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20岁就不想上班的男人,36岁时活成什么样子?社会2023-06-15 10:06“我不是故意和别人不一样的。”他说。菜小龟今年36岁,距离他辞掉最后一份工作,已经6年了。在北京东城区某条不著名的胡同里,他和京籍的妻子住在一间12平米的平房(不是四合院,他特地强调),过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生活,每天唯一的运动是早上6点起来遛狗。我遇到他时,他说自己兜里还剩1万块钱。这是曾经工作、偶尔摆摊,以及长期经营淘宝店留下的一点积蓄。积蓄所剩无几,他嘴上说着“我也着急”,但你很难在他脸上看出一点着急的神色。这个中年男人留着披肩长发、胡子很神奇地一直停顿在3天不刮的长度,说话时眯着眼睛。总之,神情始终安详。他或许是着急的,但也不太急。他淘宝店里卖的那些小玩意儿很能证明这一点:一个由他爹手工打造的迷你棺材,小到连一个人的骨灰都装不下,定价76元;一碗包装俭朴的自热白开水,里面还附一颗枸杞,定价15;一副印着他原创诗集的扑克牌,定价54……噢,这,大约是一个诗人。我想。从不想上班,到无班可上我认识菜小龟,是在一个淘宝小二们建的“小商家陪跑群”里,“陪跑”的本意,是指淘宝陪着小商家一起跑,我们这些小二会提供建议、解决问题,把他们合适的商品推上一些合适的会场。这是淘宝对小商家的一个长期扶持计划。我承认“商家陪跑”这个群名起得略显随意,但其他商家无人在意这点。只有菜小龟,一进来就说:“群名这么直白,我又诺贝尔文学奖落选了。”你得承认,他的幽默是需要一些解释成本的。这是用村上春树连续16年陪跑诺奖的梗,嘲笑我们这些没文化的家伙取的群名。“陪跑”也像一种自嘲。早在20出头时,“这个X班就上到这”的冲动,就一次次在菜小龟的灵魂深处闹革命。高中辍学后,他换过各种毫不相干的职业。进过厂、洗过车、摆过摊,在互联网经济兴起时进入北大青鸟修炼,成为一名基层程序员,也曾在内娱综艺元年,投身娱乐营销事业。他好像每次都能赶上风口,又好像没有,只在风口“陪跑”。写代码时因不懂英文,他的代码水平始终在门外徘徊。后来做娱乐营销时,他又对买热搜造话题、迎合粉丝那一套感到生厌,彼时菜小龟正处于自己职业生涯的薪酬顶点,每个月到手能有2万块钱。然后,哐当一声,他裸辞了。这一年他30岁。〓 职场上的菜小龟。他从未被鸡血激励过,即便在北京最盛行鸡血的时代。2008年,他初到北京,和朋友共点一份盖浇饭,再多打包一份米饭,俩人就着一份菜下饭。这也是北大青鸟教的,“他们说北京只有盖浇饭便宜”。那时海淀的咖啡馆里,挤满高谈阔论的年轻人,聊着天使轮和估值,“亿”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计量单位。在塞进了10张床位的青旅大开间里,从全国各地进京的年轻人,传阅着创业大佬的传记,人人都是斗士,只有他,始终像个局外人。那时的年轻人中,还没有“丧”、“躺平”、“佛系”这类流行文化,到处一派欣欣向荣。菜小龟对打卡上班的态度,也没有当代年轻人那种苦大仇深。他只是没有热情,就像对某一盘食物失去了兴趣。区别只是,别人的选择是继续吃,他起身离席。在不上班的6年里,他并非全然顽固。“我现在可以妥协了,关键是人家不妥协”,他半开玩笑。去年,迫于生活压力,他曾认真找过工作,面试过五六次,都失败了。除了简历上长期的经历空白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又想转行去一个毫无经验的岗位——广告。而在职场上,他的年龄很难让人相信,他还能从零开始。他连求职时理所当然的自我包装都懒得做了。年轻时应聘程序员,他自称已有两年相关工作经验,这当然是假的,北大青鸟的老师教他这样说。“你不能明说自己是北大青鸟的,因为很多公司不会要。”他对自己的表达能力评价很低,撒起谎来四面漏风。他看着面试官的神情,仿佛能听见对方说:你就是北大青鸟的,别骗人了。他很欣慰现在面试时可以实话实说,尽管他知道那意味着坏结果,但比起没底气地瞎编,会更自在一些。“我不想挑战自我了。”他说。一个在商品详情页里放本店差评的人“彻底不上班”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憋尿,无论如何无法忽略。就是那时,菜小龟注册了自己的淘宝店。考虑到自己不上班后可能穷困潦倒,在创业初期,就得精打细算,淘宝几乎是唯一一个免佣金的平台,只要不花钱,一切都好说。他的商品不易归类,他暂且自我定位: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我看着菜小龟的商品列表,总结起来就两条标准:只顾自己爽;成本必须低。只顾自己爽,就是根本不考虑这些玩意儿做好了卖给谁。成本必须低,是因为成本高的东西他做不起。这也源于他第一个产品的教训。那时他喜欢木头,对木质工艺品充满好感,但用木头做个啥,他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炸裂的想法徐徐浮现——搞个棺材吧!毕竟是开张后的第一个产品,他不想做得太糙。“我预估它就不好卖,如果做得特别糙,就更卖不掉了。”在我这个淘宝小二看来,他当然错得浅,如果你认定一个东西做出来没人要,那就不要做,而不是想着把它做得更精致。屎上雕花这事,太没有商业价值了。菜小龟在网上找了个木匠,用的是黄杨木的老料,第一批只做了5个,成本高得惊人,定价140——在我看来近乎疯狂,毕竟这只是个巴掌大小的迷你棺材。这个定价下,利润依旧低得可怜。而糟糕的定价也延续到了他后来的商品上,原因是他的商品过于小众离谱,无法量产,成本居高不下。他给这个小棺材,想了个文案:纪念每一次小规模的内心激荡之死。棺材里有一本小小的便签纸,在菜小龟的设想中,每次内心崩溃、希望破灭之时,就撕下一张,把那些崩溃的事由写上,放进棺材里,埋葬。比如:“我好喜欢对面工位的姑娘”、“老板说今年争取给我晋升”、“好好打工,好好赚钱,回家给爸妈盖新房”之类的。他还贴心地给买家准备了一顶白色的孝帽。“就当是记录一次次迷你死亡,人是一点点死去的。”他在产品介绍里写。上架之后,居然还真有人买。缓缓卖完第一批棺材后,他也意识到了成本问题。解决之道是,不找木匠了,转而“剥削”自己湖南乡下的老爹。他告诉老爹,这个小棺材做好了可以放在网上卖。尽管对此充满狐疑,菜爹还是依了儿子的意思,只是生产效率低下,一天只能做一个。通过剥削亲爹,菜小龟成功把棺材价从140压缩到了76元一个。此后,菜小龟在产品介绍里加了一句:生产厂家是我爸,他非木匠,手艺一般,工具落后。在产品详情的“做工”一栏中,他诚实地写上:粗糙。〓 菜小龟的商品详情,主打一个诚实。小棺材卖了半年,卖不动了,他向老爹虚报销量,说都卖完了,只剩下一个作为镇店之宝。“好让爹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奇怪的事,他一直很怀疑这玩意儿能有销路。”2020年,不知何故,小棺材被收录进了淘宝“造物神榜”,淘宝就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相比起其他平台,总显得不太正经。关键是,还真有不正经的买家愿意买。这次上榜让菜小龟对老爹的谎言变成了现实,小棺材得以清理库存。菜小龟的另一个商品,自嗨水,其实就是一碗自热白开水。外包装由他亲自执笔手绘,丑得抠胩,一比吊糟。他对我详述了产品思路:“想象一下,你很开心,想找人喝酒庆祝一下,但你翻遍通讯录,连一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找不到,这个时候就喝自嗨水。”他在包装上写:喝杯开水,独自庆祝开心时刻。“小确幸,有没有!”我无法苟同,坚持这是“大确惨”。这次,他把差评截图拎出来,放到商品详情页里。这些差评和他的商品一样粗糙简单:“没用”、“味道一般,就是为了喝个开水”。然后这玩意儿又入选了淘宝“离谱年货”,成为他卖得最好的商品,有那么几个礼拜,他天天窝在家里贴包装,发快递。经营淘宝期间,菜小龟也曾尝试去各种展会上摆摊。但就像他的其他工作,他很快感到腻烦。他的商品都有理解门槛,他厌倦了站在摊位后,向每个路过的人解释商品的深意。〓 展会上的菜小龟。加之展会越办越多,摆摊也卷了起来。菜小龟的商品离“吸引眼球”还隔着好几个光年,用他自己的话说“被视觉系包围,我就是流量底层”。他并不喜欢和人说话,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微信好友也不过100人。而展会上的游客、买家、声称可能合作者,都可能提出加微信的请求。他既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又不好意思撒谎。最后他想了一个解决办法:提前注销微信,然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微信。他最终不再摆摊,现在仅剩下的一个摊位,就是淘宝了。“我不适合做生意。”他摊牌了。“虽然淘宝也是生意,但不需要太多交流。”他要做只是在商品详情页里,把自己想说的话一次性说完,然后卖得出去最好,“卖不出去,挂在那儿,也能让人看见,省得我做个人网站了”。我问他,有买家旺旺找你,你也不说话吗?“看机缘。”他说,“我也有客服精神,只是不多。”时常有种下不来台的尴尬我从奸商角度给菜小龟出过馊主意:既然当前需求小众,无法实现量产,不如把价格提一提,让利润稍微靠谱点,才有做下去的动力。他拒绝:“我的商品本质上是没用的东西,不值那个价。”我纠正他,淘宝上没用的东西多了去了,何况所谓“没用”是一个误区,在不误导买家的前提下,只要是能卖出去的商品,就不可能真的“没用”,它至少满足了消费者的情绪需求。我继续举例:有个哥们在淘宝上卖虚拟蚊子,一开始就是图一乐,没什么卵用,结果后来卖了100多万只蚊子,承包整个夏天。还有人卖“智商+1”,就像许愿池一样,你下单了就相当于给自己的智商祈福了。还有个老哥,在风筝上写了个“屁”字,就拿到淘宝上来卖,也卖了几千个。当人们把这些风筝放上天,就成了放“屁”,“屁大的事,放了就好”,这玩意儿有啥用?不就是满足了人们发泄情绪的需求嘛。“我比较自我,不太关注别人的情绪。”他说做产品,首先是满足自己的需求,和别人没太大关系。“把一个想法变成产品,完成的那一刻,就有了价值感,至于好不好卖,那是另一个问题。”我几乎为自己的庸俗和功利感到羞愧。在和外界的接触中,菜小龟一直处于一种防御姿态。他总是习惯性先给自己一个很低的评价,提前消解掉外界可能的伤害。他说他智力平平,从未想过飞黄腾达,他说自己的商品粗糙,就算我们帮他促销也很难大卖。他在豆瓣信息里写自己是马来西亚相声演员,很多人信了。因此他得到了适度谅解:怪不得诗写得这么烂,原来是个马来西亚人。菜小龟和我说起这个标签的典故:某年央视举办相声大赛,有一对马来西亚选手参赛,说得非常差,几分钟后忘词了,完全进行不下去,于是自己叫停了。在点评环节,主持人问评委,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化解,评委被问懵了,想了一会儿说:唱歌来缓解,唱自己改编的歌儿。这一幕令菜小龟印象深刻,以至于多年后仍念念不忘。那对马来西亚相声演员,似乎和他的一生都发生着共振,从儿时学校的文艺汇演,到公司年会表演节目,再到竞标时上去讲PPT,他全都无法从容应付,“最后都没成,太丢人了。”他说。“我时常能感受到这种,下不来台的尴尬。”他说,“我整个人的状态,就是上不了台面。”在他的所有产品描述中,你都能看到他的防御姿态。他写了100条短信存进诺基亚手机里,作为商品出售,商品详情里写:我实在是编不出让你买它的理由,如不喜欢请默默不喜欢,不用告诉我。他把自己的诗集做成烟,烟管里没有烟丝,卷的是18首诗,每根烟管里塞一首。“担心诗不对你胃口的,为避免你失望,请最好别买。”他写道。他把诗写进琥珀做的冰棒里:诗为店主手写,字迹丑陋潦草歪斜,可能不易辨认,介意勿拍!一个商家,一个小二,我们聊了聊诗今年618的淘宝星生代会场,又把菜小龟给选进去了。我估计接下来几个礼拜,他又得忙着做东西、发快递了。他在会场里的标签是“爱写诗的手工艺人”。那个放屁风筝紧随其后,像一个箭头直指向他,整个页面看起来非常抓马。在我看来,这件事本身吊诡。距离菜小龟的棺材第一次被选入淘宝“造物神榜”,已经过去了3年,距离他的自嗨水被选入“离谱年货”,也过去了两年。淘宝的行业小二,换了一茬又一茬,结果,今年又把菜小龟选进了618会场。尽管粗糙、离谱,但不同时期的小二,总会被他那些“没用”的商品所吸引。要不就是我们这些小二有毛病,要不就是淘宝有毛病。菜小龟如今对自己店铺的定位是奇葩礼物,“没有用的东西就适合送人嘛。”他说。他一直琢磨着把自己的诗产品化。我是个庸俗的人,对现代诗充满了极端偏见,认为这是一种尴尬的文体。但我也知道,问别人“你的诗写的啥意思”,是一件特别二逼的事。更何况是菜小龟这么一个懒得解释的人。所以我一直没和他聊过诗,我只是默默看过他印在扑克牌上的诗集。有些诗,我能隐隐感受到一些灵性在其中,比如这首《产后奶牛伸长腿》(题目依然一比吊糟的):但更多诗,毫无头绪,比如这首:我跟他说起,我曾听闻一位诗人,和一位非虚构作家,为了“中国诗歌死没死”这么个屁事争论起来,最后大打出手。这个事情本身让我感到非常浪漫,可惜我忘记最后谁打赢了。这时,他才唯一一次地和我聊起了诗。他说他喜欢那些被称为“废话诗”的载体,比如乌青的《白云》:我说这确实超出了我这个俗物的审美。他笑了笑说,就像音乐的定义也日渐模糊,你敲两下竹子,是音乐吗?诗只是一种形式,你敲你喜欢的竹子就完了。“这就是杜尚的《泉》,是这个层面上的东西。”他说。〓 杜尚的《泉》,人类历史上最有名的小便池。其实我这时的思维跳跃了一下,还想和他聊聊他的另一首诗。但我忍住了。因为这实在太矫情,太“解释”,太装逼了。我想说他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当那位以饥饿为表演的艺术家,在一场漫长的表演结束,行将饿死之际,他向世人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你们不应当赞赏我。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们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菜小龟,你可千万别饿死啊。我心想。可最终,我只对他说,我是个庸俗的人,杜尚的《泉》我同样理解不了。他没接茬,过了半晌,说:“你老说自己庸俗,我咋觉得这是你的一种防御姿态呢?”RECOMMENDED微信又改版啦为了让「凤凰WEEKLY」出现在您的时间线星标一下 ★ 为了更好的我们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