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绮贞的歌,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安魂曲”
“你看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场之后就是一个剧烈的转折,可是你就会觉得人生真的就是这样子的,你看我们每天看电视发生的这些诡异的事情,虽然很怪诞,但其实很真实。”阅读范围广泛如“一个肠胃变好了的大食怪”陈绮贞,偏爱卡夫卡、爱伦·坡这种极具想象力的怪诞作品。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多年合作伙伴发文历数她“反反覆覆”“奇怪要求”,形容她“一不如意就尖叫一礼拜”,试图证明她并非“纤尘不染”。
“你的身体跟着我回家了,我把它摆在我的床边。”(《躺在你的衣柜》)
“Maybe I'm a freak,How I wish I won't take responsibility.”(Sentimental Kills)
“就好像我的脑海里最近常常会浮现出一个画面,就是一个正方形的西瓜,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我不会也永远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正方形的西瓜,我们必须要对那些从小就希望我们在相同的尺寸盒子里面长大、希望方便控制我们收纳我们的人抱有警觉心。要好好的活出一个人的样子而不是活在设定好的尺寸里,是尼采给我最大的启发。”
正如骆以军在为她的书作序时写的,陈绮贞的歌“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安魂曲:诸般不辨来时路、纠缠挤压、原来如青叶瀑布初心良善的,后来不知为何过去未来缚绑在一起,成为怨憎对、求不得、爱别离、宝变为石、一只一只流着污浊泪水的伤口”,以及,默默地告诉你别成为正方形的西瓜。
Un Momento
陈绮贞的笔触,充满一种“颜色在它们本然的视觉,尚未晕染淹开”的状态。
很怪,很像在讲《周易》乾卦的卦辞: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
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
万事万物都在一初始萌芽状态,仿佛梦中将醒未醒之际。譬如她在哈瓦那给那些老人,用拍立得拍照。当他们拿着尚未显影浮出的底片,焦虑疑惑时,她用西班牙话安抚说:
“Un Momento”(等一下)。
这个“等一下”,那个“生命的影像会在细索无声的流动后,浮现出来”的时间差,好像是陈绮贞的文字,乃至她创作的歌词,那在画面本身轻轻摇晃一下,给人拖曳出来,多出来的晕影,叹息之感。
那是什么?乍看(乍听)是用色简单的:爱情,祝福,怀念,遗憾,让开来在主旋律外的小步舞曲,触摸着贴满墙的人像照片每一张脸都隐藏一段难以言喻悲不能抑的故事,但其实生命是这么流瞬变易,命运交织,百感交集。
如果,这观看的眼睛,像那张“Un Momento”的拍立得底片,将我们这个,后来像颜料桶全打翻、混淌、漩涡快转、尖叫激切的世界,收摄停顿在初始未发,“感情的种子状态”,将要萌发前(或初初萌发之瞬),那种透明状态,“哀矜而勿喜”,很奇妙的,它们便成为这个老昆德拉说的,沉重的、下坠的、黑暗、粗俗、寒冷……将我们压到崩塌、沉没的,不能承受之重的“受创的世界”,或永劫回归的历史的暴行和恶,那之上轻盈、飞翔的疗愈和修补精灵。这样的持续创作,并非只是如我们印象派式的“上帝离心旋转机器”:美好的光和天使飘浮到上方;丑怪的、重金属机械,或魔鬼则如锅渣沉淀于下方。它反而成为一种“生活在他方”的,每一次出发:没有一种经验、没有一种情感,是该被这个已纠结扭曲如发电缆团的世界,所挟持裹胁,它该展开的旅程。
㊟ 《吉他手》专辑
流浪。流浪的途中谈别人创作的歌。那像是波拉尼奥在《2666》中,写一个离家出走的妻子,“不在场”,但她在哪些地方做些什么呢?她眼睛看见了什么?她遇到了哪些人?和他们做些什么?那个丈夫这样想象着:
……劳拉这个形象陪伴了他好几年的时间,仿佛从冰冷的海水里轰然冒出的记忆,尽管他并没有真的看见什么,因此也不可能记得什么,只记得她在街上的身影,那是路灯在邻居家墙壁上照射的结果;再有就是做梦,他梦见劳拉沿着坚古卡特出来的公路逐渐走远,她走在铺路上,只有为了节省时间、躲避收费高速公路的车辆才走的道路,由于肩扛行李箱,她有些驼背、无畏地走在马路边缘。
回到那个“变易”初始的,一切旅行、一切流浪、一切离散还未启动的初萌时光。
撑住我 落叶离开后频频回头
撑住我 止不住的坠落
撑住我 让我真正停留
——陈绮贞《流浪者之歌》
它像是村上《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那图书馆地下室,一枚一枚吃了人类全体颠倒妄想梦境之兽,死后的头骨,而那眼瞳被割开的主人公(职业叫“梦读”)所做的,不过就是抚摸那些头骨,将那些曾被吞食、混淆在一起的梦之颜料,释放出来,成为飘浮空中的小荧光点。
我们觉得她(陈绮贞,或她的歌)好像在不断离开到远方,但又说不出的那些像是她从那些流浪途中传回的模糊影像(我们想象的)、她的干净的歌,那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安魂曲:诸般不辨来时路、纠缠挤压、原来如青叶瀑布初心良善的,后来不知为何过去未来缚绑在一起,成为怨憎对、求不得、爱别离、宝变为石、一只一只流着污浊泪水的伤口……陈绮贞的歌便像那旋转颠倒梦境之释放栓钮的温柔的手指,“撑住”或“初萌”,一条延展到“即使只要出发的梦想”,夜间发着光的异国公路的颠晃吉普赛。
我们会想:那是怎样的一种“灵魂滤筛处理器”呢?那是怎样一座无人知晓自动洒水的秘密花园呢?她如何能像蜂鸟翅翼,将这一整代人梦中的冷酷仙境,不能承受之疲惫和沉重,过渡到一个无比轻盈的、两脚踮起的飞行时光呢?
其实“轻盈”和“流浪在他方”,似乎是陈绮贞的歌(她的空灵疗愈为美声、她自己创作的歌词、那些她拨着吉他和弦的曲、或形成故事暗示的这些歌的 MV)模模糊糊给人的印象。但这本书里的陈绮贞,你发现在歌声之外的意念,像《巫士唐望的世界》那书里曾说,某些印第安女猎人,可以穿越时间的间隔,“她们捧起一握水,用手指弹射出去,那些次第消失的水花在她们的意念中,被冻结成一根根延伸细长、丝绸般的银线。然后她们抓着这些银线攀爬山岩。”疗愈的力量在这些地方秘密发动着、编织着、延伸着:譬如她写到《下雨天愉快》,写着:“这些软弱的雨也是有始有终的,在天空一定有一个起始点,从那里开始,大家决定好要一起坠落,不管最后谁会先停止……如果这种雨是一种哭泣,铁定会让爱人完全丧失耐心,彻底的阴霾封锁天空……这眼泪多到让我的快乐显得无情残忍。”
这写得多么的好。一种泡水后“可以膨胀到它本来的好几倍”的湿雨中所有微细之物的膨胀晕湿感,却能在这些“字的雨丝之银线”延展中,成为“收藏且带着旅行的记忆”和“旅行中经历的雨不是这样的”,那些雨“好像游行队伍,突然在你家门口敲锣打鼓,你才从衣衫不整中意识过来,想探头看看,结果只看到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这真是写得惊人的好)……
㊟ Pussy 专辑
旅次中曾经一瞥而逝的印象,或旅途的放空颠荡中怀念起自己其实微细隐藏,有时间、身世的那个城,那个“日常”它们互相成为悬念、怀念、残念,也同时在那样移形换场景的,充满蒙太奇的镜头对调,让阅读者感受到一种灵动的、柔软的、充满同理心的“让眼球转动的小肌肉”。即:她观看世界的方式。“你是宇宙里的一个偶然,这个偶然如此珍贵,因为你能感觉。”
她小时候曾经暗下心愿,“以后一定要坐遍所有公车,环游所有世界”,而“高一的我每天花四个多小时搭公车,从北边的芦洲一直到南边的木栅,漫长地耗尽了我一整年的青春。在公车上整日幻想坐飞机四处旅行一定好过困在台北的车阵里”;她在租屋里想象着屋子的主人,在她的时光之屋里,怎样的生活,感受那些气味。她像我们的张爱玲和赫拉巴尔,着迷于市声、空气中的油烟气、早餐店的犹在梦中的人影;她对被拔掉的智齿、旧照片、武侠小说、陪爱打麻将的外婆,上小学夜间部唱《往事只能回味》、马克·吐温的《哈克流浪记》那河流冒险之梦……
对了,我不止一次,和不同年龄层的哥们——有像我这样的中年大叔;有咖啡屋的气质女吧台;有二十出头的小文青——偶然一听他们说起陈绮贞,他们总说:“我的陈绮贞”,好像哥伦比亚人昵称马尔克斯:“我们的 Gabo”;或意大利人昵称当年他们的小马尾足球先生巴乔:“我们的 Roby”。似乎她的歌替许多人守护着一个纯净、款款摇晃的透明薄光所在;似乎许多人都曾在某个时光,欠过她一个像整幅星空忍住眼泪、直到一颗流星划过,那样的疗愈。打开这本书你发觉她的魔术或就在,那让世界“等一下”,Un Momento,疑惑中相信,悲伤中微笑,看似柔弱却从不犹豫伸出坚定的手,朝远方出发的同时却无比珍惜沙钟里每粒昔时时光的沙粒——于是,那个“世界本然,比较美丽,比较透明一点点的形貌”,就从我们眼前显影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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