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唯一打入柏林的华语片，年度最佳，没跑了
最近有一部影片悄无声息地登陆了院线，成为了今年第一部豆瓣评分超过8分的华语影片。
此前，它也在今年2月参与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竞逐，成为近年来唯一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
它就是《隐入尘烟》。
但是，这部影片的每日排片始终在1%上下。
许多观众一看到农村、方言、素人演员等关键词，就给这部片子贴上了晦涩文艺的标签，敬而远之。
但如果你真正走进影院看这部片子，或许会发现，这个平淡而质朴的故事，就是祖祖辈辈中国人的故事。
苦难的黄土地上，也能开出花来。
在苦难中相濡以沫
故事取材于导演李睿珺的老家，甘肃张掖市花墙子村。
两个主角是这普通西北农村小社会里最普通的两个边缘人，马有铁和曹贵英。
马有铁，性格沉默木讷，借住在他三哥家，像驴一样被三哥使唤了一辈子，却毫无怨言。
三哥儿子要结婚了，三哥一家想把马有铁赶出去，给他找了个对象，曹贵英。
贵英，住在哥嫂家的窝棚里，长期风吹日晒，从小受到的虐待让她留下了一身的病，无法生育，腿脚不利索，还经常小便失禁。
相亲当天，两家人见面吃了个饭。贵英的嫂子怕她尿在凳子上人家不要她，一直催她去厕所。
漫天风雪中，贵英站在院子里和在屋里吃饭的有铁久久地对视。后来有铁说，“当时把我都看羞了”。
两个人在照相馆拍了一张生硬的结婚照，仓促地成为了彼此的家人。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的相处很是尴尬。贵英怕有铁嫌弃他，睡觉都不敢挨在一起。
幸好，有铁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他把苹果塞给贵英先吃，热好的馍馍也先塞到贵英手里，让她“趁热吃”。
他们去邻居家看电视，贵英尿在了人家凳子上，他毫无怨言，只是默默掏出纸来擦干净。
贵英虽然不说，但她知道有铁对她好。
渐渐地，贵英也对有铁关心了起来。
村里收粮的老板张友福生了病，需要大量输血。但是全村只有马有铁和他一样是“熊猫血”。
为了让张老板病好起来，还上拖欠全村人的粮钱，善良的马有铁答应了献血。
有铁和贵英一起坐车到城里，张友福老婆张罗了一桌大鱼大肉，有铁在外面车里献血，她让贵英先吃。
但贵英一直扭头担忧地望着有铁，还是追出去守在他身边。后来好几次献血，贵英都心疼地抱怨，
“不能再抽了，再抽就抽干了”。
三哥儿子结婚，让有铁帮忙用驴车把家具拉到县里。在路边，有铁看上了一件长款呢子大衣，可以遮住贵英无法控制的尿渍。
他和老板娘三番五次讲价，还是没有足够的钱来买。开着宝马经过的张友福儿子看到了，替他买了下来。
当有铁赶着驴车回到村子，天色已经黑了。
一道黄色的手电光颤抖着照在他身上。原来是贵英揣着一壶热水站在村口等他。
马有铁骂骂咧咧地说，天太冷了，她真傻。
贵英怯怯地说，这水凉了好几次，她来回换了好几次，他都没回来。
有铁心里感动，把大衣披在发抖的贵英身上，把她抱上驴车，两个人一起晃晃悠悠地回了家。
后来，村里要清理不住人的老房子，拆一座房给一万五的拆迁费。
为此，两口子搬出了一直住着的别人的老屋，自己从烧砖开始，砌墙、铺茅草，一点点盖起了自己的房子。
春天，他们从小卖部赊来种子播种，从邻居家借了些鸡蛋来孵小鸡。
两个人相互依靠着，把生活经营得像样了起来。
麦子、苞米长起来了，鸡开始下蛋了，还养上了猪，生活平稳地朝着未来发展。
村里有给贫困户在城里分房的指标，给了有铁一个名额。有铁一开始不想要，一个只会耕田的农民去城里干嘛。他的猪、鸡和驴怎么办。
但最后在村书记的劝说下，他还是接受了。
他跟贵英和三哥三嫂一起去看房，他俩什么也没说，三哥三嫂却一直在挑挑拣拣。
回到家里，两个人面对面躺在炕上，也畅想起了未来的生活。卖了今年的收成，有钱之后，他们搬到城里，可以买一个贵英向往的大彩电，还要去大医院给贵英治病。
这时，平静的生活突然出现了转折。
有一天有铁干活回来，村里人告诉他贵英出来找他，结果掉进沟里淹死了。
有铁赶紧下水去找，最终却只找到贵英已经僵硬的遗体。
他又去照相馆里，从结婚照上截出了贵英的照片，调成黑色，挂在了自己的床头。
他在贵英的手上用麦子再一次印上了一朵花。因为以前他曾对她说，
“我给你种了个花儿，做了个记号，你跑到哪里就都丢不掉了。”
答应买给贵英的彩电，最终只能在她的坟前烧给她。
他一个人处理了所有的事情：
把这一年的收成卖了，还上了从小卖部赊的账；
用鸡下的蛋还了从邻居那借的鸡蛋；
甚至，把自己最宝贝的，比“连宝马都比不上的”宝驴也放生了。
他给驴解开绳子，驴却站在大漠里不走。他骂它，贱骨头，给人干了一辈子活，让你走都不走，但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它。
他处理好了一切，躺在床上，拿着贵英从前用草编的驴，睡了下去。
最后，他们一起建的房子也被推倒了。两个人从前一起度过的时光，仿佛什么也不剩了。
面朝黄土，却心怀世界
在这部电影的豆瓣讨论区，有网友发帖问，
“有没有觉得这片后劲很大”？
我深有同感，走出电影院很久，都没有缓过来，仿佛自己依然身处那无边的沙漠和碧绿的麦田。
有铁和贵英两个人的生活，充满了苦难。
贵英曾说，她这一辈子，没想过自己能成家。更没想过，能拥有自己的房子。
确实，像她这样，身有残疾，无法干农活，还无法生育的女人，在农村，几乎是毫无生存可能。
她习惯了虐待，习惯了村民叫她“瘟神”，和人说话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而有铁呢，他给三哥干了一辈子活，吃苦耐劳，会捞鱼、盖房子，却只有一头驴是属于自己的。
晚上没事的时候，他们到邻居家里看电视，邻居打趣他，给老三干了一辈子活，他连电视都不给买，他也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对于命运施加的一切，有铁似乎从没想过反抗。
三哥让他帮忙，数落他赶车太慢，他毫无怨言。
为了拆迁费两次被人赶出房子，他毫不言语。
村里人让他献血，他也一次次地去，心里想的还是催促张友福尽快把欠村里人的钱结了。
最后，他也用卖粮食的钱还上了张友福儿子给贵英买大衣的钱，不收一点好处。
贵英走了之后，村里人说他现在有粮食，有房子，一个人轻轻省省过也挺好，可是有铁见识过了幸福，从前那种孑然一身的痛苦，闷在心里，就再也忍受不了了。
在他们身上，能看到传统中国人的缩影，隐忍，老实，勤勤恳恳地做事，相信只要付出努力，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这让我想起余华在《活着》韩文版序言里写的：
“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中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命运在他们身上施加了如此多的痛苦，直到他们两个人相遇，才终于从彼此那里获得了些许的温暖。
两个人的生活，虽然贫苦，却不乏淳朴的浪漫。
他们从邻居那里借来鸡蛋，电灯从晃动的纸盒箱里折射出的斑驳光影照亮了狭窄的土屋，也照亮了贵英孩子般天真的眼睛。
有铁在夏夜的流水中为贵英洗去后背上的麦疹，两个人仿佛生活多年的夫妻那样亲密。
下了暴雨的夜里，两个人跑到草场上，用塑料布把刚刚晒好的砖头盖上。
好多塑料布被风吹跑了，贵英怕雨把砖浇坏，哭了起来，有铁安慰着她，两个人一起摔坐在大雨里，不知怎么笑得没了力气，好半天起不来。
有人问，他们之间是爱情吗？
也许，他们之间没有年轻的荷尔蒙带来的激情与冲动，他们不会肉麻兮兮地把爱挂在嘴边，但他们这样互相依靠着考虑对方多过自己，却是一种超越了爱情的深沉的感情。
贵英用草叶编出的“驴”，有铁给贵英吃的烤鱼的第一口，换了两次房子都不忘贴得平平整整的囍字，他们俩互相用小麦在对方手背上印的梅花，都是两人之间感情的象征。
“善良”也是两个人性格中不容忽视的一点。
贵英在哥嫂家寄人篱下，还给村里的疯子送馍馍，被哥嫂“美美地”打了一顿。
相亲时，三哥因为驴进了院子打驴，有铁见了心疼，暗中给驴喂食，让贵英觉得他心肠很好，可以跟他。
在老屋将被推倒的时候，有铁惦记着屋檐下的小燕子还不会飞，三次搬家都要记得保留好燕子窝。
一辈子靠着四时流转、土地收成生活的人，对这土地上的一切拥有着平等的爱与悲悯。
有铁说，无论你高低贵贱，你种上一袋子麦子，土地就能给你长出几十袋子来。
土地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土地永远孕育着希望。
影片把农村的生活拍摄得如油画般优美而舒展。
小鸡破壳而出，麦子播种收获，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中，有比人的生活更丰富的事情在广阔的天地间发生。
有铁虽是个一辈子种地的农民，话语里却不经意流露很多未经雕饰的诗意。
贵英不小心铲掉麦苗，心疼得紧，有铁说，麦苗和跟人一样，都各有命运。
贵英赶走偷吃玉米苗的驴，他笑笑说，它现在多吃一根苗，到时候它就少吃一根玉米。
馍馍掉在了土里，贵英让他别吃了，他说怕什么，土是最干净的，什么都是从土里长出来了，土从不嫌弃人，人还能嫌弃土吗。
这种从容的态度，是面对土地数十年来的生活智慧的结晶，也是对于命运逆来顺受的接纳。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道：
“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也就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
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让失语者的故事被听见
这部影片中，所有劳作的画面都特别真实。
因为整个剧组的演员除了贡献了所谓的“整容式演技”的海清之外，都是导演的亲戚。
因为没钱拍片，导演只好把所有亲戚都变成了演员。
男主角马有铁，是导演的姨夫，地地道道的农民，干起农活来特别顺手。
而剧组为了表现真实的劳作过程，做了严密的安排，所有拍摄都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来。
猪是真的从小猪仔开始养，十只鸡也是真的去孵出来。
女主角海清接到剧本后，把提前半年定好的全家旅行推掉，花了几个月时间在花墙子村和村民们体验生活，真正让自己成为“曹贵英”。
只有用心的剧组和演员，才能成就这样的好作品。
这是导演李睿珺第3次入围柏林电影节。
在他做导演的16年里，他的视角始终没能离开甘肃那片土地，并不断重复同一个命题：土地里如何长出庄稼，又如何长出文学与电影。
生活的本质也许就是重复，在漫长的重复中也许有一瞬间的光亮，然后又是无尽的重复。
而有铁和贵英的故事，也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
中国是农耕文明大国，根据2021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全国有36.11%的人口住在乡村，超过了1/3，而他们的声音却一直被主流社会所忽略。
《隐入尘烟》这部电影让这些失语者的故事被听见。
在城市中，一切都是花钱买的。而农村生活的运转逻辑与此不同，一切都是地里长的，带着踏实却倔强的生命力。
当我们厌倦了浮华的都市故事，或许也可以走进影院，用两个小时感受他们的生活。
我们所有的故事，都从这一片土地开始。而现在，我们已经走出了太远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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