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许仙”，这次成了拾荒老人

▲ 在2023年6月公映的新片《我爱你！》中，叶童（右）与梁家辉（左）搭档饰演一对卖废品的老夫妇。（资料图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夏辰 邢伊扬

叶童老了。她剪去了长发，留着极短的寸头，白发自然生长也不掩饰，但眉眼依然是《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仙的模样。从1982年出演处女作《烈火青春》到刚刚上映的《我爱你！》，她已经做了41年演员，塑造了无数性格各异的角色。

尽管如此，叶童却是电影《我爱你！》四位主演中最年轻的一位，她和倪大红、梁家辉和惠英红四人的年龄加在一起足足有251岁。

《我爱你！》是一部关于老年人的电影，关注到城市一角不被注意的拾荒者，这样的题材原本边缘和伤感，但它却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爱情片，甚至有些浪漫得不可救药。

叶童饰演的赵欢欣和丈夫谢定山（梁家辉饰）靠收卖废品为生，两人感情深厚，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直到赵欢欣的身体每况愈下，在癌症和阿尔茨海默症的双重打击下，老两口的生活一步步走向失控，唯有一句“我爱你”支撑着他们最后的尊严。

整部影片中，叶童的台词很少，基本上只能用动作和表情来塑造人物，她感到很大的挑战。“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场戏，我要爬上茶几去换灯泡，结果裤子又松掉，我还要表现站不稳差点摔倒。演绎这个场景，我要兼顾很多东西，需要极大的控制力……”2023年6月16日，叶童在北京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这段细节时依然有些意犹未尽，她觉得这部戏给了自己极大的表演自由。

叶童从没想过自己会做演员，觉得“演员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才会有的职业”。十多岁的时候，叶童做过一段时间模特，她向往这份看上去自由自在的工作。真的入行，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模特看上去很开心，笑容挂在脸上，身体已经很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从学校毕业后，叶童对未来迷茫了一阵子，后来碰到导演谭家明，对方在杂志上看过她的照片，便邀请她出演《烈火青春》。这是一部非常有风格的电影，叶童初出茅庐，扮演了一位大胆野性的女孩，虽然戏份不多，还是获得了第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新演员奖”，从此踏入电影圈。早年的叶童多塑造风情万种的都市女性，还曾两度获得金像奖影后。

1992年，叶童和赵雅芝联袂主演了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叶童一人饰演了两个角色，分别是男主角许仙和许仙之子许仕林。这部电视剧有大量的戏曲黄梅调元素，在当时褒贬不一，后来却成为一代人的荧屏记忆，至今都是地方电视台的保留节目。

回顾往日成就，叶童表现得很淡然，常常以“我已经不记得了”作为答案。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拍完一部戏，我就会把角色放下，这样造就了今天的我。”

南方周末：你在《我爱你！》里扮演的是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因此电影中你的台词很少，其实这样的表演难度更大，你是怎么处理的？

叶童：是有难度的，幸好我和家辉哥已经有一定的默契了，这部分不用特别培养。我觉得他很厉害，有一场戏最后没有放进来，但是当时表演的时候，我印象很深。我演的角色在流鼻涕，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一丝丝的犹豫，但还是帮我擦掉了鼻涕，因为他演的这个角色后来是把妻子当成女儿那样去照顾的。

我们的戏份其实不是很多，内容却很丰富。导演韩延也很有意思，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说：“可以不再涂那些很贵的保养品吗？”他在明确告诉我需要这个角色有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我很喜欢这样的导演，因为他有要求，能够把演员推到一个极致。

当他提出一些相对比较难以完成的要求，比如要求我去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表情，我都会接受，因为他清楚我的表演在大银幕看上去是什么样的，而不是我想象中的表演。这个角色没有漂亮的样子，我也曾担心我看上去会不会难看，但看过片子之后我觉得完全没有，很开心我能够信任导演。

南方周末：近年来出现了好几部关于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电影，你在表演之前有没有对这类患者做过研究？

叶童：我在网上做了一些资料搜集，也看了一些文献，但我发现其实很多患者的状态都很不一样，所以我很难说从哪一个方向去理解我的角色，于是只能是把所有的资料放在脑袋里面，看需要什么就将它调动出来。

剧本给我的感觉还是很直接的，也要感谢导演给了我一个彩排的时间，让我可以把很多不确定的状态做一个预演。导演会把这部分素材剪辑出来给我看，让我对这个角色形成自己的看法，自己再去拿捏表演。所以你现在看到的其实是经过一次次彩排后的结果，让我有了一个比较舒服的空间，否则我的表演可能会有点过。

南方周末：片中还有一场戏是你在游乐园里迷失了，也没有穿鞋，脚上都是泥，有点自毁形象，你会因此焦虑吗？

叶童：这不算是牺牲，反而是难得的机会，我可以放开演绎角色，不用担心到底如何表现，直接去演就好了，我觉得很自由。

从前拍戏，周围的路人一看有机器架起来都会想看看明星，可那天我发现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都对我不感兴趣。原本都是习惯被关注，突然没有人关注我的存在，还是觉得有点失落。当然也说明角色是成功的，我们真的在塑造一个普通到不起眼的人物。

叶童认为，饰演许仙让自己有机会重新审视女性和男性。（资料图 / 图）

南方周末：回顾你过去的从影经历，发现你和梁家辉有过很多交集，三十多年前在《婚姻勿语》中也演过一对夫妻，你曾在访谈中提到梁家辉在这部电影的拍摄中为你开启了一扇门，这次再次搭档演夫妻，感受如何？

叶童：之前那段夫妻的“情缘”我已经忘了，过去太久我已经忘了，而且那部影片中我们等于是“离婚”收场，所以我就把它忘记了，这次就好像我们又“复婚”了，感觉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虽然也会有尴尬的地方，演夫妻难免有一些亲密的戏份，虽然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开始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些不自在，但也是因为熟悉，很快就没有问题了。

我和梁家辉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彼此之间可以很直接，不用顾虑那么多，少了很多客套，变得真的很像是一对相处很久的“夫妻”，少了很多需要去磨合的地方。他让我感受到如果和一个熟人去演戏的话，我可以很放松很自由地去表现。因为我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很多时候都是靠自己领会，和他在一起演戏让我有了突然醒了的感觉。

南方周末：你和梁家辉的道路有点像，都是第一部电影就获得奖项的肯定，你觉得是凭借天赋吗？

叶童：我当时没有任何包袱，就是尽量达到导演的要求，我们那个时候都很怕给大家添麻烦，我就希望能够在很短的时间把戏演好，不要辜负大家的期待，也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我就是尽力演，可能也有很用力的地方。

抱着这样的心态，大家可能觉得我还挺认真的，就会给我一些肯定。当然我也很幸运，遇到很好的导演，所以得奖其实不是我的原因，而是电影的原因，大家喜欢这部电影，我才可以拿奖。

南方周末：周润发第一部获得重要表演奖的戏是和你演对手戏的《等待黎明》，你们后来合作的《和平饭店》也是很经典的一部作品，能谈谈你俩之间的合作吗？

叶童：《等待黎明》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在当时的香港很少见，讲述的是香港被日本占领时候的故事。发哥（周润发）的演技非常好，拿奖也是应得的，我从这部电影的导演梁普智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他们会告诉你如何将自己的经历投射到角色身上。

《等待黎明》的合作就成为《和平饭店》的基础，我和发哥沟通得很好，我也很喜欢自己的角色，整个拍摄过程都是很开心的。发哥就是一个“万人迷”，戏里戏外也有无穷的精力，我自己在演戏的时候，其实不太有精力去环顾周围，但是他就可以，他甚至还可以去煲汤。他和我们每一个人的工作状态都不一样，可以很快进入状态，所以他能有今天的成就，这是一般人学不了的。

南方周末：《新白娘子传奇》是你职业生涯中无法跳过去的一部作品，你所塑造的许仙可能是史上最可爱的许仙了，后来包括《青蛇》等几个版本里的许仙都不是很讨人喜欢。你觉得这个角色对你意味着什么？

叶童：我想最大的收获是我有机会演一个男人的角色，我可以从男性的角度去看女性，也可以看到我自己，我也会思考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男性是什么样的，这样我就拥有了不同的思维，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另外这部戏是有些偏向传统的戏曲元素，要唱歌，还要做手（戏曲中的动作和表情），对白也文绉绉，都是我没有接受过的一些训练，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很好的经验。当然也会有人觉得奇怪，评价可能很两极。但创作就是这样，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可是作品已经完成了，我能够赋予的都尽量去赋予了，角色也有自己的生命。

许仙这个角色对我来说，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他和我始终在一起，伴随我一起长大。

南方周末：当年香港的很多知名演员一年都会拍很多戏，梁家辉就曾被称为“梁十三”，是说他一年拍了13部电影，但是你好像就是一定要很专注地一部一部来，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叶童：其实我也试过一次轧戏，那时候很流行这样，我还记得有天拍到早上都没有拍完，我都已经困到不行，什么都无法想，对白也不知道怎么念了，我当时就一个想法，可不可以让我睡一会儿，不然对白根本不是对白，我就是一个吐字机器，后来我就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轧戏，我应付不来的。

我更适合一次完成一部戏，还需要有一个放松的时刻，要有自己的生活，这样虽然是很奢侈的要求，但只有这样我才能很专注地工作。

南方周末：《我爱你！》中你和梁家辉扮演的夫妻会让我想到婚姻誓词“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不离不弃”，你和先生是有名的模范夫妻，你对婚姻的看法是怎样的？

叶童：我当时也有说这样的誓词，我是比较保守的人，誓词是必须遵守的，现在想起来，当时说誓词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感动，下定决心要守护这个关于婚姻的承诺。

能够结婚肯定是因为相爱，最初都是很甜蜜的，誓言的意义就在于要在此后漫长的生活中不断地去提醒自己。

南方周末：这些对生活的领悟和认识是如何形成的？

叶童：可能是性格的原因，也有职业的原因，我是比较敏感的人，有时候很容易被身边人打动。比如打扫卫生的阿姨，我很喜欢她们身上的那种默默付出。前两天我们跑宣传，有一位阿姨看到我们很兴奋，想要合影，但又不敢过来，我就喊她一起来拍照。光鲜漂亮当然是一种美，但还有另外一种美是任劳任怨在生活中打拼出来的。这是作为演员必须去感受的，生活里有很多材料值得我们去理解，必须要感受多一点，角色才会更丰富。

南方周末：从《烈火青春》里的激烈，再到《我爱你！》里的苍凉，回首这么多年的演艺生活，总有一些角色和时刻是占据了你记忆很重要的位置的，对你来说最难忘的角色是什么？

叶童：我一直是喜欢挑战的，当演员这么久，我敢面对自己的年龄，很愿意走出舒适区。我并不特别追求自己要如何（成功），只是尽量发挥，用表演进行创作。我没有什么所谓难忘的角色，我不是往回看的人，更偏向去想还能够做些什么，还有哪些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许就是把自己保养好，不是说要如何漂亮，而是心态要如何去保持，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