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机不要停！我在40岁拍电影

后浪电影：很多人说中国电影剧本太差，编剧从业者那么多为什么产出的优秀剧本还是不够？

张小北：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优秀剧本显得很少？因为“优秀”本身就是稀少的啊。无论你是从当代还是从历史的维度去看，能够被称为“优秀”的剧本必然是极少数的。就像我们定义“伟大”这个词一样，什么东西是伟大的？任何东西在它面前都必然显得渺小。

如果我们设立一个绝对值坐标体系，把超过9分的剧本都认定为“优秀”，那么这个体系应该是呈现正态分布的。就是说，优秀的和低劣的都是相对少数，普通的和平庸的是大多数。(有一个前提，就是体系有一个基本的准入标准，要超过这个标准后才能进入评选体系。如果没有这个基本门槛，那我们看到的就会是金字塔甚至是倒T字状态的分布。)

在这个体系中，当超过9分的优秀剧本越来越多，开始打破这个正态分布时，行业和观众要做的事情，就是重新建立评价体系，让这些越来越多的9分剧本落入到6-8分的区间，然后再重新以这个标准去筛选那些位于顶端的少数剧本，并把它们重新评价为优秀。

这就是我们对于优秀的定义，只有那些长板非常均衡而且没有短板的剧本，或者是突破规则重新建立边界的剧本，或者是干脆重新定义了【电影】的剧本，才能被称为优秀。其他的，只是做到了很好和足够好，但它们不够优秀。

一个优秀的剧本其实也是普通观众所无法具体感受到的。有很多电影爱好者通常会有一个误区，就是从最后的电影去反推结论，因为电影本身的优秀而去认定剧本的优秀。但这是不对的。

严格的电影奖项评比中，剧本奖项的评比，是要根据剧本而不是电影去进行评选的。因为针对剧本的标准和针对最终成片的标准是有很多不同的。一部电影最终的呈现，主要的创作环节包括了剧作、拍摄和剪辑，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对最终的银幕故事的呈现起到关键作用。

当我们在说优秀剧本时，编剧是在一份蓝图之上，用专业、简洁、准确的文字，把他们对于故事，对于电影，对于人性，对于世界的全新认知，以及那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用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方式讲了出来，并且让所有人都相信。而这一步往往隐藏在电影的影像之后，并不是所有观众都能看到并理解他们的工作的。

有什么解决方法可以推动优秀剧本的产出和编剧行业的发展？

面对这个问题，我虽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我却只能哑口无言。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言蔽之，就是要建立一个行业共识下的标准，只有当所有关键岗位上的创作者都有了一个共识，知道好这条线该画在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要在这里画这条线之后，我们才有可能推动一个优秀剧本出现。

但实际上我们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我可以给你不重样地骂上一天。但这没有意义.....只能说，先从自己做起吧。如果没有众多的水滴，又哪里来的大海呢?

后浪电影：为什么很多编剧理论大家都懂，但是还是有编的好，与编的差的？

张小北：简单答案——编剧理论是告诉你怎么去讲一个故事。然后大家可以用同一个标准来讨论这个故事的好坏。

但你明白这些理论，懂了好坏的标准，并不代表着你就能做到啊。就像你上学时，看的教材都是同一套，老师也是一样的，但不代表你就一定能考第一名啊。因为好坏是一个相对的标准，「故事」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无法被界定。

但编剧理论可以界定讨论范围，这样大家可以相对高效地完成交流。很多编剧理论，比如这几年很火的麦基的《故事》，它的作用不是告诉你怎么讲一个好故事，而是给你介绍一套类型片规则。然后那些做类型片的创作者才可以在规则之内讨论故事的好坏。

天才是打破规则的人，他们负责打破和拓宽故事的边界。但大多数人不是天才，那么作为普通人，我们就要在前人界定好的规则内，去努力传递「故事」本身应该传递的情感和价值。有人负责「怎么讲故事」，有人负责「讲什么故事」。这二者并不矛盾。

后浪电影：如何用剧本前10页讲好一个故事？

张小北：当我们在谈论剧本前10页时，我们就默认这应该是一个类型片剧本。所以下面讨论的细节都是针对类型片的。

所谓的「前10页」一般对应的就是电影开头的前10分钟。对于一个类型片故事来说，前10分钟基本上已经展现了故事的类型、气质、质感，以及主要人物的出场和建立。同时还要完成重要的伏笔和主要危机的设定。因此是一个剧本中最重要的10页。

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如果日理万机的电影公司老板看不完前10页就把你的剧本扔进垃圾桶，你后面就是写成红楼梦都没戏。那么，如何处理好前10页，可不仅仅只是讲好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从问题的描述来看，提问者还是很看重如何用 10分钟讲一个快速、引人入胜的故事。但我个人观点是，这是一个常见的误区。前10分钟不是用来讲故事的，而是用来建立氛围和人物的。

只有当观众进入并相信了你的世界，然后对你的人物产生爱慕、好奇、恐惧、怜悯、恼怒等等情感联系后，你的故事才对他们有意义。

当我们在说故事时，我们说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个故事，甚至都不是 story，而是在讲述时间是如何流逝的。这个目标可不是仅仅只依靠文字就能完成的，文字只是这个过程的第一步而已。

如何用剧本前10页吸引观众，并让他们对你的世界产生好奇，对人物的命运产生共情，这是一个复杂的训练过程，不是我在这里随便说两句就能说明白并且让你可以依样画瓢的。但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是写出一个好剧本的第一步。

前 10 页，要建立起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讲述这个世界里有一个或几个什么样的人，在面临着什么挑战，或者要解决什么麻烦。这个过程中，谁在阻扰着他们，并不断地给他们制造着麻烦。如果他们不能战胜挑战或解决麻烦，那么他们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主角或主角们，为了克服阻力去达到目标，他们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特别决定，由此开始改变了之前的一切。从这里开始，你才真正进入了故事本身。

有剧本写作经验的人，看到上面这两段话，就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大麻烦。你就 10分钟时间，如何快速地让观众进入并相信你的世界；如何用最简单直接并准确的方式，完成符合主角身份并且令人印象深刻的出场，让观众愿意跟随这个角色进入后面的故事；你还要腾出手来解决大反派的出场，以及建立这个人物;百忙之中还得埋设伏笔，铺垫配角，最好还要有一点时间用来营造质感和氛围......

基本上你就是在骑着独轮车走钢丝，下面是万丈深渊，你手里还得耍着6个火球，一个都不能掉，还得躲避不时飞过来的暗箭。当你惊险万分地走过这段钢丝后，你其实才刚刚开始你的旅程。

后浪电影：中国电影导演的门槛是否很低？

张小北：中国电影导演的门槛既很低又很高。说低是因为我们的电影整体水准确实摆在那儿呢，从“电影”的角度出发，中国电影的导演平均水准确实还有很多空间可以提升。

说高是因为很不幸，我们看到的这些就是我们当下中国电影能拿出来的最高水准了。而那些导演都是经过残酷激烈的竞争后选拔出来的，起码目前中国电影行业里不会有人才被埋没，但凡有可能的导演新秀基本都有机会到市场上历练一下。

电影不是导演一个人拍出来的。它的基础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如果这个体系还不成熟，那么导演是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它的。

有很多影迷会有一种心态:「我操这都行放着我来」，我之前也是其中之一。然后我经过很多痛苦的经历后发现，这个行业不存在着突如其来的革命。它需要的是很多人在很多年里心怀敬畏同时脚踏实地。

后浪电影：立志做一名导演，先从编剧做起，以后剧作能力成熟了再转导演，可行吗？

张小北：你要是电影专业毕业的时候，你应该知道黑泽明说过什么吧？这几乎是没有行业资源的新导演的唯一通道了。

你如果没有一个剧本，你就会面临那个永久悖论：你想当一个导演？那你得先是一个导演。没钱没人脉的新导演想打破这个无解悖论，最主流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写一个牛逼剧本。这个例子在影史上无数多，你自己查去吧。另外，做导演你肯定要具备编剧能力。至于说你以后要不要做署名编剧，那是职业方向的选择。但从能力来说，你一定要具备职业编剧的能力。

后浪电影：畅想一下5G时代的来临会对电影产业产生什么影响？

张小北：在传统的拍摄制作环节，5G会带来改变带不会有颠覆性改变。因为5G基本只是加速技术进步但不会改变或颠覆已有的电影制作技术。电影拍摄和制作在数字化时代其实就是将越来越大的数据如何安全快捷地在各个环节流通的问题，5G无疑会加快这个过程。

比如在拍摄现场会有更快更远的无线图传，导演和各个部门能方便地看到摄影机画面。还有很多电影的拍摄和制作流程会得到改善和强化，但这些变化都是属于强化性质，还不足以彻底改变或根本性颠覆电影的拍摄流程。

传输环节会有一些较为明显的变化。比如现在的电影发行和拷贝运输还是走传统方式，就是快递硬盘。其实就是因为带宽不够，不得不走硬盘快递的方式传送数据。随着高速加密传送的普及，电影数字拷贝的传送就会更加便捷，不用再提前若干天快递硬盘然后拷贝进服务器后再进行放映了，而是可以当天甚至实时地传送电影数字拷贝，甚至可能会出现放映过程中完成拷贝更新。

这种从制作到放映的无缝衔接，会对电影发行环节带来非常多的变化。因为它改变的不仅仅是传统的电影发行，而且会给全新的线上发行带来了各种可能性。

影院窗口期的缩短，以及和线上放映的无缝衔接，都会随着 5G 普及而发生极大的改变，但它改变的不是电影本身，而是观众，以及连接电影和观众的渠道。

当大量数据可以安全快捷地进行传送时，客厅大屏电视(含家用投影)就会变成一个更加重要的终端。在传统的影院大银幕和手持的小手机屏幕之间，一定还有一个过渡地带，用来适应家庭娱乐。而目前看，大屏电视(含家用投影)就会是这个重要的入口。

以目前趋势来看，唯一能够阻挡电视屏幕越来越大的障碍其实是房价。电视屏幕肯定是越大越好，但客厅实在是没法再大了……我自己体验过各种尺寸的大屏电视和投影，如果只是家庭应用场景的话，65寸电视+家庭影院音响足以应对绝大多数的家庭娱乐需求。

只要解决掉了低价快捷的数据传送后，将来甚至有可能会出现家庭大屏电视观影和影院观影可以同步的消费应用场景。一部新片可以在影院观影，也可以在客厅电视观影，但因为数据传送路径不同，消费场景不同，所以在不同媒介上看到的会是两部在表现方式和具体细节上都有所不同的电影。这一点说起来就会比较繁琐改天细说吧，但毫无疑问，今年的疫情更是加剧了这种未来提前到来的可能性。

同时无论在哪种场景下观影，5G的数据传送能力还会带来各种可能性，最大的明显改变就是观众和电影之间的互动性会加强。但这一点需要不断地做尝试和测试才能找到那个平衡点，如何既能保持观众的沉浸式观影，同时又能增加观众的黏性(注意力需求)，这是一个暂时还给不出答案的问题。也许这一点干脆就是一个伪需求，但我们连证明这个伪需求都还做不到。

但未来一切皆有可能。电影是一种具有百年生命力的艺术+商业形式，一场疫情不会摧毁它一种技术也不会摧毁它。5G时代会带来各种可能性，我们只需要坦然迎接变革就好。

电影永远是电影，就像我们永远会有梦一样。

后浪电影：人们看电影的意义是什么？作为影迷你收获了什么？

张小北：人生总是这么艰难，从童年开始，一直都是。

电影带给我们欢乐和梦想，也为我们揭示真相和苦难。它不解决问题，也给不出答案。但这就是电影啊，我们人生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优秀的电影让我们的生命在不同维度上得以延伸。通过黑暗中的光影，我们有机会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几乎是无限地拓展自己的生命体验，同时领悟那些被掩盖在平凡人生之后的永恒真理。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生命体验，它帮助我们超越自己狭窄的人生体验，并且提升对自我，社会和世界的认知。它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我们永远有机会让自己和世界更美好。同时它没有那么完美，它隐藏了许许多多极致的人性，那些被阻挡在我们视线之外的黑暗甚至更加残酷。但是，要了解自我和人性，那么看到黑暗是必须的。电影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完整地体验了不同的人生，让我们在现世之中继续拥有我们自己的平凡生活，同时努力让它变得更加美好。

作为影迷很幸福，但如果因为喜爱，而将电影作为职业，就是另一种体验了。在这条道路上，如何才能做到「不忘初心」，我还在一直努力摸索，希望能够始终不忘被电影打动的那些瞬间，同时尊重电影，尊重市场，尊重观众。

我曾亲临狂欢的盛宴，也看到黯淡的散场；见过狂野的欲望，也目睹梦想的破碎；在一个疯狂的年代中，我知道实现梦想并非轻而易举。这条道路困难重重，但我们乐于接受这个挑战。

无论如何，电影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能够将爱好和职业结合的人，都是幸运的。我深知自己的幸运，还会继续付出所有的努力，以感谢生活和命运对我的恩赐。

关于电影，我什么都略懂一二

编辑丨如蕤    排版丨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