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糖不可兼得

成为数字游民，背包游历拉丁美洲，这个选择怎么样？如果你会因此被疫情困在墨西哥小镇、经历厄瓜多尔国民罢工带来的城市瘫痪，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这是本期节目嘉宾 Summer 的故事的一部分，2019 年，她和先生辞职奔赴拉美，本打算一年的房车旅行，因为疫情，迄今已在他乡漫游了 800 多天。而另一位嘉宾玉冰，也一直在体悟不太常规的选择背后，那些惊喜与困顿——当她把工作和生活搬进美丽乡村、带领更多瑜伽爱好者沿河静修时，应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团队带来的挑战也已经是常态。

左图为 Summer，右图为玉冰

当斜杠青年、数字游民、gap year 这样的概念不再只是概念，我们希望通过实践者亲历的视角，更好地回答这样两个问题：我们如何创造自己的「另一种选择」？以及，如果选择一直在路上，如何拥有一些确定性。她们的选择之中，又始终围绕着对「社区」这个古老而常新的概念的追寻。在一次次可能经历更多未知的旅途当中，寻找同道中人总能带来新鲜的乐趣。

疫情让许多地方成为了暂时遥不可及的目的地，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探索世界和内心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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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冰：巴厘岛的潜水行，

促成了我与瑜伽的故事

声东击西：先从玉冰的故事开始说起吧，玉冰你的背包旅行是怎么开始的，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以做「另一种选择」？

玉冰：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被放养的小孩，父母对我的学习成绩、考大学和工作都没有太多要求。他们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身体健康、生活快乐、做自己。所以我的家庭对我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决定有着很大影响。

其次是我一直很喜欢旅行，从高中开始就当背包客，大学的每个寒暑假也都会趁各种机会往各种地方跑。无论是参加学校夏令营，做学校的项目，或者是找一些组织——比如像通过 AIESEC 这样的组织去到国外。这些都影响了我如今的生活方式。

我目前在杭州做一个瑜伽进修的平台，叫 YOGAGO 瑜伽行。做这件事情跟我 2017 年在巴厘岛的一段经历有关。当年去巴厘岛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学自由潜水。但当时我想着说去巴厘岛，不能只消费没有收入，所以我就结合自己曾经做旅游编辑的特长，设计了一个七天六晚的行程，发布在自己的公众号上，然后就有一些朋友来参与。

带朋友们在巴厘岛的时候，我们没有去一些知名景点，而是去了当地的瑜伽馆练瑜伽，然后带他们去潜水，在寺庙吃非常 local 的食物，他们玩得特别开心。所以我突然觉得这种跟自然相关、又有主题的小团体旅行方式蛮受大家欢迎的。

玉冰在小红书上分享的巴厘岛瑜伽行

同一年的下半年，我又去印度参加了悉瓦南达传统瑜伽的教师培训，从更源头的层面了解并学习瑜伽这种生活方式。在印度的时候，我就想要把瑜伽跟旅行做结合。回到杭州之后，我就找到了我原来的母公司，把我自己的想法和老板阐述，然后就有了现在的 YOGAGO 瑜伽行。

声东击西：所以可以说是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工作做了充分结合。

玉冰：可以这么说，但其实我觉得爱好的比重更多。旅行不仅仅只是看风景，我也是在十多年的背包旅行之后，才慢慢地从纯粹看风景和体验风土人情，转变到在了解当地的风俗文化和与当地人交流的过程中，重新认识自己，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地认识到旅行更深的价值是探索我们的内在。

声东击西：在你的同龄人或者说周围的人群当中，有没有觉得自己是比较不一样的？

玉冰：2017 年我刚从巴厘岛回来，那时候去参加了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新郎一一介绍参加婚礼的来宾，比如他会介绍说这位是在纽约当律师的高材生，这位是研究人力资源的女博士，另外一位从事海洋科学方面的研究工作马上要读博了。

但当介绍到我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一下说，这是一位神奇的女同学，我也不知道怎么介绍，你让她自己介绍吧。虽然我自己觉得我没有很特别，但是从我身边朋友的反馈来看，的确比较难用特定的一些标签来介绍我。

声东击西：长时间一个人工作的过程中有沮丧感吗，会不会有「自己同学们的生活也挺不错的，我是不是当初应该像他们一样」这样的想法？

玉冰：我其实一直觉得同学们的生活挺不错的，但并没有觉得我要像他们那样。

看上去我是一个人孤独地做项目，但实际上我需要跟很多合作品牌、合作导师，还有我们母公司旗下的旅行项目打交道。这些小组的同事也是我的同事，所以我现在很乐意去办公室。

像我做瑜伽进修，有时候也会把颂钵带到办公室，给大家敲一敲，让大家放松一下。所以我其实挺享受这种看上去像一个人，事实上身边有很多伙伴的状态的。

声东击西：最近你是从杭州搬到了山里，这样的改变你是如何考虑的？有考虑过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发展方向吗？

玉冰：确实经历了深思熟虑，这甚至可以追溯到我 17 岁的想法。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了一封信（笑）。我当时写的是十年后，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空气清新、自然环境优美的庄园里。庄园里的家人朋友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大家活得健康快乐。听上去好像有点理想化，但事实上这也是我心里最深的一个梦想。

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生活在一个被自然环绕的环境中，虽然杭州的自然环境也很好，但本质上还是城市的生活频率和节奏，跟乡村还是很不一样的。去年夏天，我内心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让我回想起 17 岁的时候自己写下的文字，仿佛听到乡村和土地的召唤。然后我就开始寻找很多不同的乡村。

实际上我的选择也挺多，因为做瑜伽进修，我们有非常多的合作机构和老师，他们已经生活在乡村，并且也曾邀请过我（去他们那里）。但我还是想找一个离杭州近的地方，这样能够偶尔回来城市见见朋友、处理工作，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居住在乡村。

最后我选择了莫干山，相对来讲，它离杭州比较近，往来也比较方便。今年 5 月份去到莫干山之后，我找到了曾经合作过比较熟悉的民宿品牌，叫原舍。了解到这家机构发生的一些变化之后，我发现我有机会住在这里，我提出的需求对方也欣然接受了，于是我就很自然地就搬到了这里。

Summer：

正在厄瓜多尔旅历的「游牧夫妻」   

声东击西：另一位嘉宾 Summer 现在是数字游民的一员，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现在的生活和选择的？

Summer：我先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Summer，有一个自媒体账号叫「游牧夫妻」。我和我的先生是在 2019 年 10 月份的时候双双辞职，开始了原计划只有一年的房车自驾拉美的行程。

差不多半年后，也就是 2020 年 3 月份，我们在墨西哥的时候遭遇疫情，于是就慢慢开始了类似于「游牧」的生活方式。现在房车已经被卖掉了，因为疫情导致很多边境关闭，开房车很不方便，我们现在是背包旅居的状态。

我们是在疫情期间逐渐变成数字游民的，可以说我们是其中的一员，但是除了线上的工作，我们的生活中还有很多其它部分。我们特别乐意去住不同的社区，也特别乐意体验各种线下活动，跟本地人建立一些联结。

在过去三年的行程中，我们走过了六七个国家，比如墨西哥、危地马拉；中间还去了一趟美国，拜访了一位做农场的朋友；然后就开始了南美之行，游历秘鲁、阿根廷之后，现在正在厄瓜多尔。

声东击西：刚刚你提到疫情，所以「数字游民」对当时的你们来说是主动的选择还是被动的改变？

Summer：其实有 70% 是我们主动的选择，另外 30% 是外部推动。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放下大城市的生活，我们其实是没有机会踏出那一步、成为数字游民的。

旅行最初我们也有很多畅想，包括我们决定做自媒体——这方面我们两个人都是零基础，出发前买了很多设备，不停地去看各种视频，学习剪辑和拍摄。一方面，我们想要记录下这样一段非常特别的人生，同时也希望通过它给我们带来一些可持续的收入，以帮助我们维持这种新的生活方式。

最开始我们是纯粹的自驾旅行，遭遇疫情的时候，我们被困在了墨西哥最贫穷的一个小城。身处一个语言和文化都完全不通的地方，而且又是在一个所谓的最贫穷之地，当时其实有些紧张，但没有想过要回去。

我们想的反而是要如何好好利用这段时间，获得一些收入。因为我们还是抱有期待，觉得疫情可能半年就会过去，半年之后我们又可以开始旅行了。所以在隔离的这段时间，我们开始寻找线上的工作机会。我先生是一名设计师，所以他开始去接单和洽谈，包括需要克服时差等各种问题。

我自己之前的工作是市场营销咨询师，比较注重线下沟通。后来我也开始撰稿、摸索资源和平台，之后也接到了一些杂志的写作邀请。

猴子与糖的故事

声东击西：听上去你讲的一切都比较顺利，但过程中肯定还是面临很多挑战。没有固定工作，心里会慌张吗？

Summer：很多人都会来问我们如何成为数字游民，很多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你要有足够的储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出来旅行之前，我们准备了一整年的旅行经费，即便一整年时间不工作我们也可以活下去。

因为疫情，我们的自媒体也断更了好几个月时间。我们突然发现，不旅行了，我们要拍什么呢？频道要怎么做？那个时刻就激发了我们去思考内容的下一步。我们其实不想做旅行博主，更想做生活方式的分享。在那之后，我们也改变了内容制作计划。当时我们还做了一个视频，讲疫情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危机，但同时也是一个全新的契机。

声东击西：相信你们一路上也遇到了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同路人，有没有哪些让你们印象非常深刻的？

Summer：我们最近做了一期游牧生活的采访，对象是一对情侣 Eric 和 Yuko，男生在香港长大，女生来自日本。说起来我们其实特别有缘分，之前我们两对情侣在墨西哥南部的房车营地里一起隔离了半年。

采访合影

（左边为 Summer 和小丁，右边为Eric和Yuko）

那时候疫情比较严重，几乎就只有我们四个人住在房车营地里面，那时候我们就彼此鼓励、彼此见证。后来他们开始写自己的博客，制作个人网站。

在厄瓜多尔再次遇见的时候，他跟我们说自己的博客能够带来每月 1000 多美金的被动收入——他们会在博客上介绍房车改装等知识性的内容。

声东击西：「数字游民」对你来说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生命状态，这种生活方式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Summer：我觉得重点是获得地理和时间层面的自由。当你有了这样的自由之后，你可以选择在一个地方住着，或者每年去一个地方度假，而且选择的自由度非常大。远程办公越来越成为一种趋势，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数字游民群体的壮大。

我们一路上遇到的数字游民群体是非常多样化的。除了数字游民，我们也遇到了很多线下游牧的群体，拉美地区尤其多。比如我们遇到的一对情侣，他们来自美国，也是开房车的，他们是通过 fire spinning （火流动艺术）这种线下表演的方式来获得收入。

玉冰：其实我们刚才讲到，可不可以既上班又当数字游民，我觉得这个可能有点难。

我想起丹津·巴默（丹津·巴默是一位英国人，曾经在一个学洞中静默修行 12 年，现在是一个 70 多岁的僧人）讲过一个故事：在东南亚一带有一种抓猴子的方式，捕猴子的人会放一些糖在树洞里，猴子闻到了糖的味道，它就想去抓这个糖。但当它把手放进去，抓住糖的时候，发现自己拿不出来，因为这个洞就那么大，抓住糖的时候手就变成一个拳头，手就拿不出来了，然后抓猴子的人就可以把这只猴子抓住。事实上这只猴子把糖放开，是可以获得自由的。

我觉得很多安稳的生活状态，或者说有着固定收入的上班状态，它就像故事里被抓着的糖。如果我们放下糖，会获得更多的自由。所以我觉得自由和糖很难兼得。人生的另一种选择，毕竟还是一种选择，前提是自己要想清楚到底是想要自由，还是想要糖。

什么是共识社区？

彼此联结、共同生活

声东击西：基于共同的兴趣，或者说性情相投的人生活在一起，能够慢慢建立起稳定、可持续的社区感。Summer 在过去的 800 多天里也在不少社区中生活过，你自己对社区这个概念的理解是怎样的？

Summer：回顾我们近三年的旅程，其实就是在广泛意义上的不同社区里穿梭。

我觉得社区可以分为两部分来讲，第一部分是物理上的社区；在前两年，我们去到过很多不同的社区，比如危地马拉火山湖边的社区，还有秘鲁一个非常灵性的社区，包括我们现在在厄瓜多尔的这个生态型共识社区。

在城市生活的时候，更多是跟不太熟悉的邻居一起生活在公寓或楼房里，很多社交活动的开展是围绕工作进行的，这样的方式目的导向性比较强，生活感会比较弱。但因为我们是一种游牧的生活状态，开房车也是一个流动的过程。我们通过软件寻找安全的营地，在路上遇到同样经历的人，也会彼此共享信息。

我们也住过麦德林和布伊诺斯艾利斯这样的大城市，这些城市有着非常浓厚的数字游民氛围。你可以看到这里有非常多共享办公空间或是共享居住空间，也有各种数字游民信息的 Facebook 小组，每周都会有活动，大家一起工作或者是语言交换，或者只是在周五之后一起喝点东西。

但是在所有的社区中，我还是觉得最开始接触的几个线下社区带给我的「颠覆性」感最强。比如我目前所在的这个社区，它已经存在十年了，位于一个非常大而且非常安静的山谷里，旁边有一条河流，都算是我们社区的领地。而且你至少要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大路上看到其他人。

厄瓜多尔生态共识社区

因为这是一个生态社区，所以这里也有很多农场。我们 80% 的食物都是自己生产的，这里大概有 6 个常驻家庭，并且已经住了有 5 年以上的时间。除此以外，也会有像我们这样短期居住的人。

另外这里也会有志愿者项目，每个星期工作大约 20 个小时（每天 4 个小时）就可以换取食宿。这里也没有所谓的「主人」或者创始人，而是采取平行化的管理方式。社区里的每位常驻民都会负责不同的项目，每周也会固定开会。

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是之前在危地马拉居住过的一个社区，它是以瑜伽和艺术为主题。因为创始人很喜欢音乐、写作、瑜伽和印度唱颂。

为什么说这些生活体验对我来说是很颠覆性的，是因为当初我们想拥有一种非常简单的快乐，以及跟自然相处的一种生活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希望也能有持续的收入——并不是放弃所有对物质的追求。我们当初的选择就是放下当时拥有的一切，然后去探索另一种可能。

声东击西：讲到国际社区的形态，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这种社区是没有办法做很强的规划，而是需要长时间的耐心经营，而且这种经营的目的性不一定非常强烈，但需要不断地进行调整，好让它呈现一种非常有机的状态。

玉冰：刚才 Summer 讲到的这些社区都是比较小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必要的条件。

因为一旦组织庞大了，各种繁琐的事情就会变多，所以我对社区的理解是首先它是一个小规模的，生活化气息比较浓的组织。比如前几年民宿特别多，大家希望能够跟民宿主有交流，但现在商业化的民宿项目做起来了，这种交流就会少很多。

可能听起来有点玄，但我一直相信浩大宇宙中一定是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或者是一种生命支流的力量在推动很多事情的发生。你去到一个地方，遇到一群人，无论是生活在一起，还是短暂地度过一段旅程，它都是一种同频的连接。这或许就是社区感，而且这种更加广阔和长久的社区感也不仅仅局限在物理层面。

国内有一个叫「南部生活」的社区，主理人曾在欧洲探访了许多当地有 50 多年的共识社区。所谓共识社区，就是它们有一个相同的理念，可能就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长期生活在一起。这位主理人在福建也有做类似的社区探索，同样也是小规模的。

Summer：据我所知，欧洲有比较大的共识社区，最多的有 100 多户。但它其实就是大家聚在一起，每个人一小块地皮，然后你会有自己居住的房子，然后也会有社区的共同会议。

社区的存在就是回归到人生活的模式，回归到人与人的关系，回归到人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它的目的不是像房地产一样去建很多房子，它更像是一种自然生长的状态，可大可小，并且提供了一种多样性的存在。

回归到人与人的关系，这就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幸福感。在共识社区，大家有相同的理念，彼此能更好地获得高质量的关系，这是一种很轻盈和自在的关系。

社区这个概念非常宽泛，它可以是每个人基于自己的兴趣或者经验建立起来的。因为我不想听到节目的朋友觉得这样的社区好像一定要住在山里，听上去跟自己的生活也离得很远，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如果把社区的概念定义得再宽泛一点，社区就是我们身边关系的构建，尤其是同好关系的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