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 25 首时代曲
《时代曲》是陈奕迅的第一支派台歌——黄伟文写词，歌手本人参与作曲，收录在他 1996 年底发行的同名专辑里。
之后的十来年，另一位伟文和徒弟林若宁分别给陈奕迅写了《我的快乐时代》与《时代巨轮》，写世情之下的过去和现在，也写不知指向何处的未来。
“时代曲”一词被认为是由香港创造的术语，粤语作为地区方言，又给香港的流行音乐带去了独特的性格。
每年的 7 月 25 号是由民间发起的粤语日，恰逢香港回归的第 25 个年头，我们用 25 首粤语歌来记录那些金曲遍地的日子，回看香港精神和文化形态在几十年间的变迁。
1971-1982
本土意识下的庶民精神
“政府的积极不干预，令港人明白自求多福是上算，团结比分化好，到广东青年人开始吃锅贴，小笼包，北京填鸭，狗不理包子和上海粗汤面，上海少女爱上虾饺、烧卖和清蒸海鲜之后，省籍分野就随下一代的友谊而逐渐淡化。”
——《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 : 香港流行音乐研究 ( 1949 - 1997 )》，黄霑
60年代的香港经历了多次的人口汇入，从各省迁徙来的人们终于产生了共同体意识，不再用“老山东”和“上海佬上海婆”等词来互相称呼。
《富贵再逼人》中的回忆片段
70年代初，刚从美国返港发展没几年的李小龙突然离世。随着华人英雄形象的退场，庶民精神的代表也开始走到台前。
《铁塔凌云》第一次给香港赋予了家乡的意象，是最早被社会接受的粤语流行曲之一。
许氏兄弟也成为香港流行文化的先驱，他们在《鬼马双星》《半斤八两》等电影中扮演的小人物市井又实际，在搞笑的同时总不忘讥讽一下现实社会，或吐露一些质朴的哲理。
《鬼马双星》
尽管一些评论人认为其歌词中所强调的团结能缔造繁荣的信息已经过时，《狮子山下》依然是无可替代的“港歌”。团结、携手、奋斗、进步等积极态度，在后来的几十年中都是标志性的香港精神。
2013 年改编出的《同舟之情》
当年的黄霑还没退出广告界，接到此曲的填词邀约后他拒绝了好几次，因为觉得“香港精神”这种题材太沉闷，而他更想写爱情。
黄霑与顾嘉辉，真友情演唱会，1998
与黄霑长期合作的音乐家顾嘉辉是粤语流行曲的又一位奠基人，他的另一支代表作《万水千山总是情》是 1982 年同名剧集的主题曲。
该剧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分任男女主角的谢贤和汪明荃已是当年的巨星。
同时期，监制王天林的儿子王晶才刚投身电影界；吴镇宇、周星驰、欧阳震华等人在剧里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学生或龙套甲乙丙——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要晚几年才能到来。
时年 20 岁的周星驰
1983-1990
天后天王，哥哥校长
金牌作曲郭伟亮曾组了个名为 Swing 的组合，最红的一首歌叫《1984》，在今年的综艺《声生不息》上刚被周笔畅唱过一遍。
这首歌与乔治·奥威尔并无关系，是因为粤语的 1983 不好押韵，才由作词人林宝改了歌名。歌词开头就怀念了古老的扩音机——处在上升期的 80 年代，的确处处诞生着奇迹。
《1984》
影视歌三栖的巨星是第一种奇迹：林忆莲和陈慧娴还局限在歌后的时候，张国荣、梅艳芳等人的事业已经多面开花。
《号外》杂志在这几年的封面，也留下很多审美巅峰期的定格。
1984 年五月刊，叶童
1984 年十二月刊，钟楚红
《坏女孩》
《零时十分》
一个在霓虹里紧张地“变坏”，一位拿着香槟独自庆生—— 80 年代初每个夜晚的热舞和伤情，都一样散发着年轻的气息。
《英雄本色》红到海外，一首《当年情》唱出电影里的知己情感；《一生何求》的歌词却是面对人生匆匆的怅然。
1985年，两人在无线台庆上合唱了《Monica》和《粉红色的一生》，没戴耳返就上了台。一个典雅一个奔放，跳得满头大汗，舞步凌乱也乱得可爱。
85 年无线台庆
这些青春的面孔也频繁出现在广告界：张国荣在大家乐快餐的广告里唱着“为您做足一百分”；梅艳芳也在铁达时手表的广告片里演绎着跨越时光的相恋。
“为您做足一百分”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和《当年情》类似，谭咏麟的《朋友》也是一首写友情的歌，比周华健的同名歌曲要早上好些个年头。
在电视节目上，谭咏麟邀来一票光彩照人的老友，同场的还有前辈歌后甄妮和徐小凤，一起用粤语和几乎没有口音的普通话嬉闹着唱完了整首《朋友》。
《朋友》
黄子华在栋笃笑里调侃过《朋友》的歌词
曾经的鲜活生命有些已经如雾散去，彼时形成的巨星格局，也被歌迷间的斗气放大了竞争关系；繁荣的粉丝经济背后是音乐市场的过度娱乐化，它加速了本土音乐人的出走，开始敲下变局的前奏。
1991-2000
“港生”们的豪情晚照
世纪相交的那几年，黎明正和电子舞曲爱得难舍难分。周耀辉用口语化的填词，想象着新千年的变与不变。
上世纪的未来感
这是香港流行音乐从极盛到衰败的 10 年，时代的故事写满聚散的烟火：魔岩三杰登上红磡，王菲拿奖拿到手软；黄家驹离世，关淑怡隐退；张学友在《纽约的司机驾着北京的梦》里用普通话发问：“外国的月亮，究竟圆不圆？”
90年代，“港生”们的选择有了实际的变化：原名陈港生的成龙终于在好莱坞站住了脚，成为了全世界的 Jackie Chan。
《绝地逃亡》，成龙的角色用回了原名
黑社会小头目赵港生假扮成地产公司副科长去上海寻人，被大妈一遍一遍追问：“赵先生，又来建设国家啊？”
《金玉满堂》，1995
还在坚守本港的江港生名声不算显赫，90 年代末他在给刘德华的《中国人》编曲，也和陈奕迅一起作出《时代曲》的旋律。
在后来的 Another Eason's Life 世界巡回演唱会上，陈奕迅这么介绍《时代曲》：“好，最后一首歌送给大家，这首歌回到我的开头，很谢谢你今晚给这个机会给我。”
唱片行业的挽歌，刚好唱在陈奕迅时代的开头。
从头细数，《男儿当自强》和《沧海一声笑》分别说着武侠宇宙的入世和出世；皇后大道的边缘，古惑仔所在的街头则是另一个版本的江湖。
《笼民》里的黄家驹
软硬天师是另类的入世代表，嬉笑着讽刺现状；Beyond 则决定出走，拍完《笼民》后，Beyond 长居日本，“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以疯狂追星为题材的电影《爱您爱到杀死您》
1995年，由俞琤执掌的商业二台发起“原创歌运动”，此举被黄霑认为是“好心办坏事”，是对香港流行音乐的一次揠苗助长。
本土创作的音乐数量激增，但质量难以跟上；加之翻版猖狂，唱片产量和销量年年缩水。黄霑留下哀叹：香港流行乐“豪情只剩一襟晚照”。
1995-1998年的唱片销量统计
《东邪西毒》的英文片名 Ashes of Time 道破了香港文化地位滑坡的本质。大小银幕的侠肝义胆，总有一天会消散在时间的灰烬中。
《东邪西毒》海外版海报
1999年十二月，寒流袭港——市区气温跌至 5.8°C，是整个九十年代被录得的最低温。
世纪末的那一夜，张国荣在“龙腾灯耀庆千禧”的舞台上表演《陪你倒数》。身上的西装从黑换到红，被固定在地面的麦架拿不起来，他随即举起双手与舞者们共舞。
跨世纪舞台“龙腾灯耀庆千禧”
04
2001-2008
港女的世纪新姿
翡翠台曾于 1981-1992 年播出过一档面向“师奶”的《妇女新姿》，内容包含资讯、饮食、日剧等种种都市闲情，还于 1987 年举办过香港太太竞选。
竞选晚会
有公关界名人这么评价过当年香港太太的冠军：“Alice 充分表现出她的内涵和做贤内助、妈妈的满足感！在女权泛滥的香港，能够有一位装扮典雅、温柔但办事能力高的女行政人员出现，是养眼和舒服的！”
港女这个词在早期的互联网语境中并不正向，2007 年初，有男性用户在论坛上列数“港女 81 宗罪”，向她们扣上为虚荣拜金又自我中心的污名。
背上众多污名的港女形象
到了 2022 年，香港女性的初婚年龄中位数已经突破了 30 岁；当代人的生活轨迹和集体的怀旧情绪成为港女一词从污名到褒义的转折。
新世纪女性的情感生活有着更高的自由度，《妇女新知》和《港女的幸福星期日》描写的都是单身女性的都会生活，爱情被摆在无关紧要的位置，购物、休闲和扮靓才是日常主题。
两首歌都由黄伟文作词，后者提到的《明报周刊》1946 期，更可见他在鬼马中的细腻。
《明报周刊》1946 期封面人物杨千嬅
《心急人上》里，男生还是“忽东忽西的可爱东西”，女孩们对恋爱坐立难安，又怕又期待；到了《亦舒说》，已长成的大女人借师太和林夕的名义，讲出爱而不得的失恋心境。
着急恋爱、结局不圆满也不算扫兴——两代女人的恋爱心事，两首歌就能概括出港女的爱情哲理。
“香港的女孩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这个样子的了！”《千机变》
20
当美军要开战时 听你播许多次
你的嘴角有恨意 或者声线有含意
跑呀跑你使我留意 所有动荡大事
谁又无辜 死于沙士 可以怎咬字
——《新闻女郎》，梁汉文
《新闻女郎》初听时是一首男人唱给做新闻主播的前女友的歌，MV 中的镜头更像从前 TVB 里忙于跑新闻的职业女性。但歌词里提到的“美军开战”“巨星陨落”和“沙士”等文字，都个个指明了发生在 2003 年的动荡大事。
这首并不算红的歌被收录在《林夕字传 2》里，林夕为它评注：“03 年每个港人都该难忘，教训比复元更值得铭记。很大野心写大时代的小故事。”
2008-2022
大家都爱普通，没传奇
歌坛将死未死，香港总有新的歌手接班；大时代里，终究只剩下普通人的故事和微末处的关怀，很难称之为传奇。
这个时期的歌尽管在非粤语片区的影响力有限，但依然能深入到普通人的社会生活，并以一些边缘化的题材，探讨着最原始的善恶。
《二十四城记》
港乐的关怀有着广泛的触及，也有历史的纵深。
两首歌所写的都是社会中的边缘人，《二十四城记》用温柔的声线唱出了对援交少女乃至性工作者群体的悲悯；《刽子手最后一夜》则为法场行刑者的内心自白。
前者的 MV 用旋转的鱼眼镜头拍出都市丛林里的迷失；很容易联想到几年后的电影《踏雪寻梅》，都讲述了堕落背后的绝望和寂寥。
后者歌词中“菜市口”“你本可以走”等词句直指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的慷慨赴死，让刽子手成为被殉道者的鲜血第一个唤醒的人。
同讲世情善恶，林夕在给刘德华的《观世音》里写了六百多字，用佛偈来表达“观照世界的声音”；黄伟文则多半直抒怨气，好比《你没有好结果》里“等欣赏你被某君一刀插入你心”的情伤怨毒。
“病够几千晚”式的愤恨，在《小心地滑》中面向整个社会的恶人，向天地呼唤因果报应。
《宫心计》版
《溏心风暴》版
24
或已领悟到 畅聚数亦只可分期
即使某期 居家隔离
难得升职新婚添丁派对并未撞期
若你在店内 由我做伙计
——《老伙计》，侧田&郭伟亮
侧田新专辑的发行与《小心地滑》只隔一日，却满是脉脉温情。
两年多的疫情对全世界来说都是段艰难时期，人与人之间也被迫拉开了距离；侧田用整张专辑抒发情感的可贵，《老伙计》这一首就着重刻画了老友间的无形默契。
词作者林宝
联合作曲郭伟亮
MV 由全球各地的歌唱片段组成，自拍镜头和黑白画面打上了所有参与人的名字、身处城市和身份关系。没有大制作或跌宕情绪，能让人“聽完已眼濕濕”的，都是其中真挚的暖意。
《百姓》是一首写给路人甲的歌——他们是住在山脚下、 此生未必能翻身的棋子，是《创世纪》的地产传奇过去十几年后，依然买不起地皮的凡人。
MV 的镜头从深水埗走到九龙塘，拍过旧市场、窄巷和燃尽的香；末尾特别鸣谢的几位普通人，就是歌词中“择个时辰翻身跃起，教上帝嫌弃别自弃”的百姓实例。
《百姓》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声音。”黄霑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如此解释着流行音乐的课题。
他还引用了老友倪匡的言论：“流行歌曲的曲词，是很能反映这些歌曲流行地区的社会形态的。即使歌词并没有社会现实意义，只是男女间的爱情，也可以反映大多数人的心态。”
流行音乐的魅力会随着时代的褪色而自然转弱，人类也总会不时地渴望新的声音。
林夕在散文集《我所爱的香港》里写到结业的影艺戏院：“回忆给所谓的繁荣让路，换来个更怀旧的道具，然后再让日子累积成历史，那时候日夜使用新天星码头的人自会日久生情。”
待到眼前的日子也累积成历史，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日久生情？
参考资料：
《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 : 香港流行音樂研究 ( 1949 - 1997 ) 》，WONG JUM SUM（黄霑），Ph.D.THESIS
《香港唱片工业百年跌宕，粤语歌重振还有希望吗？》，羊城网
《文化再發現101｜在那遙遠附近：香港流行音樂文化》，香港 01
《〈声生不息〉里粤语歌的两种时空》，谢明宏，凤凰娱乐
《黃偉文筆下的烏托邦– 〈百姓〉吳業坤》，艾石仔，Cool Music Forum
撰稿 - 猪猛猛
编辑 - 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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