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老对这次在扬州的“入木——黄永玉百岁版画艺术展”做足了功课:我们不仅在他的致辞中感受到了一惯的举重若轻,更在他专为画展所作的作品《扬州慢》中,看到了他的苦心孤诣
文丨金沙人
年近百岁的传奇老人黄永玉驾鹤仙去,让很多扬州人不舍——就在不久前,4月18日至5月20日,扬州的中国大运河博物馆才刚刚举办了黄老的画展:"入木——黄永玉百岁版画艺术展"。艺术展吸引了八方游客,很多人为之流连忘返。老人家虽未出席开幕式,但从北京家里发来了致辞,在大屏里循环播放。屏幕上的黄老,虽年事已高,但精神尚好,照着他手写的致辞说道:扬州大运河博物馆:
拙作在扬州现丑,我多想多想到扬州来看热闹,可惜我实在衰老不堪,遗憾之极,人生有太多快乐和遗憾,此其中之一。眼前我还能趴在桌边做点小笔墨工作,老历七月初九就走近一百岁了,眼前以朋友们的帮忙,正整理这十年来的画稿,弄个百年画展,这倒是实实在在不假的。"百年"尽量不让人感觉我在倚老卖老,所以到现在还是不敢停下笔墨,别让生熟朋友在我作品面前产生同情怜悯意。
视频中致辞的老人,谈吐依然那么恢谐幽默,口齿依然是那么清晰利落,精神依然是那么饱满有力,一点也看不出“衰老不堪”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慢条斯理地似乎叙着家常。致辞保持了黄氏风格,直抒胸臆,言简意赅,既有办个人画展的初衷,也有老骥伏枥的壮志,还有答谢朋友的诚意,更让我们感到不能到扬州看热闹的遗憾。视频最后播放的是他致辞的手稿,看过的人无不感到震撼——年近百岁老人的字依然那么苍劲有力,竖排书写得错落有致,张弛有度,字迹饱满圆润,通篇气势恢宏,显示出学养深厚老派文人的不凡气度,是一幅极其珍贵的书法精品。从展品看,黄老对这次在扬州的展览做足了功课:我们不仅在他的致辞中感受到了一惯的举重若轻,而且在他专为画展作的一幅《扬州慢》中,看到了他的苦心孤诣——这幅专门为扬州而作、已捐赠给中国大运河博物馆的作品,饱含着黄老对扬州的一往情深。 《扬州慢》这幅作品创作了多长时间,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作品字画结合、构思精巧,可见创作之不易。姜夔的一首《扬州慢》抄录于首,中部是他钟爱的荷花,在红荷碧叶间,老人以766个字,写下自己与扬州的情缘。
▲ 黄永玉先生在北京家中创作《扬州慢》
《扬州慢》释文: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先生这阕词,不单评论了杜牧大师,并且还教育了我们一代代后人,也看透了社会的真情,所以我有时用不同的心情来画过它。多少年过去了,我居然也会老到快一百岁,好像还有好多事情还准备做。你看就那么爽约的完蛋,似乎连自己也对不起,好像也没有偷生的办法,好像写一点姜夔式的变文也办不到。(这难道很易?)写这劳骚,也只还不过多写几个字,讨主人的开心。我去过扬州,那是几十又几十年的事,在某个庙门口地摊上买到一部残之又残的傅青主的妇科刻本,回北京老书油子告诉我,傅山这刻本满地都是,不足取,等元宵节,我带你上厂甸要多少有多少。这事跟傅山无关,跟扬州无关,我只是交待一次我去过一回扬州。我还真附庸风雅去找过二十四桥,照姜先生口气,应该不是扬州所有桥的排列顺序,说“仍在”,起码应从杜先生那时候算起。“波心荡,冷月无声”,是姜先生感觉的回应,那桥在哪里呢?有人说在此,有人说在彼,我真跟着他和她们狠狠走了一趟临河的一条小街,几位街坊妇女在做针线,别说二十四桥,北京普通话也听不懂,大家沿河兜头一看,连二十四桥桥基都捉摸不到。唉!世界愚如我的真是不少,对着苍茫,着了多少笔墨,真是不计其数。夔先生自己也着了不少道,他是公认的曲牌的创作名家,好不容易一辈子混了个“乐正”似的官,上午上任,要摆点威武,命令濏官“奏”来听听,出口就错,原来瑟官动手叫“鼓”不叫“奏”,一汇报,马上下台。我仿佛记得以前有段笑话,把立体派、印象派和现代派混在一起演讲,有如把黄人、白人和“人类”混为一起,讲的当时没人敢站出来揭错的,谁都清楚,这是学术“问题”,谁也都清楚,这不是学术“后果”。时间过去近百年,写出来给大家看看,或许当时某位先生还未出世,不相信这事真有其事,说我把谎话当真话讲的,莫怪莫怪!大运河博物馆惠存。二〇二三年三月二十七日,黄永玉九十九岁于北京。钤印 黄永玉(白文方印)、九五火眼金睛(朱文椭圆印)
黄老的文字功底了得,亦庄亦谐,收放自如;洞悉世间人情,妙手天成美文。几十年前的一桩往事写得那么有情有料有趣:庙门口地摊上的古书,以为是稀有古籍刻本,如获至宝买回去,却被友人告知并不稀罕。他与友人探访二十四桥,河边做针线的妇女却听不懂他们的京腔,结果连桥桩子都没找到。黄老由此自我检讨自己的愚腐,明明就是一个虚指的,非要找一个实在的,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像这样“自以为是”的事,自古及今大有人在,就是《扬州慢》的作者姜夔也一样难以幸免,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乐正"小官就此被罢。黄老还把此现象与当下的学术乱象联系起来,嘲笑一些人将舶来的概念生吞活剥,张冠李戴,结果贻笑大方。黄老的点评,既交待了与扬州的渊源,又坦陈了在扬州的奇遇;既说了姜夔“自以为是”带来的严重后果,也谈了自己异想天开带来的莫名失望;既有触及灵魂的醒悟,也有推己及人的教化。奇遇妙论融铸一体,诙谐幽默发人深省,读得酣畅淋漓,看得赏心悦目。大家就是大家,出手不凡,来扬州一趟,被写得如此妙趣横生,你不得不佩服百岁老人深邃的思想,通透的胸襟,以及处处自省自警的机智。这幅字画作品注定将是思想性、艺术性、鉴赏性极高的艺术精品,历史和时间会说明一切。人在北京,心挂扬州。展览落幕之时,黄老仍不失老派文人的风范,人虽不能至,但仍然送来了一张答谢便条。扬州大运河博物馆:
多谢你们的辛劳,忘不了你们浓重的感情,跟你们站在门槛上向观众多谢吧!黄永玉
二O二三年五月二十日十一点
这是用钢笔写的,竖写的抬头落款清晰漂亮,言辞还是那么洗练,字迹还是那么工整,字里行间透露出老人对大家由衷的谢意。纸短情长,情深意切,一切尽在尺牍的寥寥数语间,这是何等的风范啊!一个百岁老人站在大运河博物馆门口,倚靠着门框,挥手与大家道别的形象矗立在我们的脑海。
年近百岁的黄永玉老人,经历一个世纪的沧桑,很多已化入他的作品。版画是黄老的“拿手好戏”,《阿诗玛》系列及其它很多传奇作品一起,已为木刻经典;自传体小说的插图作品,以刀砍斧凿的岁月履痕,把一个小学生走出凤凰城逆袭为一代艺术大师的心路历程,写得活色生香。至于那张令很多人疯狂的生肖猴票,更成为持续经年的邮品传奇,若干年后仍会被人津津乐道,"猴票之父"当之无愧。还有那些年轻时为之魂牵梦绕、年老时乐在其中的荷花,不仅是老人的一生钟爱,更将成为画坛不朽经典。正如漫画家丁聪所言:"黄永玉写诗,刻木刻,写剧本,画漫画,搞雕塑,写散文、杂文,画国画,现在又写长篇小说,什么都做,而且都做得很精,不知道还有什么不能做的。"百岁即将到来之时,在扬州搞了个画展,还给扬州的中国大运河博物馆捐赠了刚刚创作的《扬州慢》,为开幕式录了情真意切的致辞,为闭幕式写了答谢词——老人对扬州的这份厚爱,必将成为扬州文化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扬州有幸!既猝不及防,又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从此人间少了一位多才多艺的智者,天上多了一位艺术老顽童,黄永玉老人精彩的《扬州慢》,将为扬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再添一份厚重,他的作品和音容笑貌与扬州同在,大家永远怀念他!(作者为扬州大学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院特约研究员;视频图片来自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中国邮政邮票博物)叹茶,瞭望微信副刊专栏
监 制 | 潘 燕
编 辑|唐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