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究竟需要怎样的BGM：汉斯·季默与《星际穿越》

管风琴是《星际穿越》配乐的主推动力。汉斯·季默选用了一种脱离了浪漫派管弦乐音色仍能表现宏大的方式。

那么，为什么是管风琴？

自《星际穿越》（Interstellar）上映已过去了八年时间。很多时候，我还是有这部科幻电影才上映不久的错觉。这种错觉笃定与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缜密、烧脑与强烈的戏剧冲突有关。《星际穿越》虽没有让诺兰在来年的奥斯卡奖上斩获最佳导演（甚至连提名也没有），全球7亿美金的票房也算不上他第一梯队的爆款作品，但《星际穿越》之于科幻电影的意义，显然无法以奖项与票房这样简单而传统的方式来衡量。

老实说，这是一部让我耳朵隆隆作响的电影，直到八年后想起这部电影仍是如此。从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太空歌剧”《2001：太空漫游》开始，宏大浪漫的交响配乐已成为科幻大片的标配。而约翰·威廉姆斯为《星球大战》系列创作的配乐，也助推了风潮。这当然是非常舒适正确的选择——正确到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点点疲劳。

在《星际穿越》中，汉斯·季默选用了另外的方式，一种脱离了浪漫派管弦乐音色仍能表现宏大的方式。我想，汉斯·季默很好地回答了“宇宙究竟需要怎样的BGM（背景音乐）”这个问题。因为，关于经典的书写，永远不会只有一种。

（插图：范薇）

回溯来看，这部电影的配乐初衷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诺兰与汉斯·季默的做法非常不“科幻大片”。季默直言自己是在不知道电影具体情况的前提下进行创作的，他甚至以为这是一部涉及父亲与儿子之间关系的电影——后来才知道虽有克制的父子情，但还是一部以硬核科幻为外衣，包裹着父女情（库珀与墨菲）的剧情电影。但不管是父子还是父女情，汉斯·季默在灵感捕捉阶段就牢牢抓住了亲情这个内涵。

甩脱了科幻大片负担的季默，在一开始就具有高度的创作自由，使《星际穿越》配乐贯穿了简约主义的原则。结合花絮来看，音乐的雏形很好地保留在了全片最重要的一段配乐“Cornfield Chase”中。这一主题包括两个部分：在管风琴上重复的两音动机，以及在此基础上和声层次的丰富。如果单拎出这个主题会觉得过于简单，但如果你是经历过《盗梦空间》BGM的老听众，自然知道这是季默屡试不爽的妙招。

几乎我最喜欢的片段，都有“Cornfield Chase”里音乐主题的影子。所以我更喜欢称它为“亲情”主题。

比如全片第6分钟，是航天飞行员的男主库珀开着皮卡，载着女儿墨菲与儿子汤姆追逐无人机的段落。请注意，这个从追逐到捕获无人机的场景非常重要，下面还会提起。可能有观众会觉得这处是诺兰的“闲笔”，何苦花这么长时间追什么无人机呢？实则不然，这是全片难得聚齐“一家人”共同行动的段落，在电影结构上是绝不能忽视的一环。而这段追逐戏的BGM，正是在管风琴上不断奔跑的“Cornfield Chase”。

全片的泪目片段，仍有“亲情”音乐主题的加持。来到电影中段，在米勒星经历了引力时间膨胀（一小时相当于地球的七年）的库珀，重新坐下来观看儿子与女儿留下的一段段视讯，在稍纵即逝的秒针里，感受23年流淌于儿子和女儿身上的时光刻痕与种种磨难。于是，饰演库珀的马修·麦康奈与饰演儿子的卡西·阿弗莱克开始了隔着屏幕的影帝飙戏（两人都先后拿到奥斯卡影帝），正是在这样的泪目时刻，伴随着“S.T.A.Y”的响起，亲情主题再次以管风琴简简单单的两音重复动机呈现。

与“Cornfield Chase”相比，汉斯·季默有意识地弱化了律动感，让整个主题的旋律显得更清晰、更彻底，纯粹地成为了库珀与孩子太空相望的背景板。这个从五度音程（A-E）开始的主题，一次次朝四度、三度与二度靠近，就像男主库珀一次次想要拉回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但每次又都在制高点后回归原位，不得不面对现实境况。这种亲情的拉扯，伴随着库珀对儿子长大成人的欢心与亲人离散的惆怅，可以说将BGM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但有一点很奇怪，在墨菲接入视讯的时候，“亲情”主题倏然停止，难道是因为库珀与女儿之间的情感不够浓烈、揪心吗？

当然不是。答案在影片结尾揭晓。当经历了星际穿越、理论年龄已高达124岁的男主库珀与垂垂老矣的女儿重逢时，“S.T.A.Y”里的亲情主题再度响起。在经历了一系列人类命运的生死存亡后，亲情主题以管风琴敦敦实实的音色做着情感的打底。你可以说这段音乐是如此简单，但大概最顶级、煽情的配乐也不过如此，因为它包裹着朴素倔强的人类情感。

《星际穿越》描述探险者穿越“虫洞”进行太空冒险的故事，由物理学巨擘、2017年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基普·索恩（Kip Stephen Thorne）担任科学顾问。纪录片《〈星际穿越〉中的科学》（The Science of Interstellar）和索恩撰写的同名图书能帮助意犹未尽的观众一探究竟。

除了“亲情”主题，“坚持”主题同样贯彻了汉斯·季默的简约法则。说到这里，需要让我们把目光重新聚回捕获无人机的场景。当库珀握着女儿的手教她操控无人机时，这一主题借由“Flying Drone”首次在电影中响起。此后，在库珀被布兰德教授带着参观NASA基地时，这一主题在著名的“Day One”中得到了更丰富的呈现。

它初听时与“亲情”主题很像，仍保持了五度框架和某种无法脱离的悲伤情绪，但音程的上下迂回产生了更强烈的命运拼搏感，我们在音响中有明显的预感，期待着它最终攀登上五度的高峰，完成近乎不可能的命运逆转。正因如此，这一主题多出现在电影中更具戏剧冲突与张力的场景，尤其是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刻。最突出的例子，毫无疑问是影片的高潮——库珀强势对接永恒号飞船的场景，这也是人类完成B计划的最后希望。伴随着单曲“Coward”中咄咄逼人的管风琴轰鸣，“坚持”主题完成了怒吼一般的蜕变。如果将“Coward”与“Day One”并置，相信大部分人都会折服于汉斯·季默对同一主题超强的驾驭能力。

管风琴常被成为“乐器之王”，庞大的体积、宏伟的声音以及与教堂音乐的深刻联结，使它带上一层神秘又令人敬畏的色彩。这种键盘乐器靠风箱鼓动空气通过音管发音。从巴洛克时期的巴赫到二十世纪的梅西安都为管风琴留下了杰作，管风琴音乐始终是音乐文献中的重要部分。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管风琴的融入，《星际穿越》的魅力将大打折扣。

我还记得2014年坐在电影院，配乐“Dreaming of the Crash”中的管风琴轰鸣第一次响起时所受到的深深震撼。有谁能猜到，一部面向未来的科幻大片，会选用欧洲中世纪的代表性乐器作为配乐核心，勾勒出宇宙的BGM？

为了呈现最佳的管风琴效果，诺兰与季默特意前往伦敦的圣殿教堂，力邀著名管风琴家罗杰·塞耶（Roger Sayer）完成全片中最重要的管风琴配乐。而《星际穿越》也似乎为塞耶打开了影视的世界，此后他还为《福岛50死士》以及大名鼎鼎的电子游戏《恶魔之魂》录制过配乐；我也时不时会听他在罗切斯特大教堂录制的管风琴专辑。

罗杰·塞耶提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管风琴在之前的电影中已经用过了，但适合某些恐怖时刻以及婚礼，而作为电影配乐的主推动力，这非常特别。”如他所言，管风琴的确是《星际穿越》配乐的主推动力，包括上文提及的两个最主要的音乐主题，无不贯彻着管风琴的主力身份。而在电影的其他重要场景，比如上文提及的曼恩博士强行对接、库珀力挽狂澜等片段，亦均有管风琴的加持。

Konior工作室设计的波兰国家广播交响乐团音乐厅中的管风琴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管风琴？

这里有几个主要原因。汉斯·季默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了几个关键词。第一个“是打破创作惯性”。自诺兰与季默合作《蝙蝠侠三部曲》以来，“就为自己定义了一种特定的风格。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定音鼓、弦乐中的动态和一些固定低音等推动”，比较典型的片段便是《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主题音乐“A Watchful Guardian”，所以在面对《星际穿越》时希望寻求配器的突破。这就牵扯到第二个关键词“一拍即合”。诺兰在一次谈话时，对汉斯·季默提到“你有没有想过管风琴”，这个问题启发了作曲家。由此，汉斯·季默说“我就看到了其形状。那些大管风琴看起来像火箭飞船上的加力燃料室。从视觉上看，这似乎正好符合我试图创作的形象”。第三个关键词是“创作喜好”。我们都知道汉斯·季默喜欢使用电子合成器，而在他看来“管风琴真的是非常巨大、复杂的合成器。试想一下，风吹过管子产生了这种声音，并且产生音高……”所以借助管风琴的雄浑力量，一方面贴合了作曲家以往的创作喜好，另一方面也进一步发挥了他的创作优势。而从最终的完成度来看，诺兰与季默显然达到了目的。

不妨回到开始时提出的问题——宇宙究竟需要怎样的BGM？想必你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并非是纯粹的因循传统或一味革新，而是在两者之间寻找更好的介质打破僵局。在这其中，管风琴起到了很好的承接与支持作用。在料想之外的古老乐器中焕发出惊艳众人之声，从某种角度，这与全片的“点题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不是异曲同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