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今年最高分的华语电影
最近在院线上映的《隐入尘烟》,虽然是去年唯一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片子,但最后在奖项上颗粒无收,豆瓣评分也落在不温不火的7.8分。
本来定档今年2月,临上映前却因为“技术原因”突然撤档,时隔四个多月后好不容易重新上映,竟在极有限的排片中赢得一片赞誉,豆瓣评分更是一步步上升到现在的8.4分。
和这充满戏剧性的“逆袭”相比,《隐入尘烟》的故事可谓简单至极,讲述的不过是农村光棍马有铁(老四)和身怀残疾的曹贵英,两人被家人凑对后搭伙过日子的平凡故事,这样一个一开始就被打上“乡村爱情故事”标签的“土气”故事,为什么能成为今年目前为止口碑最好的国产电影?
《隐入尘烟》里有两个孤独灵魂的动人爱情,有田园牧歌的疗愈景象,有对农村现实的细微展现,但或许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个失语者的故事与三年来已身心疲惫的人们,引发了难言的共鸣。
01.
关于乡土的想象与现实
电影是关于时间的艺术,《隐入尘烟》首先吸引人的,是其中对时间流逝的自然主义式呈现。
种子长成小麦、苞谷和洋芋,鸡蛋变成小鸡再生出鸡蛋,蝌蚪长成蛤蟆,燕子飞走,又复归筑巢、繁殖,通过对这些物候的细致捕捉,我们得以感知恒久土地与流动时间的合奏。在春夏秋冬的四季回转之中,老四(武仁林饰)和贵英(海清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本能融入这记叙着古老生命韵律的土地与时间之诗。
对于大多数现代人而言,这种本能早已失去。我们用各种人工道具来标记时间,同时也让自己的时间被切割成疲于奔命的碎片。《隐入尘烟》会让人联想到2019年上映的一部纪录片《四个春天》,这部当年也备受好评、豆瓣评分高达8.8分的电影里,燕子回巢、草木复苏、耕种收获,这些物候同样成为了时间隽永轮回的象征。
《隐入尘烟》也好,《四个春天》也罢,甚至包括曾经大火的李子柒视频,我们喜欢这类影像,都是某种心理代偿的体现:越是失去,越是向往。
都市人向往的当然不是风吹日晒的农耕辛劳,而是与自然共鸣的和谐之道,一种缓慢而恒定的生活方式,以及由此带来的在纷乱时代中锚定自身的可能。
这种向往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而在当代人中蔓延,不仅仅因为都市生活带来的疲惫与厌倦,也更因为在这几年间,我们目睹了太多“历史时刻”,见证了太多“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对每天疲于应付改变的人们而言,电影中那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存状态自然就变成了令人心生向往的“桃花源”。
但到头来,其实大多数人能做到的也不过是看一场电影,做一场梦,因为大家心知肚明,我们终究回不到过去。《隐入尘烟》中只看四季轮回、无关时代变迁的生活,也终究只是一种幻觉。
导演李睿珺无疑在两位主人公身上寄托了对乡土社会最温情的想象,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对脚下土地的质朴信仰,源自生命本真的通透,都带着一种浪漫。这种浪漫,就如老四最后烧给贵英的那个8D电视,又带着某种“超现实”的色彩,对应着现实周遭的冷漠与残酷,让老四和贵英自处的小世界宛如一个乌托邦的孤岛。
我们看着这个孤岛一次又一次地被小心建立,再一次又一次地被粗暴摧毁。在以“新农村建设”为名的一次次拆迁、推倒和城市化进程中,乡土中国中一些值得留恋的旧存在,永远被碾压在了残垣败瓦之中。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李睿珺,始终对乡土社会中逐渐消亡的生活方式满怀关切。他说:“城市能代表什么呢?它只能代表中国的局部,而更加真实、更普遍的情况是,中国人大多生活在乡村的世界中”。
于是在李睿珺执导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里,他拍了一个做棺材的老木匠的故事,老木匠为死去的好友做了一具画着仙鹤的棺材,最后因为不愿火葬,宁愿选择让孙辈将自己活埋;在另一部电影《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里,他拍了一对踏上寻父之旅的兄弟,他们被告知沿着河流一直走,就能找到那在水草丰茂之地的家,但最后他们找到的,只有沦为淘金者的父亲。水草早已不丰茂,家也早就没了。
先塑造一个乡土生活的理想图景,然后通过摧毁这个图景去完成表达,《隐入尘烟》是李睿珺为乡土中国作的又一曲挽歌,这是此片最令人唏嘘之处,或许也是其最大不足之所在。在对乡村过于浪漫化的想象中,其中的很多结构性问题也因此被回避与搁置,而这些问题,是不可能通过回到过去和传统来解决的。
老四拴在贵英裤腰上的腰带,现实里多半没有这么温情脉脉,农村女性可能要承受更多家庭操持劳作,甚至家庭暴力;落后而几乎不见机械痕迹的耕种方式,只有在丰年里才能让农民勉强维持生计;面对匮乏的资源,农村里的底层互害和互相倾轧从来都很残酷;乡土社会重“礼治”而轻“法治”的弊病一直延续至今,某些腐朽传统对人的束缚甚至戕害也依然屡见不鲜。
所以当有人评价到“乡村生态被城市文明蚕食,我倒希望蚕食得越快越好,越彻底越好”,也就不难理解了。现实中的田园牧歌早就不复存在,离开农村的人大部分不可能也不愿意回到故土。被贴上“久未居住”条子的空屋终究会被推土机推倒,缓慢的驴车终究会换成快捷的汽车,人们终究会从泥屋搬进水泥格子里,陈旧、过时和不堪一击的土地逻辑,终究也会让位于强大的金钱逻辑。
02.
两种逻辑和土地问题
在《隐入尘烟》中同时存在着两种逻辑。一种是古老的逻辑、乡村的逻辑、土地的逻辑。这种逻辑属于甘肃的张掖,属于日益凋敝的农村,属于终将被摈弃的过去;土地的逻辑是凝滞的,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言“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侍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因此“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
土地的逻辑是简单而公平的:种一袋麦子,投入劳动和时间,之后就能得到二十袋麦子。如《隐入尘烟》里展现的朴素现实,驴子春天时多吃了一株嫩苗,秋收时就少吃一条苞谷;农民的生存所需取之于土地,最终也将化为尘烟还之于土地。
土地就是农民的安身立命之道,所有的生命经验几乎都与脚下的土地紧密相连。所以当老四和贵英上到高楼俯瞰田地时,他们不禁惶然:那里离土地太远了,离他们已经熟知一辈子的生存之道太远了。这种心态并不悬浮,许多老一辈农民在面对数十万的拆迁款与看似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并非如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会兴高采烈、全盘接收,他们仍对这套旧有的逻辑有所留恋。
另外一种逻辑是现代的逻辑、城市的逻辑、金钱的逻辑。这种逻辑属于电影里村民选择去打工的东莞和深圳,属于这些繁华发达的都会,属于走向未来的当下;金钱的逻辑是流动的,人们可以为了钱离乡打工,自然也能为了钱回乡拆房;金钱的逻辑很复杂,变幻莫测,总是让人搞不明白。推倒个旧屋能得一万五,城里一套房子则要二十万。
一件大衣开价要四百最后却能八十拿下,这八十的大衣却又能与捐献稀有熊猫血的恩惠相抵。老四和贵英辛苦劳作一整年,到头来所有收成卖得3974块,还得以取整数的由头被人削掉4块钱,减去种子化肥等花费的1570块,最后能留在老四口袋里的,不过2400元整。
导演似乎是刻意地在电影中放置了那么多琐碎而真实的金额,因为当某些难以量化的价值被置换成冰冷的数字时,我们才会惊觉其中的荒诞与不公。
农民种一年地赚的钱,很可能还没有打工一个月挣的工资多。所以也难怪那些回来拆自己老房子的村民,他们等不得燕子的长成,一天都等不得,因为他们急着回去打工。但当他们离开家乡的时候,自家土地怎么办呢?他们租给别人。
《隐入尘烟》着力表现的是乡土生活的诗意,现实因此成为背景,但这个背景中置放了相当多耐人寻味的细节,荧幕外的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由此管窥农村问题的复杂性。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农村土地的租赁问题。老四给“村霸”张永福捐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吸血”,作为贯穿全片的暗线,仿佛一个被埋下的定时炸弹,在两人的静好日子中,时时提醒着危机和压迫的存在。
老四和张永福不是亲戚,也无甚私交,捐血的善举受迫的是全村的压力,因为张永福租赁了村民的土地,他一天不好,村民的地租和村子被拖欠的水费也就一天收不回来。张永福这种人,即是所谓的“包地户”,那些外出打工的农民,会把自家的承包地租给包地户耕种,而包地户将散落在农民手中的土地收上来之后,就能进行规模化种植,因此也被称为“种粮大户”。
电影里老四也租给了张永福两亩地,一年的地租是1000块钱,算下来一亩地500元的地租,实在不算高。然而就是这样低廉的租金,农民也被包地户拖欠,甚至最后以高于市场价的苞谷来抵债。
在《隐入尘烟》里我们看到的是种粮大户对村民的欺压,但如果稍微搜索一下最近几年的新闻,就能看到截然相反的状况。“地租疯涨”、“种粮大户退租”等字眼频频出现,包地户感叹“粮价高一尺地租高一丈”,收益的减少甚至导致退租潮的出现。
一方面是粮价的持续高企,另一方面种粮户和村民却没有因此受益,最后土地的集中又造成了农村的空心化,这是农村问题的又一症结。但这些讨论,显然已经超过了这部电影的容量。
03.
失语者的归处
对镰刀,麦子能说啥?
对啄它的麻雀,麦子能说啥?
对着磨,麦子能说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能说啥?
片中老四在田埂里说这番话,可以说是无数失语者的写照。《隐入尘烟》是李睿珺写给失语者的故事,他在《人物》的访谈里谈到创作老四这个人物的初衷:“在村子里,一直都有老四这样的人……每天去放羊,无聊时会看村子里的人打麻将。他就坐在一个角落里,我从没听他张口说话,不是不会说话,他有语言功能,就是没听到过。”
当他意识到这样的人其实无处不在时,就很想为他们拍一部电影:“人的一生,从出生到长大、到生活的这个过程,特别像在参加长跑比赛。我们习惯于注目第一名、第二名,但我觉得,最后一名、倒数第二名也很重要,因为在这个比赛中,没有谁不是拼尽全力的,大家都很努力地活,很努力地遭受这一切,那些境遇没那么好的人,更值得被看到、被听见、被关注。”
电影里的老四似乎并不在乎在人生的长跑比赛中落在最后。他一辈子都被使唤、被吸血、被欺压;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自力更生,习惯了沉默无言。他并不为之愤怒,也不为此颓丧,每天依然坚定地在土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迹。
但即使如此,“无常”依然会降临,并夺走一切。有人问过李睿珺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一个结局,他说中国人当惯了顺民,因为深信“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很多时候命运就是如此残酷。杀死贵英的不是可恶的资本家,不是冷漠的村民,不是自私的亲族,不是来自任何可以投射恨意的具体的人事物,而是“无常”。当老四抱着贵英的尸体站在冰冷的河道中时,他甚至没办法控诉任何人。
老四代表的是一个典型而隐忍的中国好人形象。这种形象在中国电影中其实并不少见,要说最近的,是在《隐入尘烟》之前同样入围柏林电影节的《地久天长》。在《地久天长》里,主人公刘耀军和王丽云先是被强迫打掉二胎,更是在一场意外后失去唯一的孩子,导致他们连失两个孩子的罪魁祸首,却是情谊深长的负责计生的友人一家。
他们和老四一样,没有怨恨,默默承受,甚至离开故地,远走他乡。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以两家人的和解和原谅告终。因为当造成悲剧的根源被收缩到具体的“坏人”身上,并最终实现和解时,对个体苦难的描画就俨然变成了对隐忍品德和岁月静好的歌颂,说到底,这成了一种扭曲的妥协。
但《隐入尘烟》没有妥协。贵英去世之后,村民对老四说:“不要太伤心,你现在房子、粮食都有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
若老四在对贵英的缅怀中独自活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合理的结局,但他最后选择了决绝。忽略掉放在所有演职员名单最后那句不起眼而极易错过的字幕(导演想必也希望观众错过),看似开放式的结尾,其实已经暗含笃定。选择死去,这是老四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
他依然沉默,但他不再甘当被使唤的“贱骨头”。他选择了“好死”,而不是“赖活着”。他握着那只草编的驴子进入长眠,来世宁愿做一只草编驴子,因为“不吃草也不被人使唤”,也就超脱于被奴役的命数之外。
面对这种超脱,结尾那被拉走的家畜,那被推倒的家园,那落入他人之手的钞票,都已变得不再重要。正如片名“隐入尘烟”所明示的,所有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对于顺民来说,竟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这或许是今天生活里,千千万万沉默大多数的写照。如此微不足道,如此面目模糊,像贵英的遗照,稍加放大,就只能看到粗糙的颗粒。
如果说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和远在西北的农民有什么共通之处,那就是经历过近数年周而复此的封锁与困顿之后,我们深知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老四和贵英,当面对不可承受,隐入尘烟的一代,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处。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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