径,也是形象说明经典作家所一再强调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科学论断的生动案例。实可谓一卷在手,尽识春秋战争艺术之风流,并帮助我们真正感受到“军礼”文化传统的永恒魅力。
——军事史家 黄朴民
一个时代的核心器物在相当程度上塑造了一个时代的行为模式。假如几千年后的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期的社会,就必须搞懂智能手机是怎么回事,不然就不能理解我们的衣食住行,不能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由智能手机的复杂功能所衍生出来的社会行为框架。理解先秦史,同样具有枢纽意义的物件就是战车了。从物件理解社会生活,不但需要细腻的考据和深入浅出的文字,还需要大量专业级的实物照片和手绘来做辅助。赵长征老师的《春秋车战》就有这么精彩和贴心,让我们普通读者有幸以放松的姿态被指引到枢纽的所在,从此便有了洞察全局的眼力。
——得到课程主理人 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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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 许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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