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通了上帝的人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254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Alexa on Pixabay
作者:缪玲,笔名coffee cat,留学德国,定居汉堡,曾给国内一个热门刊物供稿。后做过翻译、美食博主,近年旧爱回归又开始写字,享受写小说的沉浸感。本文来自公号:妙撰。
逛古董集市。
侧厅,远处油画摊边坐个老先生,气色绝佳,一袭阔肩老款绿大衣,黑帽,披挂着条红围巾,坐在铺了羊毛毯的椅上,带着点笑意,仿佛一只安然潜在水里,似睡非睡的老鳄鱼,寂静华丽,半天撩动一下眼皮。拉住好友顺顺走去,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抬起头。
“哈啰,这个画摊您的么?”
“是,随便瞧。”
醉翁之意不在画,假模假样看了会,转身请他讲讲。他方才肯离开舒服的毛毯,问哪一副。他瞧着八十多,口音有些含糊,在他讲时,不由分心注视他脸:粉面桃腮,鬓角两道白发,大鼻微坠,鼻若悬胆。
讲罢,我姑且直接说,“我们是被您吸引来的,您这么坐着,就像一个电影的拍摄现场,好看得很。” 老先生大方,丝毫不嫌这恭维话唐突,一笑收了,倒说出让我们瞪大眼的话,“我就是个演员,舞台剧演员,如今还做着,我都九十五岁了,嘿嘿嘿,摆摊嘛,是我的爱好。”
接着这位 Rothmar 先生大刀阔斧地介绍了自己,几句话就把大半个人生压成了压缩饼干,我得竖起耳朵才跟得上。女友顺顺得天独厚,她的德国公公说话同样囫囵难懂,我听力上的遗漏,她便来补。
听罢顺顺很兴奋,和我商量一句,便问能否给他拍张照。Rothmar 先生坦荡地将手一摊,“哪里拍?” 顺顺曾在老人护理院工作过,很会给老人安排拍照,可她的技巧在 Rothmar 先生这儿失了用武之地,老先生自己按一按帽子,正一正围巾,立在画摊前拍了张,又坐去椅子上拍一张,笑容霭霭。
▲ 九十五岁的笑,饱满生动,如洗净铅华的老教父
走前,他递上名片一张。“我的成就”下一溜竖排小字,是他在维也纳及德国的演艺史,一行字一截人生。
回家路上我对顺顺说,这是个买通了上帝的人。指的是他那跳脱年纪、异于常态的活力与热情,简直是一宗奇迹。
几天后的日间空隙中想起他,用 google 一查,确有不少关于他的报道。每周六他在本市固定的大型跳蚤市场 Flohschanze 摆摊,四季更换,风雨无阻。作为古董旧货界的一枚明星,NDR 电台在他九十三岁时拍摄了十分钟的纪录片:一身制服式的衣帽,须臾不离的红围巾,标志性的淡粉红脸色,在自家摊位上跟一老客讲价,嘻嘻哈哈成了交,一把银币入库,便以微微前倾的步姿四方游走,口里“Morgen,Morgen(早,早)”着,见了摆摊的女士躬身行个吻手礼,逢男士便有力握一记。集市上人人认得他。他如一只安然老龟,在熟悉挚爱的地方悠悠缓行。
纪录片提到,Rothmar 先生数十年致力于帮助青少年戒毒的公益活动。两星期后想看看他的画,就通了个电话。他说家藏一千幅,每次出摊带新画。正巧那个周日别处还有个古董市场,他会出现,便约了这天见。
不巧女儿犯了红眼病,周日不见好,下午犹豫着去不去,Rothmar 先生倒打来电话,问来不来?那屋里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在他这倒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年常态。一说二说就去了,叫上顺顺。
四月春光醉人,浩浩的旧货古董摊从太阳底下弥漫入内,那是个周日休息的购物商场。玻璃天窗,阳光通透地溢入,远远看见他的画摊,老先生于躺椅上似盹非盹,我们悄声过去,见了我们,习惯性大笑两声,站起,顺顺伸手要和他握一下,他接过去低头就往白胡子底下送。来得突然,顺顺不惯此道,下意识往回抽闪,刹那间还是抵不过老先生的腕力,Rothmar 先生的唇在上方两厘米处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好比黛玉初入贾府,饭后丫鬟上茶,偷眼看会了别的姑娘怎样用茶漱口。轮到我,轻车熟路将手一伸。
这回是真心看画。左问右问,相中两幅,是以色列水彩画家 Itzchak Tarkay 的咖啡厅女郎系列,我很喜欢他创作的糖果色女人们。略一来回议价,成交,由助理 Thomas 收账。他是个大高个,嗓门大,语速快,十五年前成为助理,用 Rothmar 先生的话是:勤快,忠心。
▲ 两幅带回家
画摊贴着咖啡店,我们去吃杯咖啡,Rothmar 先生空了也慢慢晃过来,要了杯矿泉水,笑嘻嘻坐过来,亲热无隔地说起话,谈到高兴处,突然说,“别您来您去了,我们之间可以平称了。” 在德国,和长者的交往从“您”开始,由“您”改作“你”,这个称呼上的破冰船,通常由长者驾驶,冰山一旦撞开,就有做朋友的意思了。
他爱向人谈自己。前几年,出了一本书《Vater,o Vater》 (我们的父亲),出版商对作者的介绍是:H.V. Rothmar,今年九十一 岁。年逾八十,仍在维也纳的舞台上担任演员,他对古董的见解,当今少有人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积极参与减少青少年犯罪以及救助难民的工作。他也是条顿骑士团的成员(条顿骑士团的资料,网上可查)。
八十岁,安哈尔特州(德国一个州)世袭亲王爱德华授予他条顿骑士勋章,以表彰其几十年致力于支持社会弱势青年。
▲ 授予条顿骑士勋章的仪式
讲至此,他又从皮夹中抽出什么。一张是照片,记录了他九十三岁,才完成被授予条顿骑士荣誉的仪式,一剑封喉,逗乐了我们。
“咦,八十岁得到此荣誉,仪式为何隔了十三年?”
“我太忙了,没有空啊,他们必须等我!”他说。
一齐笑。
另一张小纸,读来令人动容,是他八十六岁生日时,被救助过的戒毒青年们写的短小谢文,提到他们一齐捐款,赠送 Rothmar 先生一次巴黎之行。
“新闻里看见,你的一生将被拍成电影?” 我问。
“正在进行” 他说,“一周拍三天,早十点到晚八点,这是我爱干的,可也真累人,收工了第一件事是从冰箱拿两支啤酒出来。拍这部电影我分文不取,是个维也纳导演的片子,和他合作几十年了,我的挚友。当时他提出想拍我这一生,我说好啊,有何理由不支持你?”
说时摸出大衣口袋的钱夹,抽出张底色暗旧的照片,那时年轻一点,一旁是那导演,两人目光直直的,像一对父子。日日贴身之照,情意可见。
顺顺说,你戴帽好看。他故意摘下黑帽,展示清净无欲的头顶,还有些许白发近乎透明。属实戴帽好看,光着头,像去了假牙,面部没了支撑,显塌了,而欧洲风情的老派帽子让他更挺直了。我连声附和。Rothmar 先生却像个一连五次赢了“剪刀石头布”的孩子,得意又诡秘地笑,“姑娘们,红围巾才是我的个人标志!我有一百条一模一样的红围巾,一百条,哈哈哈!” 然后给我们看手机相片。红围巾,他的旗帜。每一张照,插一面闪闪小旗。怪人。不过一想,一个人活出这般魔性般的活力,已是丰功伟绩,有点固执怪癖的趣味,更可爱。
▲ 95岁,脸色比我们好,左边是我
谈到保养秘籍,Rothmar 先生一指迎天,说上帝是他最好的朋友,上帝说那儿暂无空位,他得排队候着。接着“迷信”的讲了个段子:那日收摊,我如往常走去停车场,突然间觉得不适,眼花腿软,Thomas 不在跟前,我只好一步一步慢慢蹭过去,五分钟的路走了一倍时间。终于摸到车,坐进去,又一个突然间,难受的感觉溜得无影无踪,就像上面开了我一个玩笑。说时,又朝上戳了戳,咧嘴顽皮地笑,白眉也随之抖。
“你摆摊多少年啦?”
“五十几年了,我可以演员做做,摊子摆摆。”
“为何这么爱摆摊?”
“如果有人来告诉我,嗨,Rothmar,十年前在你手里得的画,买的摆设,至今还在我家墙上挂着,客厅里摆着,至今还爱着。你说说,这是多好的感觉!——一个陌生人在我这找到了能伴随他很久的东西,这对我同样重要。所以,在我摊子上买的画,哪天要是不爱了,可以来退来换。我不靠摆摊度日为生,我是爱和人打交道,爱给人带去欢乐,人也给我带来欢乐,和有些客人还成了好朋友。”
闻所未闻,买了副画,看厌了还能退!
这个人世,他深爱着。最简单的情感往往最动人,如至清的、没被污染的活水,从一人身上流淌至另一人,再这样绵延下去。如果情感需要深思熟虑,需要算计得失,就不美了。这几句话,简短,浅白,会永伴我。
有人一入暮年,如风中残烛,有人即将拥抱百岁生日,却燃成一个温暖的火炬。再来五年就活够一个世纪,生活自理,脚步不蹒跚,眼神不混沌,汽车照样开,还有余力有热情献给暮年强劲的爱好:摆摊。九十五,这个金光灿灿的老黄金年华,万事不会更好也不会变坏,每一天的早晨被允许带着婴儿般的兴奋醒来,每一天按他的话都是新的,值得期待!
时间不早,下午五点该收摊了。同 Rothmar 先生拥抱告别,他像个老父亲亲了亲我们的脸颊。意外的是,他说,邀请你俩今年九月参加我的九十六岁生日宴,静候邀请函。
新闻曾报道,八十岁,获得骑士勋章的那年生日,他邀请了四百人参加生日聚会。他说:“我等了 80 年才团结了这么多朋友。我将光荣地佩戴这个勋章,并继续我的工作。”
回国前的周六,和友人在外用过早饭,顺道去 Flohschanze 市场看他。摊深人多,怕要找一会,没想一入即见,可占了个好位置,他依旧大衣礼帽,腰杆笔直,守着一大摊子。
瞧瞧他又拿了啥法宝:除了画,有几尊瓷器花瓶,一对青花瓷兮兮的大台灯,一只玻璃盖木匣里有几件小而精致的象牙雕刻。这两只台灯来自中国六十年代,他说。就在我心动间,它们落入一对年轻夫妇之手,往车后备箱一塞,瞬间无影。多少银子出的?答二百欧。
他一只旧皮夹拿出拿进,一看就是好皮子,老而弥坚。说是鳄鱼皮的,用了久久。顺顺指着正中一枚银徽问其来历,银徽顶上少了一翼,原来是老爷子的家族徽章,也叫族徽。"旧时用来界定身份、权威以及血统的家族徽章,是欧洲贵族与王室最常使用的身份标志之一,并在欧洲社会中代代相传" (此句来自网络) 。"如今没人在意这个了" 他一语带过,"只是我去英国,被叫做 Sir。"
助理 Thomas 忙完,清闲躺在羊毛毯椅上,低头摩挲膝上一只长毛白狗。这时才听 Rothmar 先生讲他的过往。Thomas 曾是一名瘾君子,在 Rothmar 先生的帮助下戒了毒,挥刀砍断与海洛因的恶缘,并把对恩人的感激化作一个诚恳之问:您需要一个忠诚的助理么?于是,Rothmar 先生的救助名单上少了一个迷失青年,多了一条坚实臂膀!
"曾经一度,戒毒成功后的青年就住在我家,那时我家像个青年旅馆,他们也像我的一群孩子。我一生未婚,没有孩子。他们在我眼皮底下生活,绝大部分就真的断了毒根,回归到原先的自己,回去了自己的家。"老先生平淡地说,"我只拒绝过一类人,就是戒毒后复吸的,我便不再染手。"听罢,我看向 Thomas。他显得那么健康,欢实,待人和气,竟也有过云里雾里的黑暗日子,也是命不该此,歧路上遇见了贵人,得以拨云见日。
聊及他写的那本书,《Vater,o Vater》,老先生取来,躬身刷刷一签名,赠予我。一翻才知,原来写给上帝的,我曾天真以为写的是他的生父,能透过此书探知他的家庭。
不多搅扰,我们暂别了这位先生,这个用他宝箱里的三件宝物:仁爱,友善,淡然,买通了上帝的人。
- END -
到底什么是爱情?
秦蓓蓓 | 我的父亲秦晖
爆火的张颂文也是文学青年,他写下一位在心里点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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