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影视改编,也只能拍出他1%的味道
没人像他一样,书写景观
这些地方后来便成为他笔下故事发生的舞台,例如《苏特里》中的诺克斯维尔、“边境三部曲”中的美墨边境、《老无所依》中的埃尔帕索等。
自孩童时起,麦卡锡便热衷于探索和观察自然。
2007年,他在接受《滚石》杂志撰稿人大卫·库什纳的采访时回忆道:“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对自然世界很感兴趣。直至今日,闲谈之际有时候还会突然提到与自然世界相关的某些鲜为人知的事实。”这种兴趣延续到了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其小说也因为充满了对地域环境和自然景物的悉心描摹而为世人所知。
山林河流、高原沙漠、鸟兽虫鱼跃然纸上,赋予文本鲜明的地域色彩,加上缀以精确术语的地理、生态描摹,会让人觉得麦卡锡的写作有时更像是在绘制地图,一部小说就像是一部地方志。
英国文学评论家、哈佛大学文学批评教授詹姆斯·伍德这样描述麦卡锡:“他是一位异常有天赋的作家,也是极善于发现景观的能人之一……在其职业生涯,作家始终令人惊叹地以细致入微的方式注视着自然,即便是在《血色子午线》里那些史诗般的浴血厮杀时刻,自然也总是近乎精确地被捕捉下来,并被赋予了重要意义。”
他的作品有时看上去似乎是专门为特定地方读者创作的,对读者抱有了很高的期望。如果你对那些地方具备足够的知识储备,故事将变得焕然一新,那些在最初看来不过是细枝末节的背景元素也便充满了深意。
《血色子午线》
[美] 科马克·麦卡锡 著
华章同人 | 重庆出版社,2013-2
人们习惯于以《血色子午线》为分水岭将麦卡锡的创作划分为南方小说和西部小说。
最初的四部小说一般被认为带有明显的美国南方文学烙印,它们写田纳西州东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历史与现实,大量运用方言,因而常被冠以“阿巴拉契亚小说”或“田纳西小说”之名,有时还会被统称为“南方四重奏”。
二战后蜚声文坛的南方作家大多受到福克纳小说创作艺术的影响,而麦卡锡文笔骇人听闻又充满讽刺意味,体现了与福克纳作品的牢固联系。
这时期的作品普遍继承了美国南方的哥特传统(southern gothic tradition),故事恐怖离奇,带有强烈的寓言意味;身体畸形、精神变态的人物以及充满腐朽与危险气息的神秘世界体现出“怪诞”(grotesque)的美学特征,也折射出人性的罪恶和现代社会的病态。
从诡谲的南方,到世界尽头的西部
1985年出版的《血色子午线》是麦卡锡文学生涯的转折点。小说讲述了美墨战争之后边境地带各方势力利益争斗的一段残酷血腥的历史,受到了包括哈罗德·布鲁姆在内许多评论家的赞赏。
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开启了麦卡锡文学创作的西进时期,广阔的西部大平原、大草原和沙漠拓宽了麦卡锡的美学视野,也为其展现自己散文中的独创特色提供了巨大空间。
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写了一系列以牛仔为主的美国孤胆英雄在狂野西部的神秘土地上顽强生存、追求理想和正义的故事,包括后面的《老无所依》《长路》,并将这种气质延伸到新作《乘客》之中。
然而,这位大学肄业、自学成才的作家并不看重文学流派的血脉正宗,文体的杂糅体现的是对传统的继承与颠覆。
在他的作品中,通俗的边境文化被以美国文学的高尚艺术形式加以演绎,冒险故事以痛彻心扉的悲剧收场,盛大的狂欢包裹着低落的情绪,天真无邪映衬腐朽堕落,美好的崇高与卑贱的怪诞交错共存;历史、文学和科学融汇在一起,其中不乏夸张的叙事,也有一针见血的真相。
例如他的“南方四重奏”,尤其是半自传体小说《苏特里》,尽管创作于南方文艺复兴运动时期,却充满了对南方的失望与无奈,以接近乔伊斯的风格写尽了贫穷、痛苦、无力、无家可归、种族歧视的感觉,颇有要终结南方的感觉。
与之类似,麦卡锡的西部小说无论在外景、情节还是角色方面都符合西部文学的典型程式,但同时也抛弃了该类型小说中常见的矫揉造作、莫名怀旧和牵强附会的大团圆式结局。
麦卡锡的小说叙事中贯穿了严肃的哲学思考和神学观念,边疆历史和西部神话被重新审视,充满英雄主义、阳刚之气和浪漫情怀的主人公不断遭受挫败,甚至死亡,使得这些被贴上西部小说标签的作品更像是反西部小说、后西部小说,再次透露出“终结西部”的意思,并最终在2006年普利策获奖小说《长路》中达到顶峰,在世界的尽头演绎出一部见证善恶生死的现代启示录。
寻觅家园是麦卡锡小说中的常见主题。
人在与环境的共存中不断上演征服与被征服的较量,勇气、力量和意志被广泛付诸发现和驯服自然的行为,使得麦卡锡的小说文风雄健,他笔下的白人男性角色是可与海明威式硬汉媲美的文学男性气质典范,同时,苍茫广袤的地理风貌透露出自然世界宿命般的冷酷特质,就像牛仔脚上手工缝制的靴子,与作家本人的气质十分相符。
有评论家认为麦卡锡对“朝圣主题”有着永恒的热爱,他的许多作品应当归入“探寻文学”的行列。
不同于许多现代居民,麦卡锡笔下看似行为乖张的虚构角色反倒似乎继承了自清教徒移民前辈以来典型的美国人气质与精神,他们从不生活在历史之中,却永远居住在神话里。
但同时,他的小说更多地展现了个人主体性对神话和地方的超越。
以《天下骏马》为例,西进运动使美国人从欧洲旧世界的压迫中重获新生,艰难的西部塑造了美国人的个人主义首创精神和民族自信,应运而生的西部文学理所当然地将西部刻画成永葆美国活力的“神奇的青春之泉”。
《天下骏马》
[美] 科马克·麦卡锡 著
理想国 | 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3
然而一个多世纪之后,美国本土已没有扩张的空间,面对国内日益凸显的社会矛盾,能否找到合理的新边疆以再现西部荣光便成为了摆在美国公民面前的问题,哪里找、找什么、怎么找、该不该找,这些都是麦卡锡在小说中想要探讨的话题。
这样,不同于西部文学的历史性,他的小说在西部文学的外衣下显现了未来的维度。
麦卡锡将现代世界比喻成挂毯,飞针走线、复杂多变,常人所见之线路往往“只是你放置于此的秩序”,却不必是唯一正确的秩序,“若能面对世界之挂毯,从中抽出秩序之线,仅仅因为这一个决定,他便能掌管世界,而且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他才能实现对自身命运的掌控”,而世界未来图景也将随着人的选择和坚持逐渐涌现,这便是《长路》带来的启示。
银幕偏爱麦卡锡
麦卡锡的小说在进入21世纪之后突然受到好莱坞的垂青。
2000年,《天下骏马》率先被搬上大银幕,该片由比利·鲍勃·桑顿执导,马特·达蒙主演,镜头下斜阳映照孤丘,野马扬起尘土,英俊少年跃居马上,西部片氛围十足,然而作品从上映之初就遭到公开批评,有评论称“这部电影的情感核心被留在了剪辑室的地板上……很遗憾,因为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科马克·麦卡锡,他的小说要深刻得多,更能唤起人们的共鸣”。尽管有如画的风景,这部电影被认为失去了原作对死亡和来世的深刻思考,本质上是空虚的。
在这之后,《老无所依》《长路》《上帝之子》也陆续被改编为电影,其中《老无所依》无疑是最为成功的,这部由科恩兄弟执导、汤米·李·琼斯与乔什·布洛林主演的电影获得了八项奥斯卡提名,并获得了四项奥斯卡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和最佳改编剧本。
《老无所依》
[美] 科马克·麦卡锡 著
理想国 | 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7
麦卡锡给予了这部电影的改编前所未有的支持,甚至在2007年10月《时代》杂志的一篇文章中发表了评论,而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电视直播中,这位回避聚光灯的作家甚至在座位上被特写拍摄了下来。
这部电影非常忠实于麦卡锡的原著,被誉为对科马克·麦卡锡小说残酷而细致的改编,而且电影的情节和节奏都很简洁,显得质朴、精悍。
然而即便如此,原著结尾部分的独白被大幅度压缩,依然损失了一些自己的特色。
《纽约时报》评论家A.O.斯科特认为,改编麦卡锡作品要抵制住将高雅文学风格融入影片的诱惑,可一旦去掉原著的哲学沉思和花式写作特色,故事就变得单薄且平庸。
澳大利亚导演约翰·希尔考特执导了麦卡锡的《长路》(又名《末日危途》),《指环王》中人皇阿拉贡的扮演者维果·莫特森饰演了父亲一角。影片在匹兹堡、新奥尔良以及华盛顿州的圣海伦斯山取景,再现了原著中满目疮痍的末日景色,如废弃的煤田、游乐园、高速公路等。
《上帝之子》由男星詹姆斯·弗兰科操刀改编,其好友斯科特·黑兹饰巴拉德,讲述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田纳西州塞维尔郡,一名白人男青年连续猎杀女性,并与她们的尸体一同生活在深山洞穴中的骇人罪行。离经叛道的情节令原著问世之后便备受诟病,改编的影片也未能幸免。
有意思的是,麦卡锡曾经一度希望通过写剧本直接把自己的作品搬上银幕。《平原上的城市》是“边境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但事实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被构思成了剧本,比1992年获得商业成功的《天下骏马》早了10多年,《老无所依》的创作最初也是以剧本形式开始的,小说本身就非常具有画面感。
此外麦卡锡还写了一系列的剧本,《鲸与人》是其中比较早的,但从未被出版或制作,在得州州立大学的档案馆里可以看到这个剧本的手稿。《日落号列车》《黑金杀机》均由麦卡锡亲自担任编剧,一众好莱坞明星参演,然而影片包含了太多哲学思辨和大段独白,许多时候看上去更像是舞台剧,令习惯商业片的观众难以忍受。
今年4月底,New Regency公司宣布约翰·希尔考特将把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搬上大银幕,这是他继2009年的《长路》之后第二次改编麦卡锡的作品。
这部讲述历史上头皮猎人在美墨边境大开杀戒并最终覆灭的经典之作因为极端血腥、暴力与残酷而一直被认为不可能拍成电影,包括马丁·斯科塞斯、雷德利·斯科特、迈克尔·哈内克和詹姆斯·弗兰科等在内的一系列电影人都曾尝试过拍摄《血色子午线》,却未能成功。
不过,据希尔考特本人透露,此次将《血色子午线》改编成剧本的正是麦卡锡本人,作家及其儿子将共同担任这部电影的执行制片人。
导演说,麦卡锡明白“书就是书,电影就是电影,他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媒介,但他也知道如何破解它”,而他们已经为此讨论了15年。
遗憾的是,麦卡锡未能等到这部雄心之作上映。这位文坛大师毕生耕耘在创作事业上,他用那抹如血的晚红激荡起凡人的志向,点燃信念的火种,放进了人们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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