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被「鸡娃」的年轻人，开始「反向鸡妈」

前段时间，小红书博主Anna分享「反向鸡妈」的故事——快60岁的妈妈退休后来纽约，被她送进当地的成人英语班。

不到一个月，她看着老妈从蹩脚的口语，到碰上邻居浅聊两句，独自外出买菜，坐地铁换乘出行都不成问题。

在国内，这类「鸡妈」的案例也不少见。

去年，周周先斩后奏，给57岁的老妈报名老年大学。

为了督促妈妈努力学习，她化身为打鸡血的家长——定期询问学习进度，花时间陪学新动作，就像小时候妈妈对待她一样。

本想借此机会丰富妈妈的闲暇生活，让她在精神上变得更加独立，缩小两代人之间的沟通障碍。

没承想，「不争气」的老妈中途弃学，一心只想搞钱。她所期冀的改变并没有出现，「反向鸡妈」的实验收效甚微。

但她也因此看到了妈妈的另一面，原来脱离了母亲、妻子的身份后，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中老年人。

为人子女，如何调适自己对父母的期待，这一堂课，周周仍在学习中。

以下是她的分享。

我妈一头短发，长着一张圆脸，是一个爱笑的小个子，可以称呼她为「吴女士」。

送吴女士去上老年大学，是去年九月份的事。

早在两三年前，我就有过这个想法。直到去年，我们这的乡镇才开办老年大学，距离我家不远，课程简单实用，价格也很便宜，一门课才50元。

我没赶上7月份的试点课，等到秋季班招生的时候，先掐着点偷偷报上名了。

首选是书法和太极。前者入门相对容易，我妈平时写字不多，但字体还算周正秀气。太极拳节奏慢，动作难度不高，适合中老年人锻炼身体。

其他课程我也考虑过，但都被我一一排除在外。

比如手工编织，她年轻时是裁缝，动手能力强，但现在有老花眼，再学就太勉强了；

瑜伽、围棋，对年轻人都有一定的难度，乐器类就更不行了，我们家天生缺乏音乐细胞；

越剧课对她来说，那是赶鸭子上架，我妈性子害羞，虽然平时爱听戏剧，但肯定不敢放声唱；

她觉得自己身材胖，穿衣不够好看，要是看到舞蹈、旗袍类的课，百分之百打退堂鼓。

报完名告诉吴女士时，她先是有些抗拒，而后担忧地说：「我都没接触过这些，不知道该怎么学。」

第一天上课前两小时，我特意提醒她：「记得去上课，笔墨文具不要落下」。

吴女士有些扭捏地回复：「知道啦，东西都拿好啦」。电话那头，她的话音很轻很小声，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头天上完书法课回来，我能明显察觉到她的失落。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有不少人毛笔字练得很厉害，她老觉得自己没基础，生怕字写得太丑，丢人现眼。

我不停鼓励她：「没事，胆子放大一点，一开始不会很正常，慢慢学不就都会了嘛。」

像我小时候上兴趣班，她也是同样的语气和措辞。只不过，现在我们的角色发生了互换。

报名老年大学，是我个人的想法。

一来是想丰富她的生活，去年厂子不开工没事做，我妈又没什么兴趣爱好，天天呆在家里比较闲。

二来也是弥补下她的遗憾，我妈文化程度不高，过去只读到初中，就出来工作了。

她是一位农村女性，眼界和认知很有限，但一直把教育看得非常重。打我记事起，她最常说的话，就是让我好好学习，不然以后只能干粗活。

像她常提起的一位阿姨，是她从小要好的同学，比她多念了几年书，后来当了高中老师，工作体面又清闲，反观她干的都是辛苦的体力活。

尽管她从没明确表达过，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羡慕、遗憾，以及她固守着的自卑、幻想，是没法掩饰的。

2020年，我从上海回到老家工作。

那时我也二十六七了，与团圆生活相伴而来的，是来自父母的催婚压力。

关于婚姻问题，我和吴女士讨论过多次，但始终无法达成共识。

我觉得，人生就是用来体验的，结婚不是一道必选项，就算单身，我的生活还是很丰富，会给自己找很多乐子。

但在我妈的眼里，人来到世界上，就是要生儿育女，老了有个伴，有孩子在身边才是最幸福的事。

我单方面做过一些尝试。比如分享高龄女性勇闯天下的故事，有50多岁离家自驾行的苏敏阿姨，也有70岁开始学画画的「梵高奶奶」，目的是想借用这种方式刺激她，跳出老一辈人的思维模式。

说实话，给我妈报名老年大学，并不是真希望她学得有多好，掌握多少技能，而是想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多打开一点她看世界的口子。

沟通无果、尝试无效后，我想，既然你催我结婚，那我就催你学习。

我习惯「鼓励式教育」，我妈也很争气地学习。

首先给她树立一个长远的目标。一开始练得不够好，我安慰她：「不着急，等你练好了，家里春联交给你写，还能省下一笔钱呢。」

平日里也不能松懈。回家看到她刷手机，提醒她别忘了练习，她每次都特别听话，立马拿出字帖练起字来。

适当的夸奖更必不可少。凡是逮到机会，我毫不吝啬地开夸：「这个比划写得好，笔锋感觉出来了。」

但这种劲头只持续了一两个月，她就慢慢懈怠了下来，对学习的兴致越来越低。

起初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作为女儿，只能故作轻松地说：「可不能放弃啊，多可惜啊。」

她没底气地回我：「上课都练好久了，回到家就想休息了。」

我试图理解她，这么大年纪想学习不容易，毕竟身体机能退化是客观事实。我也不再天天催着她学习了。

这场反向鸡妈的实验，在一个学期后宣告结束。

吴女士给出的理由是要赚钱。

她1965年出生，早已过了法定的退休年龄，但到现在也不肯停止工作。目前年收入接近十万，退休金每月到手两千多，总体来说没有太大经济压力。

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有体力挣钱，那就再工作几年，未来养老自己更轻松些，女儿们也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于是在上课和上班之间，吴女士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虽然一周两节课，一堂课一个半小时，课不多、时间短，但只要遇到有钱的活，她会找各种借口请假出去。

吴女士从很年轻时学缝纫，到后来进厂做皮革裁缝。工厂没有双休的说法， 每天早七晚六，有活就干活，没活就放假。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时没事也要去找兼职。看起来她的人生目标，似乎只有赚钱这一件事。

几十年如一日，她忙着赚钱养家，不给自己留任何喘息的空隙，也从没想过换种不一样的活法。

站在女儿的立场上，我是想让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接触不一样的人，更新自己的观点。

后来想想，是我自作主张，忽略了她的感受。

老年大学里有很多叔叔阿姨，他们多是单位干部，退休后结伴来上课，加上文化程度高，接受新事物快，学习的积极性也高。

像我妈呢，性子慢热，不会主动交朋友，上课找不到伴，时常有种落单的感觉，更加剧了她内心的不自信，所以对学东西的热情越来越低。

很难说吴女士是一个开明包容的好妈妈。

除了我最抗拒的「催婚」这件事，源于两代人观念上的矛盾，但在我人生的其他重要时刻，她都给了我极大的包容和支持。

她不完美，只是一个普通人。现在，我也会做一些妥协，放弃去唤醒她的性别意识，不再执着改变她的刻板思想。

我能做的，就是接受她是这么一个妈妈，而不是强求她变成新时代的女性。

尽管「鸡妈」的结果不如预期，但我妈能愿意去尝试，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眼下，等过几年爸爸退休后，给俩人一起报名上学，好有个伴。

这也是吴女士的想法，她说以后有机会还去上课，我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