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吃糟蛋吃醉的人
从未见过如此炎热之夏日!
一开门便是热浪滚滚汹涌而来,排队做完核酸回来,一句话说不出,先瘫软在沙发上,生无可恋状十分钟,一直摒牢的汗这才渐渐从脖颈后背渗出来,人稍微得一丝痛快。我本来很喜欢吃冰,去年开始克制了一些,规定自己不到37度不吃雪糕冰淇淋刨冰——
结果是最近每天都可以吃。
真的无比怀念2019年夏天在京都吃的那些刨冰
不过,我对于天热的评价标准,并不是冰淇淋,而是是否还吃得下羊肉。
是的,天热吃羊肉是我们江南人民的变态爱好。到了伏天,驱车去周浦张泽真如七宝(今年除外),连导航都用不着,都是那几家惯去的馆子,好像那么多年没怎么变过,墙皮落了,桌子旧了,都不要紧,只要仍旧木桶煤炉老汤,满桌爷叔咪老酒嘎讪胡,那就换珠衫依旧是旧时模样。一碗羊汤落重重白胡椒粉,仿佛是锣鼓喧天开场戏,而后一碟白切一碟羊肝,蘸酱入口,涌上心头的只有《水浒传》里那一句:花糕也好似肥肉。
但现在羊肉我也有些吃不下了,心里大觉不妙,难道年纪一大成了中年妇女,我也要开始疰夏了吗?
小时候颇为羡慕会疰夏的人,因为感觉在夏天吃不下的只有美人,行动好比风扶柳,《红楼梦》里的美人,似乎一年四季都吃不下,我要是去了书里,大概只能做刘姥姥,吃面果子可以吃一盘。
后来看杨绛写《花花儿》,里面有这样一段:
每年初夏我总“疰夏”,饭菜不过是西红柿汤、凉拌紫菜头之类。花花儿又作怪,它的饭碗在我座后,它不肯在我背后吃。我把它的饭碗挪在饭桌旁边,它才肯吃;吃几口就仰头看着我,等我给它滴上半匙西红柿汤,它才继续吃。我假装不看见也罢,如果它看见我看见它了,就非给它几滴清汤。我觉得这猫儿太唯心了,难道它也爱喝清汤!
我也如“花花儿”一样颇馋西红柿汤,有一年在巴黎度夏,某日胃口不佳,恹恹进餐厅,吃一碗西红柿冷汤,而后心花怒放立吞一打生蚝,看来西红柿汤的开胃作用,确实不小。最近看朋友们吃Mercado505,夏季菜单里有一道布拉塔西红柿冷汤,这应当是疰夏良配,mark之,改天一定要试试。
吃不下羊肉,但并不代表着不想吃东西。
希望自己是贾宝玉,有个芳官这样伶伶俐俐的小丫鬟去传话,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
巧了,正在想着,友人老波头说,平湖糟蛋吃吗?
焉有不吃的道理。
我之前只吃过自己山寨的糟蛋,做法也不难,白煮蛋(带溏心)浸在糟卤里过夜。我喜欢买宝鼎的糟卤回来,额外加一些糖桂花进去,这样浸出来的糟味好像更鲜一些,当然也更甜,在恐糖的时代里,我还是想要保留这一点任性。
但作为地方特产的糟蛋,和我自制的山寨糟蛋做法是不一样的。
甚至连流派也有细分。比如唐鲁孙吃过的是“平湖糟蛋”:
端午节前夕,有一位广东籍朋友邱百兴,特地从屏东的新园乡来台北,送我一小坛糟蛋,他叫它“软壳鸭蛋”。他说:“这种用糟浸的软蛋,您一定没吃过。”我打开坛子一看,就知道是浙江嘉兴府属平湖县驰名中外的糟蛋。邱君平素嗜酒,而且爱吃鸭蛋,他有一位做小五金的平湖朋友,看他在新园河川地养了不少白毛鸭子,每天可收获不少新鲜鸭蛋,就教他制作糟蛋。平湖人十之八九都会做糟蛋,除了选蛋外,先用米醋把外壳泡软,然后用老糟浸透,最好放在有釉的陶器里,放在阴凉的地方。至于什么时候开坛,那就看个人的手法了。
——糟鱼和糟蛋,唐鲁孙谈吃
唐鲁孙提到的做法是:米醋泡软,老糟浸透。这个方法在1918年的《申报》上也有提及,算是一种家常做法,但“味不如市售”。
最著名的糟蛋,还是出自鲁迅日记。1935年,他的迷弟王冶秋给他寄了一次:
下午得王冶秋从山西运城寄赠之糟蛋十枚,百合八个。得赵家璧信并编《新文学大系》约一纸。得西谛信,夜复。
这不是鲁迅日记里唯一一次提到糟蛋,第二年,他又收到了一回四川糟蛋:
晚吴朗西来并赠四川糟蛋一罐。夜雨。
我曾经想以王冶秋为原型,写一个解放前保护文物的地下工作者,因为他的经历实在太传奇,入过青帮的地下党,抗战胜利后当过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少将参议。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同为地下党的同志要他在某日晚上穿着少将军服出现在东华门真光电影院,说只要开演之前坐一会儿就可以。他照办了,之后却受到了组织的严重批评,他这才知道这项任务组织事先并不知情。后来,他因为叛徒出卖要逃出北平,结果刚逃出来就和来抓他的特务撞了一个当面,发现特务们扭送着他的勤务兵。勤务兵看了他一眼,然而装作没有认出来,继续低头往前走,他由此躲过一劫。解放之后,他一直想要找到这个曾经保护了他的普通士兵,这成为他内心一直的歉疚。这些细节,倘若写进谍战剧,一定精彩万分。
“文革”之后,有人举报王和康生关系好,还是谢辰生在回忆录里仗义执言:
我认为判断是非应有客观的标准,不要因人废事、因人废言。难道“四人帮”说煤球是黑的,我们就必须说煤球是白的吗?文物局直属国务院对事业发展是有利的,与康生罪行无关,不能因为是康生的建议,就要否定它,更不能因此而构成文物局什么罪名。
后来,李瑞环这样评价王冶秋:
过去搞城市建设,对王冶秋这也要保那也要保,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动的做法感到不理解,很反感。现在看来,多亏有个王冶秋。没有他当时的强硬态度,今天北京城里的文物古迹早就被拆毁得差不多了。
读过王冶秋的《青城山上》,特别喜欢:
海静得似春江,帆船却像载着无限的凄凉。
不要讲话吧,静静地想,默默地注视着那春江。
单凭这首诗,我觉得王冶秋是个温柔细心的人。
所以他会给鲁迅送运城糟蛋,因为运城糟蛋用的糟仍旧是“绍酒”——1934年景定成主编的《安邑县志·物产略》里说:“糟鸡蛋,运城最有名,用作绍酒糟造。”相比之下,鲁迅后来吃到的四川糟蛋,似乎和平湖糟蛋运城糟蛋流派并不相同,看图片,有点像五香茶叶蛋,莫非用的是红糖?等待方家指正。
鲁迅在上海吃到运城糟蛋的几率不大,但吃到平湖糟蛋的概率还是颇高的。
这一排南货特产,看看都会饿
平湖糟蛋似乎都是软壳,硬壳糟蛋都不署名“平湖”,只说自己是“嘉兴特产”。
杭州天香楼也卖过糟蛋。
被唐鲁孙夸耀了很久的紫阳观,一直有做糟蛋的广告,但那时候还是鸡蛋:
当年在内地,每年秋天总是有高邮朋友送我高邮双黄蛋,我自己不会用糟,就把双黄蛋一律交给上海四马路画锦里紫阳观老师傅做糟蛋,他们不收工本,十取其一,留给柜上共享。这种糟蛋,蛋黄殷红发光,蛋白柔香噀人,实在是佐粥下酒的圣品。
——糟鱼和糟蛋,唐鲁孙谈吃
《申报》上刊登的紫阳观做糟蛋的广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收到实物,迫不及待用勺子捞出来一只。搁在小碟子里,类似水波蛋,散发着浓郁的南酒风味,只是闻着,已经想起乌篷船潋滟在水波中,开始想要全文背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壳子是软的,确切说像是一层膜了,一戳即破,几乎是喷射出来,冒出一点丰腴的白,想必是已经融了的蛋白。
切开,唐鲁孙的形容“蛋黄殷红发光,蛋白柔香噀人”虽然不算美,但还是蛮准确的。
入口淡淡的甜味,五分钟之后的回味是——哇,这玩意儿含酒量可真不小!
但有一点唐鲁孙说错了,糟蛋并不适合过粥,空口吃反而更能品出一些复杂的层次,蛋黄是沙沙的,不如咸鸭蛋那般浓烈鲜妍,连蛋黄的鲜味都是需要咂摸的;蛋白已经几乎成了浆液,小勺子里刮上一点,就足够让口腔里留下南酒的气息,柔和隽秀,像一个西施的吻。
1938年的《现代家庭》里有篇文章,教我用糟蛋的蛋白来蘸酱鸭,试过,啊,太感恩这位“小觉”,酱鸭吃出了糟鸭掌的味道,确实不凡。
但我仍旧觉得糟蛋是一种有些过时了的滋味,不出挑,但可以回味。不过,现在谁还有时间回味啊,无论是公号文章还是抖音视频号,划过即走,几秒钟就要出梗有反转,绝大多数人已经没有耐心倾听等待,一如我最常收到的评论“太长了”。相比之下,糟蛋则更像是长信宫里的宫女,长着有福气的面庞,但绝不妖娆,也不美艳,是那种在月光下相处一个晚上才能感知出的动人。
即便如此,我也不是这只糟蛋的对手,因为吃完半只之后,我,居然,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的瞬间,想到的仍旧是《红楼梦》,却不是史湘云的香梦沉酣,而是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丢人,非常丢人。
但我仍旧喜欢糟蛋,因为第二天用糟蛋卤蒸出来的鱼,治好了我的疰夏。
其实,关于糟蛋的所有好奇,都来自我最近重温《九尾龟》的片段:
黛玉忙叫娘姨温好了酒,又排上几只盆子来,却就是稀饭小菜,甚是精美。秋谷看时,见是一盆鸡松,一盆熏鱼,还有油鸡、南腿,以及糟蛋、乳腐之类,排了八盆。秋谷随意吃些,黛玉便和他并肩坐下,一手拿了一只勃兰地的杯子,直送到秋谷口边。秋谷一口气「咕嘟嘟」的就干了一杯,觉得一般热气自喉间直达腹中,把风寒一齐赶尽,登时周身就松快起来,心中大喜。
黛玉便又斟上一杯,秋谷又饮了半杯,觉得已经微微的有些醉意,便停杯不饮。黛玉劝他再喝一杯,秋谷摇头不答,却把那吃剩的一杯残酒递在黛玉手中,微微含笑……黛玉连喝了几口酒,已经红上脸来,媚眼横斜,春情荡漾,把一只纤手托著香腮,好像一个身体没有放处一般,坐立不安,和身融化。却又伸过一只手来,把秋谷的手拉住,用力揉搓,杏脸微饧,星眸半闭,那两边颊上透出点点桃花,晕著那淡淡的胭脂,十分精采。
这里的黛玉是清末沪上名妓林黛玉,连芥川龙之介都在《中国游记》提到。《九尾龟》里,章秋谷在堂子里吃的饭都很合我的胃口,虽然是女生,也可以幻想一下,身边有芍药含烟的美人夹菜递酒,那会是怎样的享受。
直到我在一张1925年的画报上看到了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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