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夏天怀着共同的破碎记忆相遇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季节四部曲”将经久不衰,它告诉未来的人们生活在这个充满焦虑和狂热的时代意味着什么,以及我们如何通过艺术生存下来。 ——《观察家报》
《夏》是四次入围布克奖,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作家,金匠奖、科斯塔文学奖得主阿莉·史密斯“季节四部曲”第四部。这是一个关于身处变化边缘的人们的故事。他们是家人,但又自认为是陌生人。那么:家庭从何而来?那些认为彼此不同的人们,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在这个故事里,人们在夏天怀着共同的破碎记忆相遇。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是一个不朽的故事,它在 80 年代的夏日上演;《秋》的主人公丹尼尔回归,他断续的回忆和夏天的拘留营有关;萨莎写信给处在隔离中的陌生人希罗(Hero,英雄),她说楼燕会带着夏天的口信,带去最温暖的祝福,“别担心,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当你被困在一个最糟的世界时,能说出这句话很重要。”
1.
许多年前,上世纪中期,有个电影人制作了一部电影,一部相当不错的电影,她说。我想是部关于创伤的电影,非常震撼人心。重点在于,那部电影讲的是不说话这件事。关于两个男人是朋友,两人都是聋哑人,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说话,因此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沟通方式。一个人高瘦,一个人矮胖,他们不能更不相同了,但是他们又不能更彼此联结。
她告诉他们,这部电影制作于“二战”刚结束,50 年代早期,在英国制作的,两人住在伦敦码头边一处被炸毁的地方,在那儿闲荡、生活、工作。
电影讲述了复杂的事,却没有说一句话,她说。等下,亚特。借我一下你的手机。那是英国自由影业出品的。她是意大利人,她是那场浪潮的奠基电影人中的唯一一位女性,玛泽蒂,啊哈,洛伦扎·玛泽蒂(Lorenza Mazzetti),在这儿呢———噢,噢不会吧。
她看着手机屏幕。
她刚去世了,她说。
噢,他妈妈说,噢天哪。
一个月之前,在新年那天,夏洛特说。在罗马。上面说她享年 92 岁。
噢。
夏洛特眉头不展。
噢,天哪,他妈妈又说了一遍。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夏洛特说,不,并不直接认识。完全没有过接触。
不过度过了美好漫长的一生,他妈妈说,我是说,活到了 92 岁呢。
了不起的一生,夏洛特说。洛伦扎·玛泽蒂,真的了不起。
她把手机还给男人。
电影叫作《在一起》,她说。
她看着罗伯特。
你可以告诉她,她说。我是说阿什莉。你把这些告诉她,这是个激励人心的故事,也许可以,呃,改变些什么。
帮我告诉她。别忘了。
我会的,罗伯特说,我一见到她就说。我不会忘的。洛伦扎,玛泽蒂,在一起。
2.
现在来说说许久之前的另一段动态影像。
两个男人,都很年轻,一个矮壮敦实,一个纤弱高挑,他们在一段碎石路上行走。他们头顶灰色的天空,身后是墙壁和大烟囱描绘出的城市边际线。他们沉浸在对话中。但是两人都是聋哑人。因此,他们在走过碎石路时,全神贯注地用手与对方说话,注视着对方嘴的形状和面部表情。
一个看起来十多岁的孩子攀在街灯柱的顶端放哨,他对着正爬上一堆油罐和大桶上的其他孩子喊了些我们听不见的话。他们似乎在等待。男孩从街灯柱上爬下。孩子们越过破碎的墙,从桶堆上溜下。整片被轰炸过的区域内,砖石散落四处,孩子们跑到两个男人身后聚集,两个男人正走在一段整洁车道旁的人行道上,路从碎石堆中截过,碎石堆里耸立着这城市一隅里少有的一座高层建筑;男人没有注意到孩子们,他们已经汇成一小群,有男有女。
起初,孩子们对着镜头大喊,其中一些在嬉笑咒骂,我们听不见。然后,他们开始做鬼脸,吐舌头。一个将手放在头顶做出角的样子,摆动着手指。他们笑着跑开了。另一些孩子则跑向镜头。他们拉下眼角,压平鼻子,用舌头把下唇抵翻过来。一个女孩把大拇指塞进耳朵,摇摆着手装作超大号的耳朵。
孩子们在男人们身后大步走,像一列戏仿的游行队。他们嘲讽两人走路的样子。他们一边嬉笑一边昂首阔步地走过一排房子,房子一侧被轰炸撕开了口子。又有更多孩子加入。一个男孩对着空气打拳。
沿路走的男人们交谈得十分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人。
两个女人在关注着情况,一个年轻但已露憔悴之容,一个更近中年,表情淡漠。她们两臂交叉,站在一排房子中一栋的门前,合上的门破旧不堪。她们似乎在揣测,尤其当其中一个男人向她们拉帽致敬时。两个女人窃窃私语——我们听不见,然后冷淡地看着他们走进隔壁房子敞开的门。她们又说了一些我们听不见的话,然后彼此点了点头,好像确定了什么。
3.
于是,洛伦扎·玛泽蒂在步入二十几岁时,即 20 世纪 50 年代初,同一群学生抵达了英格兰,他们来自佛罗伦萨大学,作为欧陆援助英国农场计划的一部分受邀来这里。
我之前描述的那些画面就是她拍摄的,两个不能听或说的男人,一边对话一边穿过碎石,还有那个提着两个行李箱在高楼边缘行走的男人。
意大利学生在多佛上岸,他们的头一个遭遇是挨个接受警察全面的贴身安检和行李检查。警察拿走玛蒂泽的护照。她拿回护照时,震惊地发现盖的章上写着“不受欢迎”和“外国人”。
说起来也巧,玛蒂泽生得孱弱,又易神经质,在农场上将帮不上什么忙。其实如果事后领悟,很明显能明白那是因为她经历了一场严酷的战争:1944 年,她还是青少年时,一群纳粹军官到达托斯卡纳的房子,她和双胞胎姐妹保拉是在姑母妮娜的家庭中长大的:玛蒂泽姐妹的母亲在生产后不久便离世了,在此之前她们寄人篱下,从这家搬到那家,监护人从一人换为另一人。但是此刻她们终于回家了,与妮娜及她的丈夫罗伯特·爱因斯坦住在一起,罗伯特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表亲,他们还有较年长的表亲露丝和安娜·马里亚。
那年夏天,因盟军即将来袭,意大利的德国人正在撤回。美丽晴朗的一天,国防军军官们来到他们的住所,他们无法找到罗伯特——罗伯特逃进了树林,他知道他们要逮捕他——于是他们做了两件事。
他们毁坏了房子。
他们杀害了所有能找到的爱因斯坦家的人——妮娜和她的女儿们。
他们决定不杀洛伦扎·玛泽蒂姐妹俩,因为她们不姓爱因斯坦。
屠杀进行时,姐妹俩与其他村民一同关在别处,之后她们回到房子去找表亲和姑母的尸体。
姑父也回到尸体身边。不久之后,他便自杀了。
此刻在英格兰,鉴于玛泽蒂有那样一段历史,你能料想到她与精神崩溃之间隔着多么微妙的距离。她被分配到了农场,因为以下这些事惹恼了农场主:无力扛起重袋子、不擅长拣出传送带上的坏土豆、烧煳了给其他学生做的晚饭、打扫粪堆不够迅速。
他把她赶出了农场。
因此她独自前往伦敦找工作和住处。
但是她的心灵深处是破碎的,这意味着每一份工作,都会以一种超现实情景结束。
一个女人雇她做郊区住宅的住家帮佣,最终却把她所有家什扔到了大马路上,叫来警察,控诉她偷窃。(后来玛泽蒂发现是那个女人在从她那儿偷窃。)
城里一户住在温馨漂亮的房子里的友好美满的家庭,给她提供了女佣的职位,温暖地欢迎她进入她们美好的生活。但是在这个友好美满的家庭里,她赫然发现她身边的鬼甚至更多,它们站着、坐着、在她身边走动,沉默、微笑,血从弹孔中流出,弹孔的位置与玛泽蒂年轻时目睹的相同。
我拿着我的行李箱远走高飞,寻找一些不幸福。
她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
男人们尾随她,试图侵犯她。
但是后来,她发现伦敦警察对她格外友善。他们带她到避雨处,为她端上一杯杯茶,始终允许她在温暖的警察局度过一个个冬夜。一天,她在街上迷路了,一家人见她迷路,于是邀请她去他们家吃饭。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咖喱。
她最终得到一份工作,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洗盘子,这家店只卖煎蛋卷和汤。
她成功保住了这份工作。
但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工作。自她小时起,她就一直是个艺术家。在她漫长的一生的末期(她将在 2020 年初逝世于罗马,终年 92 岁),她的朋友鲁杰罗会回忆起童年时,他与家人午睡后大吃一惊,发现花园里到处是姐妹俩的画,倚靠在所有树上。
因此,她在雾都伦敦勉强维生的这些年里,她也一直在画油画和素描。
她自己将作品送至斯莱德美术学院。
她站在入口大厅里,希望在学院里寻求一个名额。
他们礼貌地拒绝了。他们解释道,名额这东西不是你从街上走进来就能直接要到的。
她站在前厅内,不愿意走。她又一次请求。她希望能在美术学院得到一个名额。
他们坚决地告诉她,这里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他们执意要她离开。
她大喊大叫,希望能面见学院的院长。
一个男人听闻这场骚动,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询问她见院长要做什么。她告诉他她想在学院里获得一个名额。她说自己是个天才。
他看了她的素描。
他说,好的,明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学生了。
(他是院长。)
她开始上学后不久,一次她路过一间储藏间,看见上面贴着说明。电影社团。她打开门。里面满是电影器材。
她从未制作过电影。但是她召集朋友一起把能搬走的器材都搬走,放进她的住处。
依靠这些朋友和一些热心陌生人的帮助,她基于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个故事,弗朗茨·卡夫卡的《变形记》,制作了一个短片。《变形记》,很多年后她说,像是一场对日常苦难的有力控诉,这些苦难让我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不公正心生冷漠。她给这部影片起名“K”。
她向学校提交报销申请,希望他们能支付一些相当复杂的工序产生的费用,如冲洗、配音等。
一些天后,她再次被叫去面见院长。
他询问她那笔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许可、以大学名义提交的账单是怎么回事。
他警告道,如果她伪造财务签章,是有可能坐牢的。
她开始颤抖。但是她告诉他,她拍了一部影片。
好的,他说。我们接下来这样做。我们会向其他学生放映这部影片,然后宣布我准备怎么处理你,看他们是否乐意,我再来决定。
首映时,他将她引见给一位他邀请来的男人,那是英国电影学会的会长。
影片放映结束后,英国电影学会会长、美术学院院长和学生都鼓掌、欢呼。
电影学会授予她一份实验电影资助。
她利用这笔钱开始拍摄一部新电影。
这部影片讲述了两个在碎石堆里居住和工作的聋哑人的故事,他们在伦敦东区高耸的旧建筑背景下,一边走路一边用手语互相讲话,谈论爱、在后战争时期如何保持干净得体,以及他们觉得奇怪或美丽的事物。他们的身后经常跟随着一群嬉笑、残忍的孩童。
这部电影叫“一起”。
这部电影和《K》一样短小、浅显,有着巨大的冲击力,它既日常,又有着一种近乎末世感的氛围,它与那个时代电影人拍摄的任何电影都不同。
她会见了电影人林赛·安德森。
他帮助她剪辑了《在一起》。
她与安德森、卡雷尔·赖兹和托尼·理查德森一起成为了“自由电影运动”的发起人。他们的电影作品和编排素材的方式革新了英国影业的可能性。1956 年,《在一起》还在戛纳电影节收获了评论家和观众的掌声和喜爱。
在这一时期,洛伦扎·玛泽蒂回到意大利与她的双胞胎姐妹住了一段时间。别以为在上文描述的这段时间里,那些鬼魂就让她安生了;鲜血淋漓的鬼魂依然陪伴着她,无论她身处何处,无论她在做什么。它们在我的潜意识里太久了。
因此,她写了一部小说《天空坠落》(Il Cielo Cade)。天空坠落。这部影片讲述了她的家人被谋杀的故事,试图表达分隔和统领人们的宗教和政治分歧,且是从一个小孩子的视角讲述的。
之后,她又写了一部,《满腔怒火》(Con Rabbia),该书名的字面翻译是“愤怒地”(With Rage 或者 Angrily)。这部作品是《天空坠落》的续篇,叙事者是一个有着反骨精神的青少年,即便许多人都在战争中经历了残酷之事,但冷漠依然无处不在,这让她愤怒。我无法继续生活在冷静和单调中。我的手已经沾上了鲜血和悲剧,我知道当单调在打瞌睡时,现实正在酝酿一场大灾难。
玛泽蒂的一生中,绘画、参展、写作,出版了多种形式的作品,也拍摄了一些零星的电影短片;和她其他作品表现的主题一样,她的电影刻画当纯真和知识碰撞时产生的裂缝,以及内核已粉碎的成年人该如何保持纯真。她在罗马市中心的鲜花广场建造了一座木偶剧院,在多年里向无数观众表演她的版本的《潘趣与朱迪》。
她最后一个伟大的项目是《家庭影集》(Album di Famiglia)——这是一系列绘画,包含描绘谋杀发生时她家人样貌的肖像画、托斯卡纳明媚的夏日乡间景象,在后者中,纳粹站在树下,法西斯主义者在给学生上课——这些画的风格让人想起亨利·马蒂斯和夏洛特·萨洛蒙的作品,因为他们对光的呈现有相似的理解,不在意光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变化,而且这些画都看起来色彩绚丽。
生命会在死亡处结束吗?
我们如何定义生命?
我们怎样去理解时间是什么,我们对待它的方式,以及它对待我们的方式?
每个人的生命线都在某处存在断裂。
我在这里告诉你们的大部分信息可以在洛伦扎·玛泽蒂的小说和回忆录《伦敦日记》(Dairo Londinese)中找到,英文版名为“London Diaries”。
夏天一词的英语形式,来自古英语 sumor,源于原始印欧语词根 sam,意思是“一”和“一起”。
我不记得下面我要引用的这段话来自哪里。它与玛泽蒂无关,虽然它又与她息息相关,与我们都息息相关。总之,几年前我在笔记本里抄下了它,此刻我找不到出处。
玛泽蒂说,那年夏天,她的家人被杀害之后不久,一支盟军的前头部队抵达了意大利的屠杀发生的那座房子。英格兰和苏格兰士兵在一些刚填上不久的坟旁发现了几个患上弹震症的孩子。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教这些孩子唱英语歌。
他们教的第一首歌是什么呢?
《你是我的阳光》。
……
获取完整阅读体验
或在应用商店搜索“小鸟文学”👆
本月🐦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