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Palomar
编辑 / Pel
排版 / Lizzie “如果说大冢康生和高畑勋为吉卜力工作室奠定了基础。那么，小林七郎和山本二三则共同建立起吉卜力引以为傲的美术风格。”
2023年7月14日，吉卜力宫崎骏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日本上映。而就在今天（9月7日）凌晨，本片的首支预告片再次引爆了互联网。
即使观众们仍在打趣说这是他一部又一部“引退之作”的最新作，但谁都明白，已经82岁高龄的宫崎骏，可能不会再有时间打磨出下一部作品了。
最近数年成了我们与吉卜力工作室相关人士不断告别的数年。高畑勋于2018年因肺癌去世于东京，彼时的他同样82岁；2021年东京动画奖的最后一天，铃木敏夫宣布了大冢康生去世的消息；一年后，望月智充扮演了铃木敏夫的角色，宣告了小林七郎去世的消息；而就在刚刚过去的8月19日，山本二三也离开了这个世界。相比于导演《萤火虫之墓》《岁月的童话》等众多名作的高畑勋，抑或引领和提拔了宫崎骏、被称为日本动画“老大哥”的大冢康生——提到小林七郎和山本二三这两个名字，国内的动画爱好者们可能会感到些许陌生。如果说大冢康生和高畑勋为吉卜力工作室奠定了基础。那么小林七郎和山本二三则共同建立起吉卜力引以为傲的美术风格。以往我们总觉得那些画面就那么理所当然一成不变地存在着，但当它们的执笔者一个个离开后，我们才终于能意识到，它们和自己的记忆一道在褪色。
《刚巴的冒险》 小林七郎绘
《宝岛》 小林七郎绘
《天空之城》 山本二三绘小林七郎出生于北海道某个深山里的村落，一个人烟稀少，冬天可以到零下40度的地方。村子的周围，只有云杉、椴松、橡树，和林间不时路过的松鼠、兔子、甚至棕熊。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也不算难熬。画画成了小林消解无聊时光的法宝，从周围常见的小动物，到朋友和老师的人像，他的童年就在画笔和纸张间划过。那是个资源贫乏的时代，深山里的村落更是如此，画材永远是缺乏的，没有水彩，铅笔成了唯一的画笔，画纸也仅仅是粗糙的草纸。有时，他手中没有橡皮，便用长靴里侧柔软的橡胶代替。小林的绘画技巧在这样的环境下突飞猛进，到了少年时代，他已经可以熟练地画战车、军舰，和大场面的战争画了。
小林七郎所绘的家乡风景战后第二年，小林七郎离开北海道老家，前往东京读书。位于上野的东京都美术馆给了他通往真正的美术的钥匙。视线越过大人肩膀抵达美术史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品时，小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自此，画家成了他毕生立志的愿望。高中毕业后的小林七郎成了一名小学美术老师。战后的最初几年，高中学历也可以去小学任教，但之后，缺少专业学历成了他的门槛。即使已经颇具绘画功力，但小林还是在24岁那年再次进入学校，成为武藏野美术学院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小林七郎先入职中学成为老师，然后又跳槽去了模型制作公司和设计公司。直到31岁，经大学前辈的介绍，他终于找到自己未来的职业道路——入职东映动画。小林在东映动画负责的第一个作品是《宇宙巡逻员霍普》（宇宙パトロールホッパ），福本智雄担任美术监督，小林负责美术设定。
彼时的东映动画是各个美术流派的大杂烩，既有小林七郎这种学西洋画出身的，也有大批日本画的科班好手，加上宽松的创意氛围和较大的自主权，小林迅速吸收融合了各家之长，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绘画风格。在经历了《少年杰克与魔法使》《人造人009》和剧场版《安徒生物语》后，小林七郎离开东映动画。先是入职现代制作集团，参与了《巨人之星》的制作，之后果断自立门户，成立了「小林Project」。以此为契机，小林七郎才真正担任起统揽全局的美术监督一职。美术监督，简而言之就是“为整部作品搭建舞台的人”。他们负责在剧本和角色确定后设计背景、世界观乃至整体画风，再交给后续的人员绘制具体的细节。在动画制作中，美术监督是个既需要技术又需要管理经验的工作，他们需要统筹所有美术和背景设定，让一部动画拥有统一而又鲜明的色彩。不过分地说，美术监督的个人风格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整部动画的风格。
小林七郎画作为什么要强调美术监督的重要性呢？因为小林七郎正是宫崎骏的导演出道作《鲁邦三世 卡里奥斯特罗之城》的美术监督。某种意义上，他深刻地影响了吉卜力作品的背景风格，我们所熟悉的吉卜力风格，其实少不了小林七郎的贡献。更重要的是，我们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山本二三，也出现在了背景作画的职员列表中。
鲁邦三世 卡里奥斯特罗之城山本二三同样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长崎县五岛市。与小林对雪的记忆相照应，山本最鲜明的记忆是海。母亲在空闲时会带着他到海边游泳，到了农忙时节，奶奶和父母在田里挖地瓜的时候，他又会和弟弟坐在大木桶里，自娱自乐地玩水。这些碎片，成了他儿时的最鲜明的回忆。山本同样也是个少年时代就表现出绘画天分的孩子，但到中学时，迷茫的他也没能确定未来的方向。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体育馆看了部名叫《顽皮王子战大蛇》（わんぱく王子の大蛇退治，有时被翻译为小王子与八头龙）的动画，画家的种子才在他心中萌发。也许日后与吉卜力的关系便是在此埋下的伏笔，《顽皮王子战大蛇》由东映制作，在职员列表里，我们能看到担任原画师的大冢康生，担任演出的助手高畑勋，以及负责背景，并在日后成为《宇宙巡逻员霍普》的美术监督的福本智雄，在那部动画里，福本成为了小林七郎的领导。22岁时，山本二三加入日本动画，担任背景。1978年，他参与了NHK的第一部动画剧集《未来少年柯南》的制作，这部动画的导演，就是年轻的宫崎骏。一年后，山本转投TELECOM，参与宫崎骏执导的首部剧场动画《鲁邦三世 卡里奥斯特罗之城》，就是在这里，他加入美术组，成为小林七郎的手下。《卡里奥斯特罗之城》的制作周期可以用“短得离谱”来形容，前后仅仅历时六个月。最初，制作公司希望大冢康生能够担任导演，但意愿不强的大冢将导演一职推给了宫崎骏，自己负责作画监督。宫崎在短短四个半月的时间里完成了所有故事板。剩下的一个半月处理完所有动画制作。这样的制作周期，即使对精力永不会耗尽的宫崎来说都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更不用提负责整体世界观搭建的小林七郎和山本二三了。但这对山本来说，这也是难得的成长机会。在《卡里奥斯特罗之城》中，几乎所有的机械和世界观设定都来自宫崎骏的个人爱好，尤其是作为主舞台的卡里奥斯特罗公国，这座卢森堡式的欧洲小国是宫崎之后一切欧洲城镇的起点，宫崎将其处理得绿植丰富、生机盎然。这种欧洲式的生态审美也被之后的《天空之城》《幽灵公主》和《哈尔的移动城堡》所继承。在《龙猫》与《萤火虫之墓》撞期的时候，被高畑勋拉住不放的山本，将《龙猫》的美术交给了小林七郎的学生男鹿和雄。某种意义上，男鹿和雄是小林和山本共同的学生，而他们三人也构成了吉卜力美术的一条隐线，一条美术业界的师承。说起如今家喻户晓的“吉卜力美术”，其实我们很难讲其归功于某个个人，它更像是那个时代所有美术大师的集体结晶。大冢康生、宫崎骏、山本二三、小林七郎和男鹿和雄，以及将这一风格带去任天堂的小田部羊一，每个人都为其贡献了重要的拼图。山本曾概括过吉卜力的风格：“用真实存在的自然色去构建虚拟的动画世界”。他很喜欢日本传统的“腐叶色”，就是红色、黄色或绿色的叶子落在土里，稍稍有些腐烂的低纯度和低明度的颜色，在调制这些颜色的时候，他会使用老师那一辈传下来的方式，不直接用棕色等近似的颜色去调，而是在紫色中添加绿色，或在绿色中添加红色来实现，这样一来颜色不会过深，很适合面向儿童的明亮的动画风格。背景出身的山本很擅长自然主题绘画，他借助宫本武藏的《五輪の書》概括自己的主题，即「空・風・水・地・火」，排在首位的，则是天空。从第一次参与宫崎骏的作品《未来少年柯南》起，山本二三便和天空难舍难分，他们常用到一种将数张赛璐珞叠在一起的技术，用一层层的二维绘画塑造云的立体感，再让前景中的云移动得更快，模拟出交通工具驶过时的速度感。这种技法常被翻译为“密铺多层次”，早期的代表作品恰好是小林七郎参与的《咪咪流浪记》，很难说在参与《卡里奥斯特罗之城》的时候，山本没有从小林那里偷师一二。除此之外，山本还习惯用多层云的细微移动表现大团云层的流动感，让云呈现出半液体半固体的样子。有时，为了配合动画整体，山本二三甚至会根据主人公的特征来匹配不同的云。如果主人公是男孩，他会让积雨云的阴影更浓，让蓝天更浓；但如果主人公是女人，天空的蓝色便会更淡，紫色也更浓，表现出一种温柔的质感。1986年，还在金泽读大学的细田守看到《天空之城》的云层时，被这前所未有的质感所震撼，二十年后，在他执导《穿越时空的少女》时，特地邀请山本二三担任美术监督，而这一从宫崎骏传承到细田守的云，也因此被命名为“二三云”。《卡里奥斯特之城》的项目结束后，小林七郎和山本二三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小林七郎则更多地其他导演合作，参与的动画一眼望不到头，1975年，小林七郎结识了出崎统。此时的出崎刚刚与丸山正雄等人一同成立MADHOUSE，开始大刀阔斧地创作实验性质的动画。小林七郎加入后，参与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刚巴的冒险》（ガンバの冒険）。
出崎统
因为《刚巴的冒险》的主角们是一群老鼠，小林七郎刻意地以老鼠的视角来诠释这个世界，他将我们日常的微观世界以宏观视角来描绘，借助粗粝的画风，让日常事物产生危机四伏的压迫感。
前景与背景考究的比例，也营造出儿童动画中少有的立体风格。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卡通风格的主角们与写实风格的背景美术不那么协调，但这反而凸显了作品的核心：天真善良的老鼠们迈向这个真实而凶险的世界。这种不协调感是出崎和小林有意为之，小林曾对出崎说：“背景和角色一样，也必须得担当起构筑作品世界的重要任务。”有时，绘画的密度和精细度也会影响剧情的节奏，左右观众的情绪。于是小林实际上深度参与了出崎作品的剧情设计，背景不再是孤立的舞台，而成了角色和观众内心的写照。除了出崎统，另一个初出茅庐的导演也从小林七郎那里受益良多。彼时的押井守正在为《福星小子》新剧场版焦头烂额，他想不出让这部动画具备电影感的法子。
押井守这时友人若菜彰夫推荐了小林七郎。此时的小林七郎，已经不仅仅是背景作画的大师了，长年的经验使他在作品全局上给了押井守莫大的支持。押井守将美术方面的工作全权交给小林七郎。与宫崎骏的感性风格不同，小林的工作流程理性而富有逻辑，即使远算不上好脾气，总是对手下的画师们骂骂咧咧，甚至对押井都没有好脸色。但对于还没能创立自己风格的押井守来说，小林的经验无疑是是巨大的助力。他们的合作也不出意外地持续到了下一部作品：《天使之卵》。《天使之卵》有着豪华的主创团队，导演押井守、角色设计天野喜孝和美术监督小林七郎押井守曾评价过小林七郎对《天使之卵》的贡献：“当我怀疑用动画的背景是否能实现如此的世界时，小林可以用简单的几张素描构建出我预想外的世界，他用如此之暗的背景、光与影、建筑般完美的质感构建出了电影般的视觉效果。”不过，经验丰富如小林七郎也有失算的时候，他曾对押井说：“这部作品绝对会大卖”，结果这部带着哲学和玄学色彩的闷片，成为押井守职业生涯最大的票房滑铁卢。直到许多年后，它才被动画迷们重新发现，隐隐显出与神作《攻壳机动队》的联系来。另一边，晚年的山本二三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五岛市。参与过上百部作品，创造过无数经典场景的他，意识到自己对故乡近乎一无所知。直到五十岁时重游故乡，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新奇世界中游玩的感觉。2010年起，山本开始绘制晚年的大作《五岛百景》，将五岛群岛壮丽的自然风光、历史文化、和充满生命声音的小巷收纳进自己的画纸。如今，五岛将一座武士旧宅改建成了山本二三美术馆，专门收纳这些杰作。晚年的山本，已经很少出现在动画舞台上，我们对他最后的印象，可能是《天气之子》中气象神社壮观的双龙图。这幅巨大的天井画，具有完全不同于动画电影的质感。此时的山本二三，已经脱离了动画电影美术监督的身份，向着更高的艺术境界走去。有一件不幸的巧合，2019年7月18日，我坐电车从东京前往八王子，看富士美术馆的山本二三展，在一个如今已经忘了名字的小站换乘的时候，手机里弹出了京阿尼纵火案的新闻。那场展览本身乏善可陈，和同一时期进行的高畑勋展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但因为这场意外的巧合，加上富士美术馆和它旁边的创价大学——以及其背后的新兴宗教创价学会——在日本的特殊存在，使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带上了层模糊的象征意味。美好的事物身后，总有一个模糊而可怕的身影，可能随时将其吞噬。诸事无常的当下，甚至作为避风港的动画也难逃灾难的降临。但无论是山本二三还是小林七郎，无论是高畑勋还是宫崎骏，当然也包括京都动画，至少他们的作品曾存在过，至少美好的东西曾留下来，永远也不会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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