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顶流偶像“塌房”:可控的“皮套”,不可控的人
▲ 2021年11月2日,虚拟偶像团体A-SOUL成员珈乐的生日会直播。 (视频截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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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拟直播圈,中之人的样貌、个人信息是一个秘密。“开盒”如中之人的社交账户曝光是大忌,一方面,虚拟偶像的完美人设可能因此“塌房”,另一方面,中之人可能会遭受网络暴力。
虚拟偶像团体A-SOUL的五位女孩在直播过程中,慢慢脱离了一开始的设定,比如珈乐会不经意跷起二郎腿。“我们喜欢的就是这样有血有肉的人,你给我设定一个东西,那我为什么不去看动画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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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11日,亚璃子观看了虚拟偶像团体A-SOUL的直播,就在前一天,团体成员之一珈乐宣布“休眠”。在虚拟偶像圈中,偶像“休眠”与真人偶像中的“退团”相对应。
那天的直播里,一位成员哭了,说大家不会来看她的生日会。另一位成员则提到,“家?我的家在哪里?”亚璃子一开始深受感动,后来发现“可能这场直播只是(公司的)一个策略”。他提到了“割裂感”这个词。
成立于2021年、在多个平台总共拥有两百多万粉丝的A-SOUL是中国目前排名头部的虚拟偶像团体。宣布“休眠”当天,疑似珈乐“中之人”的网易云动态在网上流传,发布的内容涉及工作期间工资待遇低、生活条件简陋、直播与训练强度大、被动态捕捉设备划伤未受公司重视等情况。中之人源于日语,字面意思是“里面的人”,在圈内则指于屏幕后操纵虚拟偶像直播的真人。
一时间,许多A-SOUL粉丝自发组织针对团体运营方的抗议活动,在虚拟直播圈甚至公共舆论场,都引起讨论。5月14日,A-SOUL官方账号回应,珈乐“休眠”后团队4位成员的收入为“固定收入+奖金+直播(B站和抖音)总流水10%”,同时“不存在霸凌、压榨的情况”。5月17日,浙江省杭州市滨江区人力社保局对事件进行调查后亦回应,“未发现涉事企业存在克扣工资和强迫签订劳动合同的情况。”
但这样的回应并不能安抚部分粉丝的情绪,他们决定“脱粉”。“我喜欢这个团体的点在于她们的真情实感,但我发现都是假的,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一位A-SOUL的粉丝告诉南方周末,五位虚拟偶像表露出的真性情是最吸引他的地方,但珈乐退团风波后,他发现“真情实感”是一个伪命题,中之人只是扮演虚拟人的设定,直播内容也是由公司安排好的。
数位虚拟偶像的粉丝向南方周末表示,虚拟偶像之所以吸引人,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不会“塌房”,是趋近完美的“人”。但此次纷争让他们看到了虚拟偶像背后趋利的那一面,永不“塌房”的虚拟偶像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预想。
“现在已经没有我们可以相信的东西了”,亚璃子觉得自己对团队的企划和成员都失去了信任。
“皮套”与“中之人”
除了A-SOUL这样的虚拟偶像团体,B站上,还有更多自己“用爱发电”的虚拟主播,这群人共同构成了虚拟直播圈的基本生态。
5月20日,乐多在B站进行了第一场个人直播。直播从傍晚7点开始,他早早就坐在电脑前检查设备和软件。为了这场“首秀”,乐多准备了半年多。他约了画师和建模师做出虚拟人物,这花费了一个月。而后,他又了解了行业相关动态、学习直播所用软件。半个月前,他先写了一份直播框架的文档,再按照这个框架寻找图片和视频素材,上传网站制作了自己的直播场景。
“有两名观众完完整整看完了我的整场直播,没有离开!”乐多向南方周末复盘了自己的第一场直播。
直播间里,虚拟主播需要不断与粉丝互动。“展示才艺、调节气氛、主动抛话题等等。”在乐多的直播里,他会回应粉丝的每一条弹幕,若没有弹幕,他便会主动抛出话题,引导大家讨论。跟真人主播相似,不让直播间“冷”下来,是虚拟主播的基本修炼。
在B站“虚拟UP主”分区下,不乏乐多这样新晋的个人势虚拟主播。虚拟直播圈又叫V圈,虚拟主播被称为VTuber。按照V圈的主流说法,VTuber依据运营主体可分为企业势、社团势和个人势三类。企业势如A-SOUL,中之人与公司签约,虚拟形象和账号由公司负责运营,一切活动遵循公司安排;社团势大多为非商业性质,由一个社长管理,虚拟形象和账号可以用自己的,也可以用社团提供的,缔结较为松散,但对成员有直播时长的要求;就个人势而言,只要拥有一个虚拟形象,每个人都可以注册成为个人势主播。
换言之,无论哪种性质的虚拟主播,首先要拥有虚拟形象,这个虚拟形象也被圈内人称为皮套。而隐于皮套后方进行直播的真人,被称为“中之人”。
乐多的皮套是2D效果的,他先是找了一位画师为他做人物立绘,即静态的角色图,“我借用了他的双手,画出了我心中的想象。”绘画完成后,他又找了另一个建模师为它建模,建模后,角色便可以“动”起来。这总共花费了上千元。
乐多告诉南方周末,3000元是目前做一个2D虚拟形象的常见价格,但也有不用花钱的。光月在一款免费3D虚拟直播软件上进行“捏脸”,创建了属于自己的虚拟形象。“我是神,你要找我许愿,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光月介绍自己虚拟形象的人设。
光月在直播前,只需要一个摄像头,通过B站与第三方软件推流,虚拟形象就会出现在屏幕上。直播间有粉丝进来的话,光月会与他们聊天,没有人则自己打游戏或写东西,打游戏时,画面主要显示游戏录屏画面,虚拟形象则会出现在画面的一角,光月的表情可以被摄像头实时捕捉到,但这种捕捉并不是很灵敏。
早在2015年,纪智辉与合伙人从电影《阿凡达》中获得灵感,成立虚拟技术服务公司世优科技。在他们早年与电视台的合作中,就出现了用中之人驱动虚拟卡通形象的技术使用方式。通过动态捕捉,将中之人的表情、动作传递到屏幕前,让虚拟角色“活”起来。随着2021年“元宇宙”概念爆火,企业和个人都看到了虚拟形象的发展前景。
来自深圳的虚拟技术服务团队负责人表哥向南方周末介绍,他们的团队共有七八人,核心服务在研发板块,为企业打造虚拟形象,同时开发了面向C端的虚拟主播软件,用户可以自行在软件上“捏脸”,打造自己的虚拟人形象。
表哥的团队从游戏开发转型而来,他称虚拟直播为“游戏的遗产”,“以前做游戏用到的技术方案与这个领域是相近的,只是以前游戏人物的形象没有那么精细,现在我们更注重角色的表现力,单独把精细度做得更高。”
2021年10月31日,虚拟人柳夜熙在抖音发布了第一条短视频,一夜间涨粉百万。据表哥描述,柳夜熙的制作方式是影视剧级别的制作,周期很长,“属于高配玩家才能玩得起”。除了互联网公司与各大娱乐公司纷纷下场,传统的制造业也参与到虚拟主播的打造上来。据表哥介绍,团队服务的客户里就有不少传统的制造企业,应用场景更多倾向于直播带货。
纪智辉告诉南方周末,虚拟人产业大致分为上、中、下游三块。动捕服、语音技术提供商等是上游服务商,虚拟技术实现厂商偏向中游,下游则是各大需要虚拟人的企业,而具体要将虚拟人打造为企业IP、直播带货或是企业吉祥物等,都根据企业的需求而定,背后的技术大同小异。
目前,虚拟偶像、虚拟主播、虚拟吉祥物等都可统称为虚拟人。让这些虚拟人动起来,可通过AI驱动或动态捕捉技术。A-SOUL团队五位唱跳俱佳的虚拟偶像背后,就是通过动捕技术,由真人实时驱动虚拟形象实现。
“这些虚拟形象背后可以有中之人,也可以没有中之人,但目前主流的技术使用方式是由中之人驱动。”纪智辉介绍。
乐多的直播设备。 (受访者供图/图)
“长时间扮演一个角色是不现实的”
做了几单虚拟形象绘制后,言和认为自己也能做主播。2022年4月,她加入了一个虚拟主播社团,社长提供皮套、账号和一些运营支持,由她来运营虚拟人“伊德亚”,它的人设是品德优良的神使。
一般而言,每个虚拟形象都有人设,即人物设定,而这个人设一定是与皮套的外形相符合的,不能有违和感。但很多人渐渐发现,皮套可以设计,人却是不可控的,长时间的直播中,中之人的性格也会慢慢显现,甚至脱离人设。名为“铁罐”的A-SOUL粉丝向南方周末回忆,珈乐在出道初期,角色定位是比较酷、硬朗的,但后面“她慢慢就越来越像她自己了,变成了萌妹的感觉”。
言和自己运营账号不到两个月,也打算主动毕业了。她认为自己的性格跟虚拟角色的人设相去甚远,“我嘴碎,没有伊德亚那样完美的品德。”主动“毕业”后,“伊德亚”账号会被社团回收,社长再去招募适合这个角色的中之人。言和如今在画自己的皮套,她的新皮套角色设定是一串数据,这是个无性别的人,从未来世界穿越到现在。在新皮套下,她觉得自己行动会更轻松自如。
在虚拟直播圈,中之人的样貌、个人信息是一个秘密,“开盒”指中之人的个人信息泄露,如个人的社交账户曝光,甚至被人肉搜索。“开盒”是虚拟直播中的大忌,一方面,虚拟偶像的完美人设可能因此“塌房”,另一方面,背后的中之人可能会遭受网络暴力。
A-SOUL团队的五位成员都遭遇到了“开盒”。“只要上网一查,就能找到她们的信息。”一位粉丝告诉南方周末。
2020年年底,主播小N主动“开盒”,发出自己露脸视频。作为个人势的虚拟主播,小N在B站拥有5.8万粉丝,处于中上游水平,“个人势主播的天花板大概在几十万粉丝,月流水3万到4万元吧。”他告诉南方周末。
小N是较早入驻B站的虚拟主播之一。2017年底,他还在读高中,刷到虚拟主播的视频后,被新鲜感包围,自己也开播了,“我当时是这个圈里第二个男虚拟主播,在我前面的男生只有一个人。”主动“开盒”,是他觉得个人势主播发展到了天花板,自己应该去尝试别的方向。
“开盒”后,小N的直播显得更自在。“想播什么就播什么,如果梳了头洗了澡换了新衣服,神清气爽的,那我就直接播真人。”他拥有五个皮套,三个2D、两个3D,都是找朋友做的。如今,他可以切换多个虚拟形象开播,主要直播内容为打游戏与闲聊。
5月20日的直播首秀里,乐多唱了五首歌,聊了自己的身份、未来的规划,还展示了自己的“灵魂画功”。遇到粉丝在弹幕留言,便回答他们的问题。他没有给自己的虚拟形象定一个人设,在他看来,人设都是会崩塌的,他无法长时间扮演这样的角色,“我原本的性格就挺能带来欢乐的,不需要额外的人设”。
根据粉丝介绍,A-SOUL的五位女孩在直播过程中,也慢慢脱离了一开始的设定。比如跷二郎腿在女团中是不被允许的,但珈乐总是在直播时跷一下腿然后又放下,粉丝猜测是中之人在录制现场收到工作人员提醒。
“我们喜欢的就是这样有血有肉的人,你给我设定一个东西,那我为什么不去看动画片呢?”铁罐向南方周末说道。在一些粉丝看来,长时间扮演一个角色是不现实的,“不仅刻意,还有点尬”,中之人在不断互动和磨合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更接近普通人的那一面,才是更吸引粉丝的地方。
“行业成熟了,才更关注人”
2021年初,有一家大的MCN公司找到小N,公司希望成立社团试水,让小N担任社长。第一个月,他们给了小N一万多元,让小N招募虚拟主播,一切由小N运营。小N找到自己五位一直在做虚拟主播的朋友,让他们用自己已有的虚拟直播账号,加入到社团中来。
第一期主播的薪资为1500元底薪+直播打赏抽成。小N向南方周末介绍,社团第一期运营不算规范,工资也比较低,是用来“试水”的。他有不少在企业势当虚拟主播的朋友,薪资多为2000到3000底薪加10%到30%的直播收入抽成。根据B站相关规定,所有直播得到的收入,平台需要和主播五五分。
在社团中,小N拿走总收入的5%,中之人拿45%。小N介绍,虚拟主播主要的收入来源于舰长和打赏。在B站观看直播时,画面右下方有一个“立即上船”的选项,类似于成为该主播的VIP会员,“上船”后,粉丝可以获得勋章、弹幕等特权,该制度主要是为了帮助喜欢的主播获得收益。
“上船”的头衔从低到高分别为舰长、提督、总督。其中舰长198元/月,连续包月138元/月,提督1998元/月,价格最高的总督则是19998元/月。2021年11月2日,在当时尚未“休眠”的A-SOUL成员珈乐的生日会上,粉丝共购买了10940个舰长,即使不算其他礼物,这场生日会的总流水也超过138万元。在与平台五五分后,团队至少能拿到69万元的收入。
如果按照珈乐“休眠”后公司公开说法,中之人能在这场直播中拿到总流水的10%,即至少13.8万元。但当时的实际分配方案,公司并未透露。
除了平台分成,对于公司运营的账号,还需考虑虚拟主播的技术成本、运营成本、人力成本三个部分。
技术方面,目前虚拟技术提供商面向的大多是B端客户,打造一个皮套和技术方案的人力成本高、时间长,整个团队做一个虚拟人要花一两个月。在表哥看来,珈乐退团事件反映出的是行业基础设施不完善、发展不成熟,在研发成本高的情况下,主要的力量都投入在前期,以至于会让粉丝觉得企业不重视中之人。
“但是事件被这么多人关注,大家认为虚拟人有灵魂了,去为ta发声,这算是行业里的一件好事。”表哥说。
纪智辉称,从技术来说,服务商会为企业提供多种方案,从不同精细度的皮套到不同的驱动技术,价格都不同,无法一概而论,丰俭由人。但总体而言,技术成本是相对可控的,“占到总成本的30%到50%”。
在他看来,运营引流等成本才是“大头”,这部分的成本是不可控的。“中之人的薪资是基于多个方面综合考量的,主要从平衡整体经营出发。”他不认为中之人目前在行业中的待遇低。
纪智辉认为,珈乐退团事件里,最核心的矛盾在于中之人、粉丝与企业在定位与认识上出现分歧。据他介绍,运营一个虚拟偶像不仅需要技术成本,考虑整体的商业模式,还有给中之人请老师进行训练等等,“其实投入产出比的风险也蛮高的”。
“如果这个行业已经很成熟了,大家更关注的才是背后的人。”纪智辉向南方周末说道。
虚拟主播:“强者不会睡”
据艾媒咨询发布的《2022年中国虚拟人行业发展研究报告》,2021年,虚拟偶像带动的整体市场规模和核心市场规模分别为1074.9亿元和62.2亿元,预计2022年将分别达到1866.1亿元和120.8亿元,多主体都涌进虚拟直播行业。
表哥了解,目前市面上至少有七八个面向C端的虚拟直播软件,未来可能会更多。“不过,目前大家的方向都不太一样,有的做2D,有的做3D,有的重点是动态方案,有的更多聚焦直播间控制,这也是一件好事,相当于大家差异化竞争了。”
“从用户的角度来讲,现在的95后跟00后,未来就是整个市场的消费主流群体。”在纪智辉看来,虚拟偶像能够贴近这个群体的用户偏好。加之技术在不断发展,从上游到下游,会有越来越多主体参与到虚拟人的赛道中来。
但作为个人势主播的小N却不那么乐观。在没有直播公会引流和宣传的情况下,他们更依赖自然流量,即使内容精美,也难以达到企业势虚拟主播的流量。
据A-SOUL官方团队发布的日程表,一周里,虚拟偶像背后的“中之人”只有一天休息日。直播主要安排在晚上,白天则排满了不同的活动,包括声乐训练、舞蹈训练、视频拍摄等。小N说,这样的训练强度是远超寻常的。小N现在的直播内容偏日常,即边打游戏边聊天,或是纯聊天,而虚拟偶像团体的直播则是更高强度的歌舞表演。
目前小N有两台电脑,三四个屏幕箱,一套动捕服,加上其他设备与五个虚拟形象的皮套,总花销在十多万,直播的收益无法覆盖成本,但他称自己是兴趣使然。在当虚拟主播前期,他形容自己“非常难受”:“每天都面对着屏幕,整个人很浮躁,直播累得要死,直播完了还要做视频上传,但是实际上没那么多人来看,你会觉得很沮丧,觉得不如别人。”
他向南方周末介绍,在没有粉丝量的情况下,做直播是最累的,他调侃自己“就是在沮丧和无尽的沮丧中反复横跳”。
小N明确表示,他不会与企业签约,“签了公司之后,所有东西都不是自己的,没有属于自己的那种快乐。”小N身边有许多做虚拟主播的朋友,包括个人势和企业势的,在他的观察中,企业势的朋友更倾向抱怨工作。
虽然小N经营自己的账号相当自由,但他几乎把所有休息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直播中,他的B站主页上的个人介绍写着“直播时间早九-晚六,晚九-凌晨,强者不会睡,言出必行”。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前一天,小N通宵直播到早上6点,“因为有老板给我续了四个舰长,我总得陪人家玩一下吧。”
(应受访者要求,亚璃子、铁罐、乐多、言和、小N、表哥为化名或网络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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