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死亡题材，中国影迷第一个想到的可能还是十多年前的日本电影《入殓师》（2007），然后是去年的一部中国电影《人生大事》（2022）。

在故事的基础结构上，两部电影是相似的，都是以一个具体的殡葬行业从业者为主线，通过种种事件，讲主人公如何从这个行业里获得尊重，达成一种个人成长，最终展现对死亡的思考。

《入殓师》：

消除偏见为第一要义

《入殓师》里，小林大悟（本木雅弘饰）在成为入殓师的道路上，有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

明线是小林大悟如何克服人们对入殓师这个职业的偏见。

这些偏见来自于客人的不理解，来自发小的前后态度大转变，最揪心的偏见来自于妻子，当妻子知道小林大悟做了入殓师之后，吵着要离婚，说出了很重的话“你不觉得羞耻吗？”

那个曾经愿意跟他一起从东京回乡下的妻子，竟然本能地甩开了他，嫌弃他“肮脏”。

暗线是小林大悟内心对这个职业的接受，内心戏如何展现出来呢？

《入殓师》的方法是类比大提琴，让观众感受到外在的、具象的变化。

第一个明显的转折点，是小林大悟坐在妈妈留给他的房子里，拿起父母给他买的第一个大提琴，将它对准了儿时留下的洞，演奏了起来。

因为许久没有重拾大提琴，他显得有点生疏，像极了当年刚刚开始学大提琴的样子，也对应了他对入殓师这一使命的态度：刚刚接受，刚刚适应。

第二次转变在电影中段，小林大悟在一片广阔的天地里从容地拉着大提琴，如同他在入殓师这条路上一样，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自在流畅。

《人生大事》：

个人的荣与辱

十五年之后的电影《人生大事》，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人们对入殓师行业的偏见减少了许多。

在这部电影里，殡葬店可以开在婚庆店的旁边，也许会被人揶揄，但无伤大雅。

当有人去世之后，入殓师不再是口口相传的神秘职业，而是可以在医院里以不同方案和报价争取客户的成熟行业。

在影片的最后，殡葬店甚至成为了婚礼的举办地。

因此，附着在主角身上的主要矛盾，不再是消除世人对殡葬职业的偏见，而是个人的失败与伟大。

朱一龙饰演的莫三妹，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失败者。

在当下的时代，一个人是否成功的评价体系，变得复杂，变得功利，变成了金钱、房子和车子，而这些，是这个“古老行当唯一继承人”没有的东西，所以他要向父辈索取房产，这过程看起来相当不体面。

在感情上，他被女友玩弄，甚至在打架时毫无招架之力，被情敌屈辱地欺压。

原本这样的普通并不是罪过，但莫三妹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人。

大姐无心继承可能也没有资格继承这一行当，二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个死去的人。

莫三妹为什么叫“三妹”？小名又为什么叫“三丫头”？

因为在传统观念里，这样取名字好养活。

莫家只剩下了老三，他们不但希望他活下去，更期待他能成为继承莫家衣钵的人。

但莫三妹人到中年，却仍然看起来不太靠谱。

共性与不同：

《入殓师》VS《人生大事》

小林大悟，一个回到山形乡下的中年人；莫三妹，一个沉浮在武汉市井的普通人，他们要解决的核心问题都是一样的——如何找到自我的价值。

两部电影为主人公设计的升级模式大体相似：

先是处理很多不同的案子；

然后他们会面对熟人的去世，小林大悟要面对的是澡堂阿姨的过世，莫三妹要处理的则是前女友的丈夫、那个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

最终，小林大悟和莫三妹的终极挑战，也是影片的高潮段落，就是他们如何送走父亲。

只不过两者的侧重点不同，小林大悟最终要跟父亲和解，并把这种羁绊传递给腹中的孩子，一种东方家庭式的结局；

莫三妹要完成父亲最终的心愿，真正叛逆一次。

如果对比，《入殓师》有两个《人生大事》未能深入去讨论的点。

《入殓师》里，小林大悟遇到了一个年轻的逝者，她染着缤纷的发色。悲痛的母亲凝视着女儿的遗容，突然间说：“不对，我的女儿不是这样的。”

母亲指着遗照上的女儿，那张照片上的女儿，留着长长的直发，穿着乖巧的校服，素面朝天，笑容单纯——那是母亲心中女儿的样子。

一个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是周遭的世界对你的看法，还是你自己认为的样子？

这个问题是问向逝者的亲人的，同样也问向了小林大悟，当时的他几乎快要失去继续做入殓师的信念。

后来小林大悟遇到了一个逝者，他看起来是毫无疑问的美人，但却是生理上的男子。

最终逝者的父母选择了尊重儿子，让小林大悟为儿子涂上红唇，让他以自己喜欢的样子离开这个世界。

“我从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笑脸，我突然间想起来，啊，他是我的孩子啊，即使扮成女孩子，果然还是我的孩子啊。”孩子的父亲说。

这是《入殓师》深入探讨的第一个点：当人的一生画下句号，他该如何被定义？站在逝者的河流上，回看生命，人又应该如何去活？

《入殓师》深入探讨的第二个点，出现在两场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戏，但这两场戏却对影片的主旨有着深远意义。

小林大悟在桥上，看着河道里的鱼，有的在力争上游，有的已经死去。物竞天择，万类霜天竞自由。

当小林大悟想辞职的时候，他进入了社长的房间，那是一个高处隐秘的所在，

社长请他品尝河豚的鱼白，说了这么一段话：“生物吃着其他生物生存下去，对吧？不想死的话，就要吃，吃的话，好吃的才行。”

这便是生命的本质、自然的规律，所有人都逃不过。吃饭，取暖，谋生，死亡，皆如此。

“好吃得让人为难。”社长两次说了这句话，所有的自然法则，都残酷得如此让人为难。我们只能去顺应它。

在《入殓师》的结局，曾经那么嫌弃丈夫的妻子，坚定地对别人说：“我丈夫是入殓师。”小林大悟与逝去的父亲和解，将石头里藏着的父子羁绊，传递到妻子孕肚的孩子身上，一切都在东亚家庭的内部和解里得到圆满。

《人生大事》也是以两条线的和解作结，但它更倾向的是一种个人的自我解救。

一个浪子成为了真正的父亲，一个失败的孩子为父亲实现了心愿。

《人生大事》也有一些《入殓师》未能完成的东西。

多年后我们再回头看《入殓师》，广末凉子饰演的妻子，实在是太刻板的日本妻子形象，她的每一次出现，几乎都是在厨房的区域、桌子的后面，她是一个永远为丈夫而等待的东亚妻子。

她可以为丈夫离开繁华的大都市，守护着丈夫和他家的老房子，没有怨言。她也会逼迫丈夫放弃入殓师工作，逼迫未遂，选择离开。

当她回来，只是因为有了孩子，只是因为她希望孩子能帮她感化丈夫，放弃不被世俗理解的入殓师工作。

她更像是一种社会观念的化身，永远等待丈夫时，她是那个社会道德赞颂的完美妻子，决绝离开的时候，她也是站在社会道德那边苛责丈夫的共谋。

即便考虑十几年前的女性主义发展状况，这也仍然是一个单薄得足以为《入殓师》扣分的角色。

《人生大事》也有两个非常典型的功能化的女性角色，一个是莫三妹的姐姐，一个是莫三妹的女友，看吧，我们都只记得她们是莫三妹的谁，但并不知晓，这两个人有着怎样的人物性格。

不过《人生大事》的加分项在于，它塑造了一个哪吒造型的少女，与此同时，莫三妹自称“孙悟空”，与少女哪吒构成了另一重讨论。

在神话故事中，哪吒和孙悟空不仅仅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一个没有了父母，另一个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他们是东亚家庭里的失落者，都需要重新去构建自己。

可以说，《入殓师》和《人生大事》的深度契合点，就是它们骨子里的东亚家庭痕迹。

只不过，《人生大事》里小小的女孩，承载了大部分关于死亡的思考，也将它变成童真的探讨，而不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让《人生大事》对死亡的探讨整体浪漫化，变得更加轻盈。

对比两部相隔十五年的殡葬题材电影，我们也可以窥见，随着时代的发展，面对死亡这个终极问题，我们会有不同的思考，新的领悟。这也是这个题材常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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