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的白天和黑夜》导演罗冬:老年女性,也摩登也寂寞 | 专访
采写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一位老阿姨,每天拖着颜色各异的推车,行走于上海不同的公共空间当中,寻找着她的另一半,直到夜幕降临才鸣金收兵,回到租住在远郊的轻轨下面的平房里去。房间里堆了十几辆推车和几百个编织袋,她在此独自度过一个个夜晚。这是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入围影片《梅的白天和黑夜》中的场景。
影片开头是梅的第一次约会,她与从养老院赶来的对象在酒楼中吃饭。梅聊天的毒辣劲头令人印象深刻,她讥诮对方衣裳风格为“刮刀布”,不懂得进室内要脱掉外套,人还非常抠门,舍不得三块钱买一个油墩子。嘲讽归嘲讽,她也关心对方的住房状况,如若有地方住,那么“两家头”(两个人)未来就有希望。老头子则回敬她,七十多岁了连套房子都没能混到。
由梅的一次次不成功的约会,影片展现了老年人约会中的互相试探,以及那些富有趣味的瞬间:双方刚一见面就互相打听住房跟子女情况,个人气质与爱好也同样重要,老年男子炫耀自己爱读书会写字,衣服多得穿不完,还都是名牌。
梅在寻找家,也在不断地搬家。她坐在中介的电瓶车上去看各式出租房,有的是群租中的单间,有的是老公房的顶楼。这些年她搬过许多次家,见中介也成为了的生活方式与社交途径——在接到影片主创的电话时,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哪家中介啊,房子我去看的。”
梅的约会地图串联起了上海老年人的情感坐标。漕溪北路的宜家,老年人看中此处免费提供茶水可以常坐谈天;人民公园,老年男女初次见面也会谈谈条件,诸如房子今后会不会拆迁;歌舞厅里,老头老太太以舞会友组成搭子,一搭就是二十年,只是曲中人散了还要各回各家,带孩子做饭。
梅在歌舞厅中,《梅的白天和黑夜》剧照
电影节期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对《梅的白天和黑夜》的导演罗冬进行了专访,他分享了对梅这样的人物的揣摩,以及对老年情感和城市生活的理解。
老年女性的讲究与摩登
界面文化:怎么想要做一部老年人相亲题材的纪录片的?
罗冬:玉梅是我父母辈同龄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对父母那一代人的感受已经从表面开始深入。以前他们忙着上班下班,生活的交流很多,情感的交流并没有那么深入。我构思过一个这个年龄段的人的剧情片,也去采访了这些人。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梅,就是南京西路电视台旁边的“三五大厦”,那里地下一层有一家萨莉亚(餐厅),工作日下午客人比较少,有特别优惠的套餐,那是他们聚集的场所之一。后来我发现老西门附近的肯德基因为冬暖夏凉、交通方便,也变成了聚会场所。再深入就发现这代人还有更多的生活方式,有白天开的卡拉OK,早上八点半开门,晚上五点半关门,他们送完孙子孙女上学、买完菜就来。白天的时间里,他们唱歌、聊天、喝茶。
导演罗冬
界面文化:在对这些人的采访中,你发现了梅的故事?
罗冬:梅身上的特点、她表现出来的东西,是我拍这部电影的初衷,也是我要拍下来的动力。一般来讲,拍这样的片子对投资方来说是比较困难的。
界面文化:梅居住的地方跟她的交游广阔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你在上影节的见面会上提到,你数过她房间里的袋子,有三百个。最初进到那个空间里,你有一种震惊感吗?
罗冬:是一种反差感。在表面上,她是一个特别开朗的人,善于表达自己,今天的话说是“社牛”,爽朗、健谈、洒脱。她拖着推车我甚至觉得有一股侠气,感觉像是昆汀电影里出现的人物。她老喜欢diss别人,其实不是challenge,她特别自信。随着故事的发展,观众突然发现她处于那样一个住所环境里,她在里面又是孤独的,这样的双重反差很打动我。
她在家就像人照镜子一样,要怎么面对自己?她每天不停地要出去,一直在寻找,在dating(约会),跟人聊,你住哪儿,房子拆迁吗?她在找男人,更重要的是,她也在找自己的家。电影里体现出来她租过不同的房子,群租房她也租过的,直到今天还是这样。那天给她打电话,她说,哦你是哪家中介,房子我去看的。
界面文化:我在影片里注意到一些细节,像是梅在出门前会手拿着一个美女背景的小圆镜涂口红。
罗冬:你有看到她的空气清新剂么,她每天都喷喷空气清新剂。她的床上有一个小的电扇,这个电扇一直开的。我们拍的几次都是冬天,也一直开着。还有她睡觉戴帽子用来防寒,其实法国人睡觉也戴压发帽。她的生活当中有生活美学。
可能有很多人觉得不对,这怎么叫美学?美学是有高低的,不能说只有优雅的才叫美学,你不能叫她买一个airblue的空气清洗剂,但她也有这种生活方式。她刷牙的漱口水是加盐的,她洗痰盂是先洗手——这让我也想起我们小时候,家里没有热水器,夏天洗澡得烧很多水,洗完澡那个水肯定不会倒的,要冲马桶、拖地板。有一种生活美学。
界面文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是要在大城市里不停地搬家,这也能让当下许多年轻人产生共鸣。
罗冬:她家里为什么那么多袋子?因为她一直要搬家。我觉得她一直没有心中的家,她不是太在意这里,所以不会花这些心思。那些袋子里都是她的衣服,还有不大用的生活用品。我想大多数袋子搬到家里都没打开过,冬天还没到呢,袋子没打开过呢,她又搬家了。有些人觉得她“邋遢”,不是的,她不是这样的人,就像你说的,她是一个讲究的人,只是在这方面讲究不起来。
她调侃跟她dating的大叔小气,不是真的在乎男的花多少钱请她吃顿饭,只是在乎男人的gentle(绅士)。电影里所有的台词都有另外一重意思,要仔细听,像梅跟另外一个人抱怨说,这个大叔说他衣服一百岁穿不完,结果穿得像个刮刀布,不是说她要名牌,而是要在意个人形象:进门坐下来,应该把外套脱掉;当着我面接电话,说在跟儿子吃饭,这就不gentle。——这个判断特别摩登。梅跟我一个副导演说,找男人不要找卖相好的,都是渣男;第二天跟另一个副导演说,小姑娘找就要找帅的,都差不多。这种生活理念态度挺有代表性。你听到她很少抱怨,因为她很自信,注重体面,这一点很符合今天年轻男女的价值观。
梅在与约会对象交谈,《梅的白天和黑夜》剧照
界面文化:跟这个具体的择偶标准和生活要求相对照的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这条路挺曲折的,面对出租司机才会坦白心迹说,“好的她也找不到,坏的她也看不上。”她很明白这件事。
罗冬:大多数人都明白,不光是她,这体现了特别中国的想法,不是非黑即白的。即使她知道是这样,为什么出门还要擦口红,因为她在乎个人形象。她有十几个推车,每天出门要搭配服装和心情的。在电影里我给了她一秒的停顿,推车啪拿过来,顿了一下,她就在想今天推哪个车,有可能大的推车难看点,东西装得多,蓝色的东西装不多,但干净显年轻。这跟家里有四台车开哪台出去不是一样的吗?跟我们想今天去Costo还是山姆是一样的。
没有一栋房子会让梅满意
界面文化:最近见到梅是怎样的?
罗冬:她比四年前年轻。好奇怪,她的生命力太旺盛了。表象上她有许多标签,退休老人、独身老人、离异的、子女几乎不在身边的,但她的心理年龄很年轻。那天她跟我说,搬到很远的地方,房子很新很好,也便宜,洗衣机、冰箱都有,但没什么人。我跟她开玩笑,那你小心点,野生动物跑出来把你吃掉,她说,吃掉么最好嘞,省事儿了。
她的生命价值观特别放松,非常打动我,但我又选择只给观众看到横切面,没有展现她十几岁到七十岁的生活,比如在新疆的经历、失败的两段婚姻、跟子女的关系和家庭的关系。子女的那几通电话,跟父母在坟前的对话,我觉得就够了。昨天有观众问,为什么她去父母的公墓上还拿一个纸条找,那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界面文化:就是说她其实没怎么去过父母墓前?
罗冬:她没怎么去,其实那才是她的家——父母都在,兄弟姐妹名字都在。她在父母墓前说的话就像家里小女孩跟爸妈的抱怨。但她是有点逃避的。她一直想要寻找的是心里的家,而不是一栋房子,所以在我看来,哪栋房子她都不会满意。她在永康路原先有一个家,那是她跟她女儿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现在租出去赚差价。当女儿出嫁,她就开始过这种侠客般的生活,一方面是自由了,可以跟不同的人交往,同时也是失落了。我在北京、成都、广州、沈阳都拍过片,了解这代人到这个年纪,物质上没有大的缺失,主要是精神上的缺失,他们又担心子女生活在身边耽误前途、结婚成家,又为子女的离开失落,这点很中国。
梅在从公墓回来的地铁上,《梅的白天和黑夜》剧照
界面文化:梅如何评价这部电影,特别是对于她女性方面的展现?在开头一段,她与第一个约会对象开了房,但后来独自在标间的浴室里洗澡。
罗冬:从一开始,她就对面前的摄制团队根本不在意,所以如此放松自然真实,她一开始就愿意跟我讲她的事,对她自己还是自信的,没有任何想隐藏的择偶的态度、感情世界的要求,你们怎么看我都可以。第一段里那个大爷跟她一拍两散,基本逃了,对此她是有预期的,在这方面老年人比年轻人还要开放。大爷说我们俩裹被子多么温暖,他住在养老院,出来就是开房了。她想要洗热水澡,因为她自己住的环境不能洗,所以她保持着一个星期去洗一趟的习惯,她也会和朋友约会去汗蒸。
界面文化:梅对所有社交机会的紧紧把握,在老年人群体中也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她跟中介看房、跟出租车司机聊天好像都体现了这一点。
罗冬:她在家里没人可讲,她的黑夜就她一个人;她的白天,热衷于出去,讲生命在于运动,她那拍打两下叫运动吗?她讲人得出去,接触别人,这就是动,哪怕没有实际效果。她的社交无所不在。在地铁上遇到一个开家政的人,也能讲得很深。通过电影我想表现许多现实层面的东西,包括保姆什么样、中介什么样。像是中介跟你说这个房子一室一厅很好,带你去看其实是群租房,那个房子多好多好,还在二楼,其实下面四楼都是菜场。这是很正常、很真实的世界。
(内文图片均由片方提供并授权使用)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董子琪,编辑:黄月、林子人,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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