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吉卜力，但很宫崎骏

要不是有人问我会不会去看日本动画导演宫崎骏的新片，我大概真的会错过这件事。但紧接着我就发现，电影票变得比平时难买一些，哪怕是散场接近半夜的场次，也只剩下一些靠前或者两边的座位。那天是 7 月 14 日，宫崎骏这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首映日。除了一张画着半张着的嘴里似乎藏了另一个灵魂的蓝鹭大鸟的海报，吉卜力工作室没有发任何预告片，也没做任何媒体宣传。

吉卜力是疯了么？

大概没有。宫崎骏的老搭档、吉卜力的金牌制作人铃木敏夫在面对媒体时，聪明地把这种毫无宣传的打法称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赌博”。去年年底他就在一场活动上透露过这个念头，而且拿《灌篮高手》剧场版《THE FIRST SLAM DUNK》来举例，“它不也是这么做的嘛！”

最近几年，他已经对日本电影业界在新片上映前的“过剩宣传”略有微词，他不喜欢这种人们只是去电影院“确认已知信息”的体验。

在日本动画业界，铃木敏夫是最早实施分散风险、共享利益的“动画委员会”制度的那批人之一。他之前为吉卜力电影制定的宣传策略里有一条就是，“在切实的基础上展开大规模宣传”。他坚信仅有好作品远远不够，所以一般会选择夏天公映，然后在全日本制造出“这个夏天绝对要看”的气氛。他的公众形象妥帖而滴水不漏。在感觉到说的话可能会被曲解时，他会巧妙地为自己之前的言论打几个“补丁”。在无法预判某件事对公司的影响时，他宁愿选择闭嘴。

而这次，媒体们想要挖到一点风声比登天还难。他只对日本公共电视台 NHK 透露说，他的确想过，如果按照电影的常规营销手段来做，“绝对无法收回制作成本”。此前，他会仔细盘算会有多少人去电影院看电影，以此“看到”预期票房收入，“我一直这么稳健地运作各种电影，要是就这么做到人生结束，那可真是有点落寞。”他说。“为了超越大家心中的预期数字，我只能赌一把。”

2001 年起，吉卜力的《千与千寻》以 316.8 亿日元（约合 17.69 亿元人民币）票房（含重映）的成绩在日本电影票房榜上霸榜了 20 年，但在 2021 年被《鬼灭之刃之无限列车篇》以 404.3 亿日元（约合 22.58 亿元人民币）票房超越。此前被认为是宫崎骏收官之作的《起风了》票房也达到 120.2 亿日元（约合 6.72 亿元人民币）。

宫崎骏一开始也对这种什么都不做的打法感到担心，但随着制作逐步推进，他慢慢跟上了铃木敏夫的步调。“我也跟着铃木赌一次！”他说。

宫崎骏的动画制作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东京西郊小金井的工作室里。2014 年，吉卜力解散了自己的动画制作部门，采用了在制作新项目时临时召集团队的灵活工作方式。2016 年，我和宫崎骏有过一次非常短暂的交流。我问他最近真的退休了吗，他说没有，在和年轻人们用 CG 做一部和毛虫有关的短片，打算放在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上映。“啥样的？”我问他。他画了一个带有几根稀疏毛发、有点像刺猬的虫子，“喏，这样的。”

就在做这部虫子动画的过程中，他又决定重新和年轻人一起做一部新的动画长片。他拿着一份企划书去找铃木敏夫，说自己打算做 20 分钟的分镜，让对方帮自己看看够不够好。还说，“不行的话就不做”。铃木敏夫觉得这是个把自己绕进去的狡猾做法。5 个月后，铃木敏夫看到了分镜图。

铃木敏夫跟 NHK 的记者强调，当时虽然觉得这个企划很有趣，但他最初已经打定主意跟宫崎骏说出“无聊”这两个字。他周五拿到分镜，但拖到周日晚上才看。他解释说，自己早已把青春都献给宫崎骏，本来打算等对方退休后就取回它，没想到这次还要再被夺回。

这是个高明的笑话。但他也吐露了自己的担心——很多知名导演的人生最后一部电影都谈不上成功。第二天，宫崎骏已在工作室等他。他在开车去见面的路上演练了无数次怎么拒绝宫崎骏，但一开门，宫崎骏问他，“喝咖啡不？”

铃木敏夫称，这是宫崎骏第一次给他把咖啡泡好拿到眼前，两个人不说话，他吹了吹热咖啡。他感觉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了，“做做看？”铃木敏夫说。

这又是一段长期征途的开始。2017 年，吉卜力在全球 2000 多名应征者当中选拔了 11 个新人，在小金井那间诞生了多部名作的工作室支起了桌子，重新构建起吉卜力的动画制作部门。这次制作的电影，就是这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制作分镜花了 3 年；等制作完成，已是企划提出 7 年后。

这一次，宫崎骏仍然负责电影脚本并担任导演。创作灵感源自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的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部小说以男孩与叔父书信往来的形式，描述了对现实、成长、社会问题的各种细致观察与讨论，是日本教育史上颇有声望的教养读物。宫崎骏在小学教科书上读到它时很受震撼，迄今都认为它是一个“闪光的存在”。这次虽然用了同一个名字，但其实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创故事。宫崎骏本想延续与之前作品一样的做法，自己继续当作画导演，但他最终打算选一个年轻点的人来挑这个担子。这个人是曾在今敏执导的《千年女优》担任人物设计与作画导演、在EVA剧场版系列担任作画导演的本田雄。

虽然尝试过 CG，宫崎骏仍然选择回归手绘动画。他承认用 CG 可以解决一些以前无法涉足的领域，但又坚信即便没有 CG，也能想办法解决问题。2019 年，他对《朝日新闻》表示，“即便画面不闪闪发光，我也能创作出让孩子们能够专注的世界。”

在宫崎骏以往的作品中，少年少女主角们常常具备阳光、勇敢等性格特征，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制作阶段，他跟吉野源三郎的孙子吉野太一郎坦白了自己的一些反思。“我也曾是黏黏糊糊难下决断的人，所以少年这个词，应该更有点腥臭味，有更多纷扰交织的心绪才对。”这部电影的观众们正在配合铃木敏夫完成一个心照不宣的“不剧透”的计划，所以我大概也只能透露至此了。

在制作过程中，一切都“有一点影子”，但又好像“什么都不让人知道”。除了木村拓哉为剧中角色友情配音，很多人是在片尾的配音演员表中才发现还有菅田将晖、柴咲幸这些熟悉的名字。久石让与米津玄师分别为这部作品创作了配乐与主题曲。粉丝们想马上重温乐曲也只能去电影院，首映 3 天后的 7 月 17 日，米津玄师这首新歌才正式上线。

我已经不想再去数这是宫崎骏第几次撤回他的“退休”宣言。这早已不再重要。在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他以年龄作为理由“退休”，但如今所有人都明白，没有什么事能阻挡这个总是喜欢穿着白围裙出现在公众视野的老爷子继续创作——哪怕他今年已经 82 岁。

在散场时，我观影的场次有一半观众脸上呈现出略微不解的困惑——也有可能是他们半夜太困。我旁边的女孩对她的朋友嘀咕“好像懂了，但好像又有点深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