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Dear Cosmos
编辑 / Pel
排版 / Yuki 《长安三万里》是追光动画继“新神榜”系列(《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和“新传说”系列(《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之外的第三条产品线“新文化”系列的开篇之作,同时也是追光动画成立十周年的纪念作品。
从168分钟的篇幅上我们就能看出追光动画这一次的雄心壮志,在题材上更是要攀登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峰:盛唐与盛唐诗人。追光动画不仅要突破国产动画电影神话传说题材的舒适圈,转向浩瀚的中国历史文化开辟新的故事蓝海,更是要挑战国产动画电影的叙事容量限度和叙事内容深度。
预告片中安史之乱的历史大背景,以及李白、高适、杜甫等人领衔的盛唐文人群像,都让观众兴奋不已。影片令人心潮澎湃的时刻可谓源源不断,但缺漏遗憾也是不容忽视的,三万里长安与三百首唐诗如三千弱水,而追光将第一个放下水瓢,大唐群星闪耀,瓢中所取究竟映出多少?这将是每一位观众走进影院前、走出影院后都将思考的问题。
电影海报
01
踏入文化高原:如何呈现盛唐与盛唐诗
如果将中国历史比作源远流长的长江,那么唐朝就是三峡流域,拥有着充沛的能量和壮丽的奇景,唐诗之于中国文学史亦是如此,而其中盛唐诗的风貌又更是绝顶,仿佛抛物线的中点,是泱泱中华的“诗国高潮”。
如此璀璨夺目的文化现象,如此多如繁星的人物故事,国产动画电影产业却鲜有人去发掘探索,这其实很耐人寻味。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这是一处“文化高原”,其背后是硕大无朋的知识体系与纷繁复杂的历史脉络,更蕴藏着国人自幼扎根于心的文化自信力,因此要做这样的影片,需要做非常多的前期准备工作,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而且非常考验主创们自身的人文素养。
值得庆幸的是,《长安三万里》的主创团队非常重视这一点,影片最终实现的也是可圈可点。
在经历了汉末之后漫长的割据动乱、五胡十六国等政权的旋兴旋灭、南北朝与隋朝的短命统治之后,终于是唐高祖李渊久经征战统一全国,结束了长达400余年的分裂时局,中国第二次走向大一统时代,继位高祖的唐太宗李世民更是开辟盛世,对外军威四震,国内则安定统一,社会发展、民族融合、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这些都为盛唐文化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基础。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总结道:“……这是空前的古今中外的大交流大融合。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传统,这就是产生文艺上所谓‘盛唐之音’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长安三万里》尤其注意到了这种文化融合的氛围,胡汉之间的民族融合与文化交流,造就了大唐丰饶的物产和特有的异域风情,片中的胡琴琵琶、胡姬歌女,都是主创们所谓“唐风”的具体呈现,成为装点大唐的璀璨珠宝。
影片中的胡姬
勾栏瓦肆,亭台楼阁,华灯万盏,歌舞升平,处处是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处处是风流才子、悦目佳人。长安、扬州、塞北,大唐盛景、江南水乡、北地风光,从南至北的地域跨度,其中景色影片都有很好地照顾到。影片在还原唐朝时代情景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比很多真人影视还要出色的。
影片中的扬州城
唐代的另一大重要的创举是确立了科举制度,从而打破了门阀士族对政治的垄断,平民百姓也可以晋升仕途,荐贤礼贤、天下为公的风气也日渐强盛。如此开阔的政治门路,让西晋之时“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的不平等现象,变成了“山苗落涧底,幽松出高岑”的不拘一格,当时人们对功名的进取之心、对建功立业的迫切热望也是不言而喻的了。这种油然而生的为国建功的豪情壮志、为百姓谋幸福的使命感,也是盛唐之音的重要组成部分。建立事功,首先是戍守边塞、安邦卫国,杨炯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加之胡人入华之后带来的彪悍民风,这时期社会中有非常浓重的尚武风尚或曰英雄情怀,多的是文武双全的奇人,《长安三万里》中的高适和李白就都是这样的设定。主创们参考了唐俑造型,突出了人物的上半身,敦实了人物的下半身,让他们看起来胸背宽阔、下盘稳定,通过这种方式来传递唐朝尚武的风气,也是体现时人的自信与挺拔。不仅人要虎背熊腰,马也要“膘肥体壮”,影片中马的形象很有韩干《照夜白》的风格,行动起来活泼而遒劲,与片中人物的形象遥相呼应。人物形象参考唐俑
当然,最直接的盛唐之音还是当时层出不穷的诗人名篇,影片引用了48首脍炙人口的唐诗名句,这是最直接、最能引发观众共鸣的文化秘钥。《长安三万里》的高潮段落是李白吟诵《将进酒》,带着与他共饮的众人驾鹤远游、飞天遁地,由天河与黄河相接之处升入太虚仙境,影片用超现实的视觉风格,在李白的豪情引领之下,挣脱了物理世界的束缚,带领观众遨游于天地江海之间,可谓是诗歌视觉化的典范。影片整体的创作时间是3年,而《将进酒》这一个场景的制作就有2年的跨度,可谓是为了这碟醋来包饺子了,观众们在影院中看到这一幕也一定是值回票价的。李白与高适驾鹤飞升不过,影片的其他诗歌视觉化段落就有些相形见绌了。崔颢的《黄鹤楼》就只有一个水墨画面,而对这首诗的评价也只有“妙啊,真妙啊”这样的感叹,未免有些词不达意了。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唐诗中如此多的名篇,我们只能走马观花地领略一下,不能驻足品鉴了,否则这打破世界纪录的电影时长还是会不够用。《黄鹤楼》诗境视觉化这是国产动画电影尝试历史现实主义题材的一次重要尝试,因此《长安三万里》在很多细节上都很重视,不论是服装设计还是名物风俗,尤其是注重礼仪动作,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主创对“叉手礼”这一动作的着重。但是影片中还是出现了一些想当然的情况,比如混淆了“干谒”与“行卷”:行卷是干谒行为之一种,按程千帆《唐朝进士行卷与文学》,“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以前送呈在当时社会上、政治上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请求他们向主司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的希望的一种手段”,相当于是统考考生想要拿到推荐信;而李白并未参加过科举考试,他的做法更像是去参加自主招生,想凭自己的才华抱负博得贵人青睐,从而进入上层文化圈。行卷之风与唐朝科举制和尊重人才的社会风气是分不开的,影片想以此来表现盛唐文人的活动,但是把李白捎带进来是有一些不严谨的。再如,李白作《将进酒》时,应该是只有岑夫子、丹丘生二人,影片将高适、杜甫也加了进去,而如果这二人真的亲临了现场见证了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会只赞一句“好气概”就结束的;尽管表现《将进酒》采用了超现实的手法,可“主人何为言少钱”中的主客关系、“呼儿将出换美酒”所暗示的现实空间,恐怕不是在江边醉卧的众人会想到的吧。此外,影片为了塑造高适形象,把严武抗击胡人的功劳安在了他的身上, 与史有别。种种迹象都表明,影片很明显不是完全依照历史来做“人物传记”的,而是从历史中构建了一个虚构故事,这是一次演义,或者说一次大型历史同人创作。影片特意虚构了裴十二这一人物,贯彻了追光动画乐于回应女性主义思潮的特点
盛唐历史如此浩浩汤汤,其中青史留名的文人更是数不胜数,面对这样的题材即使是168分钟的时长也显然是不够用的,要完整地呈现盛唐,不拍个大型古装电视连续剧或者专门的纪录片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作为剧情动画,一定要从支脉繁多的历史线索中抽取出一条来,编织成故事线牵动观众,再将那些灿若星辰的文化名人如丝线串珠一般串联起来,描绘一道历史长卷,而且不能如史传一般平铺直叙,要有头有尾的叙事。因此,故事的研发对于主创而言才是最难办的一环,也是长期以来没有人涉足这一题材的原因所在。《长安三万里》最终采取的方式是:以高适和李白二人的交游为主轴,让高适作为线索人物游历各处,也见证李白的各个人生阶段,观众将代入高适的视角,亲眼见证长安、李白和一众诗人。高适与李白
事实上,正史中所记载的高适与李白的交集并没有那么多,集中在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白时年42岁),高适、李白、杜甫在汴宋之间相聚,一路东下,纵酒放歌,并在同年秋季分别[1]。但是正史没有记载的部分,便是历史演义所发挥的空间,主创们将高适视作著名文人中勤奋朴拙的“平凡人”,让他带观众出入文坛。
[1]参见周勋初《李白评传》。影片开始于高适戍守的边疆,监军太监前来调查李白入永王帐下一事,向高适询问,高适便回忆起了他与李白的种种往事,期间穿插着他对李白的情感和评论。换言之,影片里李白只存在于高适的回忆之中,是完全地侧面描写,高适形象更“实”,李白则更“虚”。这种实和虚,也反映在了人物形象上:高适是脚踏实地、坚韧不拔,朝着自己的理想努力迈进;李白则是轻狂烂漫、恃才傲物,秉持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信念。中年李白
高适是现实主义的,李白是浪漫主义的,主创们将这二人塑造成了天然具有戏剧矛盾的对子,并用“相扑之术”的切磋贯穿了二人从青年到中年的数十载,二人也一直是惺惺相惜。这种做法对于构建故事而言是很本能的一种做法,也很能得到观众的认可,就像《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藕饼CP一样,影片中高适与李白的互动不可谓不深,二人的性格特征不可谓不突出。然而,比起神话题材作品,高适和李白毕竟是有真人形象可供参照的,这里再次提出了历史与历史演义之间的问题,要将历史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将人物“特征化”,为人物赋予一个辨识度高的性格特征,让观众得以迅速接近和了解。比如李白,从他的任侠气概到他的存交重义,从他的斗酒作诗到他的千金买笑,从他的天真单纯到他的潇洒不羁,他的言行举止总是很狂放,他动作的活动空间都比别人大上一倍,观众很迅速地能够接收到李白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印象中的李白去进行联系。但是“特征化”塑造很容易将人物“扁平化”,过于突出人物某一处性格而导致他不够立体多面,这是《长安三万里》一个明显的弊病:摩诘居士王维就是要清心寡欲,还要时常为女性围绕所烦恼;草圣张旭就是要疯癫张狂,还要时常向着路人说胡话。并非说特征化就是不好的技法,而是一个特征有诸多面向,有很多实现的手段,但如果总是以同一个手段去塑造人物,观众难免会觉得疲劳,就像再认可李白的浪漫潇洒,听到他一再地放声大笑也会觉得尴尬。王维角色海报
特征化人物塑造不得不说是影片为了叙事流畅的无奈之举,太多的文化名人都只成为了一个符号,位列“饮中八仙”的几位都只是出来露个脸、吟句诗,仿佛是在为李白撑场面,引得观众惊叹几分,却无从得知他与李白究竟是何关系。同时这种特征化也容易暴露出主创对诗人的理解不足,比如片中将李白慎题黄鹤楼这样的野史传说作为一个重要情节,让自视甚高的李白第一次遇到挫折,头一回自认不如别人,但就算如此李白也不应愤懑地摔笔离开,这样就显得他有些心胸狭隘了。李长之在《道教徒的诗人及其痛苦》中写道,李白的本质就是“生命和生活”,他最大的特点是“生命力充溢”,因此他才既入世又出世:在他春风得意时,他肯定现世、信奉及时行乐;他颓唐失意时,他超脱尘世、选择独善其身。这种生命力之充溢,我们能够在《将进酒》里看到,在影片的其他部分里则实在难以寻觅。李白形象塑造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始终是通过高适的视角去看李白的,全片都采用的是侧面描写,而且是不完整的。影片去掉了李白入翰林为皇帝贵妃作《清平调》的部分,李白让力士脱靴、贵妃斟酒引得谗言四起,最终是被玄宗赐金放还,这其实是李白最大的一次政治失意,当属他人生的一大转折,影片却只字未提,我们只通过高适看到了一个颓唐仕途、一心求仙的李白。换言之,李白这个人物只有弧线而没有弧光,观众是“被告知”他的人生转变的,而其中的缘由却无从得知。高适的视角固然可以抽取出李白人生的重要片段,却也剪裁掉了李白的完整性。这让李白本就扁平的人物形象变得更加虚浮了,随着故事迈向收尾,高适的部分越来越多,李白最终只交代了他在流放夜郎途中“散发弄扁舟”,没了下文。流放夜郎途中的李白
《长安三万里》的历史背景是盛唐由盛转衰的历史节点:安史之乱,这条厚重庞大的历史线索由高适承接,他始终心怀报国之志,而且熟读兵法善于用兵,最终是解了长安之围,保得一方百姓平安;而盛唐之音,则还是要交给“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李白,在电影的高潮段落用《将进酒》让观众领略唐诗的千古魅力,和诗人的万古长愁。然而,影片毕竟不是只有这两个部分,在故事节点的衔接处,在漫长的没有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中,影片难免会陷入到一种流水账式的境地,高适则沦为了央视纪录片的旁白。影片的最后,高适功成身退,远眺长安城,发出“诗在,长安就在”的感慨。高适与李白的实与虚定位在此时再一次凸显了出来:高适是军事英雄,保住了现实意义上的长安城;李白则是文化英雄,他让“光焰万丈长”的诗篇流传于世,引得后人无限追怀与遐想。这里当然是主创在借高适之口,对李白、对盛唐、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进行表白。影片中的诗人群像可是,当影片结尾李白王维杜甫贺知章等人真的如星星般铺排在天空之时,影片的主题也如同这群像一般,不知道该怎么统一起来——它好像是高适的传记片,又好像是李白的传记片,却又好像是整个盛唐文坛的侧写。然而作为传记,影片几乎没有对人物做任何评述,李白的故事也有些不得善终,作为文坛侧写,我们也不能从人物蜻蜓点水般的交游和吟诗中得到太多深刻的印象。我们似乎只是被上了一堂生动的诗词公开课,被灌输了盛唐与盛唐诗十分美好的理念,却并没有在身心距离上接近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时我们就必须回到盛唐到底具有何种精神的问题。闻一多盛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纵观初、盛唐诗,往往携带着闻一多所谓“夐绝的宇宙意识”,那是对宇宙世间万物无限性和人类个体自身有限性的深刻发现,这种发现驱动人们去大显身手、名扬天下,也告诫着人们人生有涯、时光飞逝,这种豪情,这种热切,这种对宇宙和自我的感悟,才是盛唐之音的核心。也因此,只有在《将进酒》的场景中,我们感受到了这种宇宙意识,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是“万古愁”:人生有限而宇宙无限,而正因如此更是要在有限的时间中尽力去追求、去进取、去求索,即便求取不得也可豁达乐观,因为宇宙万物并不因一人际遇而改变。这种入世与出世的一体两面,才是盛唐乃至中国历代文人思考的主题。影片中的长安
长安所承载的不只是功名,更是一代文人对生命与生活的体察理解。这其中对生命与生活体察最深的,莫过于李白。所以,如果我们只是呈现了这样一个特征化的李白,就谈不上对李白有什么理解,也就谈不上对盛唐有什么理解了。《长安三万里》在场景上可谓是成功的,这也是主创和动画师们辛勤工作所应得的,他们确实呈现出了盛唐气象;在剧本上也是过关的,从盘根交错的历史线索中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故事线,在李白与高适的虚实相生之中勾勒文人与国运之间的关系,台词看得出来考究,配音演员们的演绎也足够动人;然而最终在主题上还是差一口气,这一口气就是普通的鉴赏与深刻的研究之间的距离,是文学作品的陈列与文化精神的传递之间的距离,这种深度的缺失是时间跨度所无法弥补的,也是我们期盼追光动画实现出来却最终没有实现的。
青年杜甫到头来,李白和匆匆露面的“河岳英灵”们仍旧只是一种文化符号,堆砌在电影文本之中,所以当影片的结尾煞有介事地缅怀所有人时,观众会感觉全片更像是语文义务教育,为数不多的差别是这次语文课上讲述了很多高适与李白的“虐恋”情节。我们知盛唐然,却不知盛唐所以然;知李白豪放,却不知李白所以豪放。追光动画想要攀登文化高原,那么就必须接受这样的审视与要求,但目前来看,主创们还是只能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去完成,国产动画电影的产能已经能够支持影片往长了写,可要是往深了写,尚且还是有心无力。总而言之,《长安三万里》为中国动画电影产业做出了非常有益的探索,但是它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惊喜,作为“新文化”系列第一部,它看似创新,实则还是运用四平八稳的、预料之内的叙事手段,缺乏对文学与文化内质的深层次挖掘,它野心勃勃,却最终有些贪多嚼不烂了。如果说,主创们是想向茨威格《昨日的世界》学习,描绘一个“人类群星闪耀时”的盛唐时代,那么就必须还得思考我们所追怀的到底是盛唐的什么?等我们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之后,再谈“诗在,长安就在”也不迟。文化名人的登场和千古名句的传诵,将激发每一位中国观众的民族情感,我们还是应该希望,在将来的作品中能够看到这种民族情感有着更加深厚的支撑、更加丰富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